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地迎尚文詔三人進院,閂住院門,將尚文詔、山茶、石重桂(各位看官,此處起倭人石二改叫重桂)請入正屋,吼渾家沏上茶水,又道一句好生招待貴客,便與尚文詔一同進正屋敘話,尚文詔剛跨過門檻子,久侯在內(nèi)的婢女山棗便挪著小碎步子低眉順眼近前萬福,山棗瞥一眼神游萬里的姊妹山茶,對尚文詔馴良媚聲道:“老爺,您可算回來了呢,老爺這一走便是月余,留奴婢兩個在家擔(dān)驚受怕,只得日日到德勝門娘娘廟里奉祀香火,請元君娘娘保佑老爺無恙?!?p> 尚文詔微蹙半刻眉頭,心道:“這位倒是不似山茶那般羞羞答答?!?p> 尚文詔扭頭對王甲長道一句“失禮”,不便在老王面前與女眷多說什么,于是只揮手對山棗道:“山茶面色不大好,怕是受了涼,山棗快領(lǐng)你姊妹去歇息,再打幫王嫂做些吃食,我與王哥有話要談?!?p> 山棗道一句“奴婢這便去”,對座上三個大老爺們福上一福,便拽著耳根發(fā)紅、目光躲閃的山茶出了主屋,兩女出來屋子,山棗五指環(huán)扣姊妹山茶的纖指,低聲淺笑道:“妹妹這是怎么了,難不成老爺欺負(fù)你了?”
山茶道,“姊姊莫要胡說。”
山茶咬咬嘴唇,指掌下意識使力,掐得山棗連連呼痛,山棗啟唇淺笑道,“妹妹還不肯認(rèn),不認(rèn)便不認(rèn)罷,卻何必對姐姐下此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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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牧川與尚文詔兩人各負(fù)公事在身,見天兒的不著家,尚文姝、尚文卿兄妹又被尚文詔托給了李謙送出京師,于是乎蘆草坊中的三合小院內(nèi)外,除卻不時有幾個行蹤詭秘、形似竊賊之人鼓搗翻看院墻上的磚石,再無以往日里那擁擠熱鬧的氣象。
京師大亂之前,郁牧川與尚文詔手里的兩支小院鎖匙,分別被二人交到了街坊黃全財與婢女山棗、山茶的手中。
山棗、山茶兩位婢子在唐家不受待見,唐家上下對二女態(tài)度頗為冷漠,二女處境窘迫、心灰意冷之際,輩分較長的山棗心底出生了另依新主、歸附尚文詔之意,亦勸服了姊妹山茶,但山棗、山茶在郁牧川和尚文詔二辦流水席、專門招待唐姀那日,因口無遮攔忤惱了唐家二小姐唐姀,兩個婢子生怕因此再招得尚大人不待見,故而一直不敢正經(jīng)向尚大人開口。
冬月時,尚文詔臨到出京與唐秀羽林衛(wèi)外出作訓(xùn)部匯合的關(guān)頭,將小院鑰匙交予山棗、山茶,請二女代為打理照看,二女得著了這個離開唐家的由頭,自然是欣然規(guī)往,不推不卻,順勢搬進蘆草坊三合院長住,反倒隔三差五才回主家一趟。后來唐錚遣散家中奴仆、封住別業(yè)大宅,唐家的主心骨——老爺唐秀又不見蹤影,二女便徹底絕了回歸唐家討要身契的念想,只等日后攢些錢財,付錢請托尚文詔贖買轉(zhuǎn)籍,山棗心底計較,若尚文詔心腸善良,肯為二人出頭,她與姊妹山茶就此脫出賤籍也未嘗不可。
尚文詔一心專注在唐秀、晉王、海老公幾方身上,整日考慮著如何打開京師局面,籌劃開辦商社轉(zhuǎn)運海太監(jiān)財物等事,哪里有心力去揣摩兩個婢女的想法?待山棗、山茶二人從屋子出去,尚文詔撫掌道:“王哥,近日有勞了,尚某不打算就這么縮頭縮尾四處躲藏,再過兩日,尚某便去天策兵防地走一趟,會一會那些個天策府文武,若是能與晉王說項明白,尚某不僅不會掉腦袋,興許還能撤掉滿城的懸賞緝拿令?!?p> 王得地急道:“六郎何苦犯險?某清楚咱六郎是朝廷的好官,但那伙謀反作亂的武夫既然張榜懸賞六郎,六郎必然已經(jīng)成武夫們的眼中釘了,若是六郎草率現(xiàn)身,給武夫們捆拿進牢獄,到時可就真正是砧板上任人魚肉的處境了,要某說,六郎不如從長計議,先找到郁兄弟議一議該當(dāng)如何處置,叫郁兄弟與軍中將吏上官走動走動再說如何?”
王得地雖止一介匹夫,但也是心有家國的忠悃良民,不然尚文詔絕不會選擇在王得地家中落腳。王得地與尚文詔、郁牧川一家私交甚好,但他對尚文詔的復(fù)雜身份毫不知情,只知道尚文詔眼下是被城中天策亂軍懸賞通緝的“案犯”。
“王哥的好意在下心領(lǐng)了,不過王哥不必?fù)?dān)憂?!鄙形脑t說道,“尚某自知咱有幾分斤兩,必不會魯莽行事,先不談此事,不知王哥有無相熟的賈人行商?”
王得地道:“六郎有何事要辦?難不成是要做買賣?某只識得些常在坊外走動小攤小販,做大買賣卻的不認(rèn)識幾個,倒是那老黃,黃全財老兒,與不少街市上走動的商賈都有交情,黃老兒在牙人幫派里的狐朋狗友們?nèi)珣{與人打交道謀生計,不然,王哥替六郎問問那黃老兒?”
尚文詔道:“虧得王哥提醒,尚某竟忘了咱們坊里還有老黃這個大牙行,這事兒卻是得勞動勞動黃老哥,不過近日不必,待尚某把滿城的懸賞令拿掉,再行處置這事?!?p> 尚文詔與王得地又拉扯了一會兒家常,將倭人石二改入漢籍、改取漢名重桂等事告知了王得地,于是重桂也加入到了尚文詔與王得地的談話中,權(quán)當(dāng)練一練漢話。
半個時辰后,日晡已過,王家嫂子與山棗、山茶為三人端來幾樣樸實菜品與燒酒,酒酣耳熱,三人談興愈起,推杯換盞間,大伙你一言我一語談?wù)摼煹慕鼪r,老王席間告罪暫離,帶兩個快手閉住了蘆草坊門,又令這兩個快手輪流在警鋪與坊內(nèi)值守巡視,并托付快手好生應(yīng)付晚間到此行巡的天策兵巡邏隊,一切安排停當(dāng),王得地回到家中繼續(xù)與尚文詔、石重桂飲酒暢聊。
二鼓時分,一場簡單的家宴結(jié)束,尚文詔進到臥房,命山棗、山茶二女點燈研墨,屋外月明星稀,屋內(nèi)燭火閃耀,二女侍立尚文詔左右,紅袖兩雙,暗添脂香,一對纖手輕研硯臺,化開濃墨,一對蔥指拈壺添茗,斟茶上水,二女蓮步挪移,退到角落,默然注視著執(zhí)筆冥思良久的尚文詔。
尚文詔瞑目許久,繼而奮筆疾書長信一封,長信寫罷,尚文詔封上火漆,山棗便上前伺候尚文詔更沐洗漱,待洗漱收拾妥當(dāng),尚文詔揮退執(zhí)意留下侍奉的山棗,吹滅燭火,爬上床榻歇息,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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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尚文詔睡了沒幾個時辰,罕見地早早醒來,將夜間書就的長信交給重桂,湊近重桂耳邊交待幾句,便將重桂送出王甲長家的小院。重桂翻過幾面院墻,疾步閃進金口街里,尋到尚文詔的三合院前,手撫磚墻,四下觀察,不多時便尋到了一塊松動的磚石。
重桂挪出磚石,伸手進去摸索一陣,摸到書箋一封,隨手抽出并拍打掉其上的泥沙,收入囊中,又將尚文詔夜書的長信放入其中,歸落齊整,依著尚文詔交待繞坊街跑動數(shù)圈,確認(rèn)沒有尾巴才折回王甲長宅中。
尚文詔肘抵幾面,掌托下巴,另一手抓著重桂取來的書箋,潛心貫注閱覽信上文字,閱了良久,沉吟自語道:“殿下想我想得緊,我亦想殿下想得緊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