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扒在窗欄上敲玻璃，在她聽見動靜回頭的時候，對著她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然后示意她開門。
外面真冷。
何莉從墻角站起身，手上抹著五顏六色的顏料，手指部分因為沾染的顏色過于濃重，深邃的看不出本來的肉色。
“你們倆來干嘛？”她抬起頭看了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陳安，感嘆道：“這孩子個兒真高?！?p> “你們進(jìn)來吧。”她轉(zhuǎn)身往墻角走去，繼續(xù)完成她未完成墻繪，我跟在她身后進(jìn)屋，一進(jìn)門就感受到暖意，閣樓本來就鋪設(shè)的有地暖，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能發(fā)揮作用。
“老師，這屋子里的地暖還挺好哈?！?p> “嗯，還能將就著用，前些天我找工人全部翻修了一遍?！彼龑Ｐ闹轮镜拿枥L面前的墻繪，不時回復(fù)我一句話。
二樓一共有三間房，我們在最右側(cè)的一間，因為靠樓梯口近，所以當(dāng)年奶奶還在的時候，就把這里當(dāng)成客廳，不過老人家故去這么多年，二樓的家具都被騰空，現(xiàn)在只剩中間的大木桌，沒有椅子，我跟陳安只能安靜的站在墻角，不敢打攪到何莉的創(chuàng)作氛圍。
“老師你過年不回家?。俊标惏矊W(xué)著我沒話找話的問。
何莉正在勾勒水波的轉(zhuǎn)彎處，眼神緊緊的盯著面前的墻壁，睫毛撲閃撲閃的，聽了陳安尷尬的問題，帶著笑意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我就是林城人，還能跑哪兒過年去？”
“那，老師，你沒有家人……”
陳安還沒說完，我就一肘子拐在他的肚子上，把他剩下的話給打了回去，這個榆木疙瘩，怎么能問出這種沒智商的蠢問題。
他也反應(yīng)過來不妥，默默蹲下腰捂著肚子，何莉聽見動靜回頭看著陳安，“他，怎么了？”
“沒事沒事，老師你快忙你的?！蔽疫B忙擺手讓她繼續(xù)畫墻繪，陳安也忍著痛抬頭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嘿嘿……沒…沒事?！?p> 何莉古怪的看了我們倆一眼，然后轉(zhuǎn)頭描著墻壁，一邊畫一邊跟我們搭著話：“我啊，從小就生活在林城，就是念大學(xué)的時候去了外省，那之后又輾轉(zhuǎn)在世界各地?！?p> “哎！你們倆孩子……”說到一半的時候，她的話里突然帶上了我們，問道：“你們倆以后準(zhǔn)備去哪念大學(xué)，或者說，以后想去哪個城市？”
我尷尬的摸了摸后腦勺，“嘿嘿……這些問題離我還遠(yuǎn)著呢，考不考得上大學(xué)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想那么多干嘛。”
“以后的事誰能說得準(zhǔn)，再說，我就是問問你們而已?！焙卫蚍畔率种械目痰叮鹕碜叱龇块T，過了一會兒又從隔壁房間回來，手里抱著一個小木桌。
“你們倆誰去把隔壁的電熱水壺拿過來？”她把手里的木桌放在地板上，木桌上放著一套茶具，隔著老遠(yuǎn)就能聞見茶葉的清香。
“我去吧?！标惏财鹕硗舯诜块g走去，留下我傻傻的看著何莉倒騰茶具，她對這些東西好像很了解，手上翻云覆雨，不一會兒就分出幾種花樣，陳安拿著熱水壺回來之后，把滾燙的開水往里面一倒，頓時滿室逸散起一種類似雨后的清新感。
“來，喝點水歇一會兒?！焙卫虬巡柘春弥螅o我們倆每人分了一個瓷杯，然后自顧自的坐在地上，把手里的茶水搖的像高級餐廳里的調(diào)酒師。
喝了一口茶之后，身上的疲憊散了些，何莉繼續(xù)她的問題，“怎么樣，你們倆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嘛，不用把我當(dāng)成老師，我也不是要你們給我立軍令狀，就是問問?！?p> 陳安扭了扭脖子，頸椎發(fā)出咔嚓的響聲，不知道人的還以為他要去打擂臺，脖子扭得舒服了過后，才滿懷著憧憬的說：“我之后想去看全世界的風(fēng)景，看各式各樣的人，吃各種不同風(fēng)味兒的美食，然后在一個海濱城市定居下來?！?，他越說越興奮，激動的用手掌拍我的胳膊，“哎，你知道亞特蘭蒂斯嗎？那個失落之城，我發(fā)現(xiàn)我特別喜歡潛水，以后我想永遠(yuǎn)住在海邊……”
我正在喝杯子里的茶，他激動的爪子搖的我老喝不到水，一臉嫌棄的把他推開之后，我才緩慢的說：“我可沒你那么遠(yuǎn)大的報復(fù)，我的心很小，往后就想一輩子待在林城，看二中的梧桐葉子落了又生，城北大橋上的小販攆走了又來，就這么簡單。”
陳安很看不起我的理想，裝腔作勢的往外面挪了挪位置，氣的我想蹦起來打他。
倒是何莉若有所思的望著墻壁上未完成的鯨魚墻繪，聲音像是被敲響的青銅器一樣老舊，穿過茫茫時空而來。
“你們倆和我之前好像啊。”何莉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臉，看著陳安說：“我年輕的時候啊，想法跟你一模一樣，總感覺世界色彩斑斕，卻從未留意身邊的風(fēng)景。”
我接話道：“那，老師，你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咯？”
“你說的不是廢話嘛，我要是還那么想，你現(xiàn)在還能在這兒見到我？”她沒好氣的瞪了我一眼。
“也是哎。嘿嘿……”
何莉把手里喝完水的杯子放到小木桌上，示意我們倆看著，然后拿起水壺往里面加水，杯子里沱下去的茶葉又因為開水而飄散起來。
“看到了什么？”
我裝模作樣的思索一下，認(rèn)真的說：“嗯……茶葉質(zhì)量很棒，根本泡不爛！”
何莉一巴掌拍在我頭上，“你小子怎么這么蠢，氣的我都忍不住了?！?p> “嘿嘿……”我不好意思的摸著頭，雖然她拍人的姿勢做的很足，但手勁兒就和我媽一樣，小的不可思議，我只感覺到頭頂刮過一陣涼風(fēng)，她就完成了打人的動作。
何莉扳過我的頭，讓我看著杯子內(nèi)沿，再往里緩慢的倒水，“你看，這杯子里的水像不像四季輪回？每次喝完它以后，下一杯水照樣是這個模樣，是吧？”
我實在沒看出來一杯水還有這么多門道，換了一次水之后，茶的味道不就淡了些嘛，心里雖然這么想，嘴上卻很懂事的說：“嗯，是，好像就是這樣?！?p> 何莉很滿意我的回答，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又起身走到墻角，一邊刻一邊說：“其實很多人的人生呢，就和這個杯子里的水一樣，過完一個輪回之后，下一個輪回還是一樣，僅僅只是換了些茶葉而已。”
陳安若有所思的點頭，“老師你說的意思是，我們倆的青春跟你的很像嗎？”
她朝陳安露出大拇指，“還是這小子聰明！”
我不甘心只有陳安收到表揚，也接話問：“老師，不對啊，我跟陳安是兩個人，你只有一個人?。吭趺纯赡軙芟?？”
她突然安靜下來，沒再接我的話，手里動作也停了，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屋子里的氛圍冷的像外面的街道。
靜止的好久之后，她終于放下了手里的刻刀，抱著雙膝靠坐在墻角，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墻壁上未上色的鯨魚好像是從她的腦海里躍出，再最高點的時候被人用相機定格了下來。
“我的青春里也是有兩個人的，可是后來，我們走丟了彼此……”過了半天，她才把頭放在膝蓋上，眼睛呆呆的看著地面，她現(xiàn)在的這個動作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保護欲，可我不敢有任何動作，何莉與我們之間，間隔著一層時空，她沒辦法走出來，我們也沒辦法走進(jìn)去，只能依靠著偶爾的磁場交流。
就像是這個時候，我們和她的磁場很相似，所以才能感受到她的孤獨。
“你們倆，可不能走丟了彼此啊！”
何莉突然帶上笑容，對著我們倆說出這句奇怪的話，我轉(zhuǎn)過頭看向陳安，他也轉(zhuǎn)過頭看向我。
“嘿嘿，怎么可能走丟呢，這小子還欠了我好多東西！”
陳安不服氣的昂首：“我什么時候欠你東西了？”
相互瞪了一陣，發(fā)現(xiàn)誰也不讓著誰，只能放棄爭斗，默契的拿起桌上的杯子，喝水。
何莉帶著笑容，保持著那個姿勢看著我們喝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師？”
她被我突然的叫聲喚回了意識，抬頭迷茫的看著我。
“其實今天，我們來找你是有事想求你的……”
“什么事？”不僅是何莉疑惑著問，陳安也跟著瞎起哄，一臉懵的轉(zhuǎn)頭看著我，不明白我要干什么。
本來是很好說出口的話，被他們倆這樣一看，反倒整得我不好意思了。
“就是……想問你再要幾顆樹……”
怕她不同意，我又急忙說：“我的一個朋友很需要樹種，林城的樹很多，但我感覺只有您的樹能達(dá)到那種作用。”
“哈哈?！彼哪樕细‖F(xiàn)一抹笑容，“我還第一次聽這么夸人的，想要就直接說嘛，等會兒我?guī)銈內(nèi)コ悄先ト?，這邊沒有?！?p> “好……其實我說的是真……”
沒等我說完，她就嘀咕著什么往隔壁走去，她干什么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跟張恩恩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們倆等我一會兒，我去換件衣服?！?p> “嗯，好……”
我跟陳安在樓下等她，中午的櫻花路時不時的刮來冷風(fēng)，穿過長長的通道，吹在我們的頭上，陳安的頭發(fā)長，劉海兒被風(fēng)掀起來，露出好看的額頭，太陽光打在路旁的反光鏡上，林城的萬物都在為了平安度過冬天而喜悅。
我突然想起何莉的那句話，她說不想我們跟她一樣，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失在對方的生活中，雖然當(dāng)時嘴上不承認(rèn)，但我知道，要在往后的日子里，堅持不迷失方向，并沒有那么容易。
我仰頭看向陳安，故意讓太陽光圈罩在我的臉上，對著他叫著：“陳安！”
“……說?！?p> “我同意跟你一起參加地理競賽。”
雖然我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但是現(xiàn)在的我，是真的不想今后的我們成為陌生人。
如果不能阻止他變好，那就跟隨他變得更好！
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眼里一閃而過的光芒，又很快被他掩蓋下去，不留痕跡。
他應(yīng)該習(xí)慣了我的跳躍式思維，醞釀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振奮人心的話，只是淡淡的答應(yīng)一句：“哦。”
真是呆子。
我轉(zhuǎn)頭往閣樓上看了一下，何莉還是沒有動靜，心里突然躁動起來，轉(zhuǎn)身揪住陳安的大衣角就開始瘋跑。
“哎！你小子瘋了？”
“嘿嘿……”我回頭向他露出一個陽光的笑容，“今年冬天你還沒鍛煉過吧，哥哥帶你跑跑步。”
“一會兒何老師找不到我們了怎么辦？”
“管她呢，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還找不到路？”
陳安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的被我扯著跑了一陣，等到快跑出櫻花路的時候，他終于才口從嘴里吐出幾個字：“你有錢坐車？”
“沒錢?！?p> “沒錢你還不停下？”
“……也對…………”
還是你會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