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接頭

　　與尚文詔連對暗語，假號為“佛龕”的少年，乃海老公海興業(yè)先前與尚文詔會面時，特意關照尚文詔潛回京師后需要盡快接上頭的聯(lián)絡人。海老公曾交待過，“佛龕”不僅是他海興業(yè)在京師的全權代表，亦是協(xié)助尚文詔處置“急務”時的可靠幫手。

　　少年往前跨出一步，先拱手應下尚文詔，又左張右盼，狐疑狼顧了好一陣子，直到確認這間空曠破落的食店中，沒有閑雜人等在注意他與尚文詔的談話，這才換上笑臉，喉間發(fā)出尖細的童音，微微一低頭，陰柔淺笑道：“哎喲，趙哥哥，咱們以匪號相稱太是不雅，趙哥哥喚兄弟小海便是了?！?p>　　聽聞少年稱他作趙哥哥，尚文詔心中先是泛起一陣惡寒，當即搖頭抱拳，道一句“慚愧”。

　　尚文詔凝神諦視眼前這身形瘦弱的接頭人，只見少年的腰背略彎，頷上光禿，不見髭須，再結合小海說話的時候，咽喉發(fā)出的那尖利童音，他很快便辨出這小海應當也是宦官。

　　看著小海一副賊眉溜眼、惴惴不安的樣子，尚文詔心底暗覺這小太監(jiān)未免有些神經(jīng)過敏，過于謹小慎微，應該是第一回做這類活計，隨即對小海道：“哈哈，卻未曾料想，海兄弟亦知汴驕之名?！?p>　　趙汴驕是尚文詔用過許多次的假名，尚文詔料想，這小海能夠信口報來，必然是海老公先從唐秀那里聽來，爾后又傳到這小海耳中的。

　　小海拿腔拿調(diào)道：“趙哥哥俊杰之材，近來風頭是不小的?！?p>　　尚文詔腦子飛轉，“這小太監(jiān)能保有童子音，應當是在變聲發(fā)育之前凈身入宮的...小海，小海，或許是海老公在宮中培植的義子一類角色，地位不會太高，不然不會安然無恙留在京師里...”

　　尚文詔語氣平淡道：“海兄弟謬贊，尚某初來乍到，能為唐大人、老內(nèi)相效力，尚某之幸?！?p>　　尚文詔不敢怠慢小海公公，收勢轉身，一打響指，招呼部屬們四散開來護衛(wèi)來人。

　　楊士奇收到尚文詔的指示，先叫來了食店小二與掌柜的，為二人賞了些碎錢，對食店掌柜說要包場，清空了食店內(nèi)的零星食客；吳澤招待小海的兩名隨行護衛(wèi)坐下吃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時不時還朝坐在食店角落的尚文詔與小海偷瞄幾眼，薛童和毛興二人則靜靜立在尚文詔與小海的桌子三步以外。

　　楊士奇端一精致小木盒，交到小海的隨從手中，小太監(jiān)的隨從們是第一回碰到這等事情，匆匆跑來找小海請示，不待小太監(jiān)回話，尚文詔便道：“海兄弟，尚某來得倉促，未及備下精贄貴寶，區(qū)區(qū)薄禮，海兄弟笑納?！?p>　　太監(jiān)小海的臉上此時笑意盈然不絕，這回乃是他第一次正式出宮辦事跑差，受到尚文詔的一番禮遇，真真切切嘗到一回收禮的滋味，雖說尚文詔自己都承認了贄禮不太珍貴，但好歹是第一次，小海心中自然是十分高興的。

　　小海自小進宮，如今雖然只有十多歲的年齡，卻在深宮中挨受過數(shù)不盡的人情冷暖，見過許多當面恭敬事禮、調(diào)轉頭過去便罵他閹豎、奸賊的所謂雅士儒臣，朝廷重臣。

　　太監(jiān)們的心理往往比較敏感，大多數(shù)太監(jiān)性情古怪極端，外人那些露骨的奉承或貶損、直白淺顯的情緒表達，往往會觸及到其心底某些極度脆弱的部分，引起這些殘疾者的自卑與被迫害妄想，換來太監(jiān)們出乎常人預料的反應。

　　也許是出于生理的殘疾，也許是因為在深宮長久的壓抑對人性的扭曲，宦官們會因為些許小事與某人結為摯友，不吝錢財，無私相助；也會因只言片語便與人交惡，猶如仇家，不死不休。

　　尤其在初識之際，太監(jiān)們對某人印象和評價的形成依據(jù)，那叫一個千奇百怪，端是叫人難以把握，不能以人情常理度之。

　　尚文詔此番回京，一來是為指揮使唐秀辦事，二來是要為自己夾在天策府與羽林衛(wèi)兩邊這為難尷尬地位求個解，海老公囑托給他的所謂“急務”雖然輕易推脫不得，實際卻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二十四衙門中權勢顯赫的公公們，平日里依附皇權，興風作浪、作威作福，很是了不得。冬月以來，皇帝老兒一蹶不振，京師轉眼易手他人，晉王乃堂堂皇子，太監(jiān)們在晉王的眼里便是家奴，性命卑賤如草，自天策兵進了京師，已經(jīng)有不少太監(jiān)因為勾連朝官而成了晉王的刀下鬼。一些個腦袋還留在肩上的太監(jiān)，也嗅到了當下氣氛大大不妙，紛紛準備后路，或匿跡出逃，或投獻身家，這其中正包括海興業(yè)與他的上司——兵仗局提督太監(jiān)。

　　海興業(yè)因為與東宮的太子，以及羽林衛(wèi)指揮使交情深厚，深怕被晉王拿去斫了，便選擇了出逃這一條路，而海老公交待給尚文詔的所謂急務，想方設法將他與兵仗局提督太監(jiān)二人慌張出逃那日，沒來得及帶出的金銀玉帛、書畫古玩等數(shù)額巨大、來歷不明的“棺材本”，轉移出順天府，遷到安全的地界。

　　日前，在清河店的營地中時，唐秀刻意退出帳篷，只推屬下尚文詔去聽海老公密令，便是既要給尚文詔一個結交“權宦”，往上躥的機會，又為他自己和尚文詔留下些回旋的余地。

　　當初海老公求指揮使老唐辦這事的時候，老唐那叫一個頭大，全因為這事情涉及了兩位大太監(jiān)的切身利益，而且老唐的注意力并不在幾個太監(jiān)身上。老唐沒有直接打包票答應下來，又礙于情面不好直接拒絕，所以只好為海興業(yè)提名了個辦事的人選出來，這人選就是尚文詔了。

　　唐秀這一手很是滑溜，照老唐計較，如若到時事情順利，功勞自然有他一份，兩位大太監(jiān)必然會重重酬謝的；如若流年不利，事情不順，只能怪屬下辦事不利，不能上升成他唐秀的問題。況且，兩位太監(jiān)權錢兩失，完全不構成任何威脅，即便到時皇帝醒來，太監(jiān)們動用往日在大內(nèi)的關系施壓，要求追究責任，該當如何處置尚文詔，要殺要保還不是他唐秀這主官說了算？

　　尚文詔自然也能參透其間的關節(jié)，既然這趟只是舉手之勞，并不是要專程奉承太監(jiān)，因此尚文詔沒有對平日里百官擠破了腦袋也要結交的內(nèi)官刻意討好，只講究自然二字，事之以尋常弟兄禮儀，對小海以平輩論交。

　　尚文詔與小海聊了大概半個時辰，向小海詢問宮中之事，小太監(jiān)所知不多，只為尚文詔將所知粗略敘來，可即便如此，尚文詔也了解到許多常人所不能得知的宮中秘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