裕昌十八年冬月初三,飛雪初落寒氣陡生,北國千里一夜間粉妝玉砌、銀裝素裹,大雪時節(jié)已至,京城周遭人家紛紛著手料理起腌菜腌肉,以供冬季里貯藏食用。
俗語云,“大雪不寒來年旱”,“大雪飄雪,來年雨不缺”,眼下順天府附近雪景怡人,適得農(nóng)閑的百姓趕上這當(dāng)兒,皆是歡歡喜喜、闔家老小前往封凍住的江河邊上,賞景玩雪、滑冰嬉戲。
一些閑不住的則挑起扁擔(dān),扛著貨品零口往城里去販賣,做些小買賣補貼家用,在農(nóng)閑時節(jié)里變著法積極創(chuàng)收。
唐家別業(yè)里,尚文詔頭戴內(nèi)里加了兔毛的六合瓜皮帽,穿著胖子楊士奇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天策武官走獸袍,打扮十分荒誕,不似武官倒似個鄉(xiāng)間財主。
尚文詔人模狗樣端坐在正廳中,這幾日間,他的官架子在實戰(zhàn)鍛煉下端的是大了不少,頗有幾分高太尉高俅大官人的做派氣場,此時正與藏在屏風(fēng)后的婢女接見唐七領(lǐng)來的第三批羽林衛(wèi)士。
尚文詔左手端一碗熱乎蓮子紅棗粥,右手捏匙攪拌,不時舀起一勺送進嘴里吧咂吧咂、吐出棗核,可把進來謁見行禮的軍校力士們饞的直咽口水,幾個沒吃早食的家伙見狀,肚子咕咕叫喚起來,屏風(fēng)后那兩個使女,直被這些腸肚不大爭氣的家伙逗得咯咯笑出了聲。
這兩名使女,分別喚作山茶、山棗,尚文詔得知二人芳名時,不禁猜測唐府里是否還有山炮、山藥蛋之類的角色。
半個時辰后,經(jīng)兩位婢女細(xì)細(xì)辨認(rèn),這批人里依舊沒有那個送蔬果上門的小校。
唐七與尚文詔稍稍寒暄幾句,告知尚文詔本月初五著手“捕蟬”,并告誡尚文詔好生休養(yǎng),不要因傷誤了大事。
唐七依舊留下毛興護衛(wèi),隨后便帶著軍校力士們離開了。
所謂“捕蟬”,乃是由尚文詔、唐七獻出,后經(jīng)唐秀本人完善而形成的鋤奸方案。
唐秀與唐七都是“老地下”,唐七與上級唐秀素來是單線聯(lián)絡(luò)的,尚文詔將方案呈給唐七,只要唐七不裂了嘴巴胡亂對外人講,他也不怕會被第四個人知道。
尚文詔心底懷疑唐家大公子唐錚與晉王沆瀣一氣,但他又不敢跳出來調(diào)查發(fā)難,那只會叫人家警惕起來,通知給晉王要他好看,所以尚文詔只得借助唐秀鏟除奸細(xì)的布置,從中加力施展,以圖使其露出馬腳。
“捕蟬”計劃,旨在選定六個目標(biāo)、制造事端,將“削藩”、“換相”、“倒韓”三樣直指晉王、房志用、韓不岐要害的輿論,透露給三派中,每派兩名官員得知,使這三家每家都分別對另外兩家出手,嗣從被選定的目標(biāo)官員手里賺出滿共二三得六,六封彈劾奏折,再由羽林衛(wèi)截留奏章。
再來便是控制那六人,防止輿論擴大。
最后一步,羽林衛(wèi)臘月作訓(xùn),封閉內(nèi)外溝通后,巧妙在內(nèi)部給特定人員展示奏章,傳出混亂的消息,暗示唐秀會對某一方或多方發(fā)難,等著那奸細(xì)自己跳出來或偷、或搶、或銷毀奏章時,將其一舉拿下。
尚文詔提出,整個行動不能由羽林衛(wèi)里尋常的軍校力士去辦,不然會有被細(xì)作探知的可能,他建議唐秀本人置身事外,只借出他的親兵給唐七與尚文詔驅(qū)使,再授他二人招攬外人、便宜行事之權(quán),剩下的事情,便一律交由他二人操辦,指揮使大人只消坐觀其成。
尚文詔如此建議,實際上是要杜絕大公子參與進此事。
二來,尚文詔不能因為他自己懷疑大公子,就只瞄著大公子,一味發(fā)難天策一系,畢竟那是唐秀自己的兒子,如事情不順,不僅拿不掉細(xì)作,還會被唐秀懷疑他的用心。
適當(dāng)擴大打擊面,既可避免唐秀心中生疑,又是將所有潛伏者一舉抓出的最好方案,畢竟,樁子極可能不止一個,且細(xì)作有可能不只出自晉王一方。
尚文詔不敢想象,如果大公子唐錚真是晉王一伙,指揮使唐秀得知后,會如何發(fā)作?
另一方面,尚文詔需要拿捏好分寸,行動開始前書信聯(lián)絡(luò)晉王一下子,表現(xiàn)出自己是在盡力為晉王殿下辦事的,只不過因為級別太低,得不著關(guān)鍵消息,幫不了他老人家大忙。
假使大公子真的被抓個現(xiàn)行,如此高級別的眼線栽了跟頭,晉王哪里會高興?到時晉王怨他尚文詔辦事不力、有事不報,未及過河便拆他的橋,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所以尚文詔思量,他得先擺脫自家的干系,既把隨時能害他、監(jiān)視他的大小沙子篩出來,又盡到職責(zé)稍加通報,叫晉王不疑是他在中間作梗。
尚文詔送走唐七,即進書房里奮筆疾書,寫下一封翰林院大學(xué)士、世間博學(xué)鴻儒也等閑瞧不懂的鬼畫符,塞進尚文卿身上松松垮垮的胖襖里,目送著尚文卿由兩名羽林衛(wèi)士“護送”,或者說監(jiān)視著離開,便又被人拉去推馬吊賭錢了。
——
冬月初五戌時二刻,大雪稍停,夜間寒風(fēng)刮骨,尋常百姓是決計不會在這種時候出來遛彎的,但鬼天氣卻阻不住達官顯貴們聲色犬馬的欲望。
胭脂巷乃煙柳八大巷之一,數(shù)十間行院小班、教坊勾欄坐落其中,每日晚間,這條巷子便成為香車絡(luò)繹、鼓瑟婉轉(zhuǎn),士子過客紛至沓來、清倌紅倌鶯鶯燕燕的風(fēng)月歡場。
一著大襖披裘皮,頭冠烏巾的中年人,攜健仆兩員向胭脂巷里馳名京師的紅花館踱去。
一行三人剛到館外,巷里一眾狎司、龜公便迎上前來,其中一人道:“啊喲,李相公來了,請進,請進?!?p> 這李相公神情歡欣,仿佛認(rèn)得狎司,稍一點頭,隨從左右的健仆便為迎上來的龜公們封上碎銀打賞,李相公不作停留,熟門熟路晃蕩進布置有茶座的廳上。
廳中茶博士見到熟客光臨,忙不迭請安奉茶,收了賞錢的狎司小跑進后院,不一時便與紅花館的鴇母一同出來。
這鴇兒似有一定年紀(jì),可依舊形容妖冶、風(fēng)韻綽約,其人沐香涂脂、膏頭粉面,身披絨毛蓮蓬,大冬天的,蓮蓬內(nèi)里仍穿青絲羅裙,衣裳下肌膚隱約可見,甚是勾人心魄,館外那些私窠子窯姐,竟也比之不上。
鴇兒上前福一福,面有難色道:“賤妾有禮,唯中相公,今兒個好不討巧,有一位貴客點了咱們鸞姐兒,相公若是來找紫鸞的,賤妾只好請唯中相公稍候了?!?p> 這李相公單名一個珅,字唯中,年三十又二,乃從五品大理寺寺正,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趙穗同年,兩人座師同為當(dāng)朝宰相房志用。
李珅對紅花館的清倌人紫鸞最是喜愛,得空便前來聽紫鸞彈琴唱曲,欲加梳攏之心館中諸人莫不知曉,此間常客也等閑無人敢叫紫鸞作陪,就是怕得罪了這李寺正,要知道,這大理寺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之最高法,而寺正這官職則實掌審案、監(jiān)斬之權(quán)。
鴇兒一番話,叫李珅心里大大的不痛快,堂堂李大官人,哪里肯當(dāng)綠毛老烏龜,當(dāng)下喝問道:
“鸞兒如今在何處?汝好狠心,汝收了那人多少銀兩?速速帶我去見鸞兒!”
鴇兒為難道:
“這,這,唯中相公,并非奴家有惜財之心,鸞姐兒實際也不愿委身相陪,只因那豪客,是奴家不敢輕易推卻的。”
李珅一聽這話,火氣徹底爆發(fā)出來,吵嚷著要鴇母帶他去見那強迫紫鸞作陪之人,鴇母拗不過,只好帶他前去。
李珅未進房門,便聽到了帶有遼東口音的官話謔笑從屋內(nèi)傳來,其間更伴隨著紫鸞那楚楚可憐,帶著哭腔的討?zhàn)埪暋?p> 李珅急火攻心,沖冠一怒推門入內(nèi),只見一個瘦子形骸放肆,正癡笑著對紫鸞上下其手,嘴里還說嘰里呱啦說著不知哪國怪話。
“住手!放開她!”李珅暴起,朝那瘦子撲將過去,瘦子未及反應(yīng)便被李珅撲倒,那瘦子給人擾了好事,呲牙咧嘴和李珅抱成一團,在地上糾纏廝打起來。
李珅一時心急,注意力全在紫鸞身上,未見到這屋內(nèi)還另有他人,那兩名健仆卻是注意到了。兩個仆人本想上前給主子助陣,卻都感覺到腰際給人抵上了尖利硬物,不及扭頭回看,兩人便給人捂著嘴巴扭暈了過去。
李珅與怪人扭打了將近一刻鐘,期間那紫鸞姑娘不斷啜泣著勸架,可這兩人都打急了眼,一時間難分伯仲,直打到失了勁力才偃旗息鼓。
這時,李珅才注意到,屋里還有四員彪形大漢外加一個中等個頭的青年在笑嘻嘻的看戲。
一操有遼東口音的大漢道:“大人,您看這廝,真是丟盡了咱們中原人的臉面,竟連個倭人都打不過!”
那青年望著李珅笑而不語,李珅脫了力,只得勉強站起,還未及開口,又聽另一大漢道:
“你這殺才,看你也像個讀書人,怎生如此不識禮數(shù)?他娘的,沒人教過你進屋前敲門的規(guī)矩?你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擾我家大人雅興?!?p> 屋內(nèi)幾人哄吵哄吵取笑李珅,李珅怒不可遏但不敢發(fā)作,見幾個大漢都以那青年為尊,便問:“敢問尊駕大名?”
青年嘻嘻一笑道:“天策府諸曹參軍事,趙汴驕?zhǔn)且病H暧质呛稳???p> 李珅一聽這青年在天策幕府為官,怒意更盛,只道:“好個天策府,哼!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理寺寺正李唯中是也?!?p> 尚文詔早知道他是誰,連他如何瞞著老娘與大婦偷偷出門,如何從屬下手里詐取百多兩銀子權(quán)為給這紫鸞姑娘花銷等事,都是一清二楚的,尚文詔只道:
“哦?大理寺的?李唯中,李唯中,哦呀,趙某糊涂,原來是房相公座下高徒,李珅大人吶。”
李珅聞言,心下得意道:“原來你這小兒也曉得房相公,我等竹林黨人豈是...”李珅正思量著如何殺一殺這趙汴驕的威風(fēng)呢,只聽那趙汴驕唾沫橫飛道:
“嗨,不才趙某,正欲參你那碌蠹老師房老烏龜一本,如今計較,該當(dāng)連你這小蠹蟲也一齊參了,便是因為你們這班禍害,朝廷才如此烏煙瘴氣。”
“豎子無禮!怎敢如此稱呼房相!”
“怎么著,趙某便如此稱呼了,再給你說一遍,房老烏龜碌蠹也,汝欲拿趙某如何?”
尚文詔身旁的大漢皆捧腹不已。
“你,你...”李珅臉面憋作豬肝顏色,這趙汴驕不止辱他未來妻妾,辱他李珅本人,更辱了他平生最為敬重的導(dǎo)師,李珅心中狠狠道:“此仇不報非君子...”不及李珅還口,趙汴驕如同無賴一般,連珠嘴炮又轟將過來。
“趙某有晉王殿下?lián)窝?,?dāng)今天家往下,誰也不懼半分,汝若真有膽氣,也來參趙某一本,看如何分曉?”
“求之不得,李某正有此意!”李珅暴跳叉腰指著尚文詔道:
“李某為人剛直,素?zé)o阿世逢迎的習(xí)性,更是不能忍了汝這等權(quán)奸橫行于世!便彈劾你天策府又如何?不僅要劾你天策諸將辱罵上官,劾你趙汴驕毆打朝廷命官,還要劾晉王管束部將不力!”
李珅越說越氣,想起老師房志用近年來憂慮國事茶飯不思,想起他竹林黨正人君子處處受制,奸佞妄進讒言阻礙圣聽,晉王隱有舊朝節(jié)度藩王割據(jù)之象,便橫下一條心決意直言死諫,便是惱了陛下都無妨...
“李大人,瞧你說的,趙某還怕了你不成?明日奉天殿見!誰若不來,誰就是綠毛烏龜!”
“好!一言為定!奉天殿見,李某定要教諸公、陛下,認(rèn)清楚你們這群武夫,都是什么嘴臉!”
李珅氣呼呼地拖著兩個仆人離去,卻把那紫鸞姑娘給忘記了。
尚文詔待李珅離開,才帶著人從紅花館出來。出得館外,尚文詔給幾個從京師各處拉來的遼民,每人封了十兩銀子,便將這伙人都打發(fā)走了。
尚文詔帶著石二徐徐行了半刻,至巷口站定,對潛藏在巷口如淵陰影里的人道:
“子盛,等李大人寫完,便請李大人走一趟,將那紫鸞也一同帶來伺候李大人,記得禮數(shù)要周全,不可為難大人府中婦孺家小,違令者直接斫了?!?p> 那團陰影“啪”的一抱拳,“得令”,隨即向李珅府邸的方向飛奔而去,其后又冒出十多條黑影緊緊相隨。
“哎,若彬彬有禮請人家做,人家還要猜忌咱是何居心,如今這人咱是給得罪到不能再得罪了,卻也把事情辦成了...倘若哪天有人和聲和氣上門尋老子做事情,即便這事是應(yīng)當(dāng)做的,恐怕老子也會考慮考慮,石二,你說,人這東西,可笑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