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樞簽與天璇簽二簽中所藏玄妙已然被裴長卿領(lǐng)悟。這天外來石中所孕育的七支神簽,僅是其中兩支便已有如此玄妙藏于其中,倘若真如他裴長卿的父親裴旻所說參盡七簽。那他為其父報(bào)仇,便不會再僅是一個可能。
只是這兩簽雖有玄妙神力,沈如是所耗真氣全都恢復(fù)不說,甚至隱約有心境和《太微紫元經(jīng)》都有所突破的跡象。可裴長卿的傷,依舊沒能因此痊愈。
他識得魏篆,不僅悟了兩支墨簽中所藏心法玄妙,還從那段大魏金篆中得到了第三簽的下落。從天樞、天璇二簽中所頓悟的玄妙足以讓他的《黃庭經(jīng)》一連突破兩重境界??蓛H是內(nèi)功心法的提升,卻無法將他體內(nèi)的傷病治愈。
而傷勢未愈的裴長卿,此刻卻已經(jīng)站在了廣陵宮門前,就要離開。
沈如是親自將裴長卿送至宮門前,抿了抿嘴唇道:“裴公子,你丹田尚未痊愈,這時離開,實(shí)在是太危險(xiǎn)了?!?p> 裴長卿牽著沈如是贈與他那名為大寒的雪白寶駒,微微笑道:“多謝沈?qū)m主好意,但現(xiàn)如今拓跋嘯已死,只要我還在這,想必摘日神教很快就會再找上門來。沈?qū)m主放心,摘日神教目的在于我,我離開后,那摘日神教便不會再來為難廣陵宮。這幾日多有打擾,宮主恩情,在下沒齒難忘。日后宮主若是有需要我的時候只需讓巧兒傳書于我,我裴長卿,絕不會說一個不字?!?p> 一字一句都透露著一種讓沈如是難以言喻的感覺,盡管她明白這些話都是裴長卿心俯之言,卻始終有一種讓她不知如何表述的復(fù)雜情緒于心。
見沈如是沉默,裴長卿也不在多言,抱拳行禮,道一聲“后會有期”。
轉(zhuǎn)身上馬,便下山而去了。
沈如是微微上前一步,丹唇輕啟??粗菨u漸遠(yuǎn)去的背影,沈如是那邁出的一步又收了回去。她轉(zhuǎn)身走上廣陵宮宮門的石階,一步一步邁的似乎并不像平日那般輕盈。走進(jìn)宮門,左右弟子緩緩將宮門關(guān)上,回眸間,沈如是透過將要關(guān)上的宮門的縫隙,看到裴長卿也在這個瞬間回眸看來。
她是廣陵宮宮主,她要一人挑起整個廣陵宮。他是為父報(bào)仇,為了天下安寧四處闖蕩的游俠兒。若不是獨(dú)孤傲卷土重來,或許兩人此生都不會有所交集。
沈如是緩步走在廣陵宮中,走過一院又一院,經(jīng)過一閣又一殿。她駐步在山鬼閣前,那日裴長卿睜開眼眸時,她心中那仿佛巨石落地的感覺,現(xiàn)在還能回想起來。
她繼續(xù)走著,經(jīng)過寒池,不由回想起就在昨日,那襲白衣,那只有力的手緊握著她的手,踏過這一池浮萍。
又至東皇殿,抬頭看去,那日那襲白衣隨飛劍而來,已經(jīng)深深刻在了她的記憶深處。
廣陵宮的弟子們不知道他們的宮主在做什么,但是他們一致認(rèn)為,絕對和那位才離開的白衣游俠脫不了關(guān)系。
看著慢步在廣陵宮的沈如是,沒有任何一個弟子去打擾她。離開東皇殿,沈如是到了廣陵宮后山葬棠林。
葬棠林樹上的花幾乎落盡,但這葬棠林幾乎每一寸地面上,都有著那如血般的海棠花瓣。沈如是抬手變換手印,地上花瓣隨著她的手印微微顫動著??缮蛉缡沁€是放下了手,這滿地落紅海棠平靜了下來。
卻忽起一陣清風(fēng)拂山巒,吹起這滿地鮮紅嬌艷。沈如是下意識的伸手去抓住吹起的海棠,兩片鮮紅捻在纖指,沈如是盯著手中的鮮紅看了不知有多久,才隨手將那兩片鮮紅花瓣揚(yáng)于山中清風(fēng)。
沈如是最后還是回了東湘閣。
即便經(jīng)歷此番劫難,廣陵宮的損失也并不嚴(yán)重。廣陵宮還是那個廣陵宮,東湘閣還是那個東湘閣。只是這閣中,少了個能讓沈如是傾盡所有相助的人。她走到卻邪劍前,輕撫長劍不由得回想起她與他,在廣陵宮前共同對抗摘日神教。想起了他與她,雙劍合璧對抗獨(dú)孤傲。
她最后,坐在了那木榻上,坐在了這些日子裴長卿運(yùn)功療傷的地方。木榻上的棋桌被放回原位,棋盤上的棋局也依舊是那局她苦思半月也沒有解開的棋局。只是,這棋局上,多了一枚棋子。一枚黑棋,所落之處竟讓沈如是豁然開朗。苦思半月,只差一子。
沈如是苦笑搖頭,敲了敲棋盤,那只雪林貂爬上木榻,趴在了她的腿上,露出肚皮一副在討好沈如是的樣子。沈如是淺笑逗弄著那雪林貂,雖是微笑,但她的雙眼卻不知在看向何處,心思更是不知道去往了何處。
聽得一聲靈鵲啼鳴,沈如是抬頭的瞬間,靈鵲巧兒落在了窗臺上。它的嘴里,銜著一封信,上面的字很清秀,卻又能看得出來字中的蒼勁力量。
沈如是接過信封,上書“予沈如是宮主,裴長卿留”。
打開信封,展開信件看來,信上一開始便是裴長卿還沒來得及對沈如是說的話。
“沈?qū)m主,救命之恩,當(dāng)以泉涌相報(bào)。然,天下將亂,摘日神教來勢洶洶,甚至已將魔爪滲入朝廷。殺父之仇未報(bào),心中難安。若他日,在下報(bào)得殺父之仇,定當(dāng)?shù)情T愿為沈?qū)m主效犬馬之勞,以報(bào)宮主大恩。在下一介武夫,學(xué)問尚淺,語句不雅還望宮主見諒。多日叨擾,無意言謝,留有天樞、天璇二簽譯文?;虿恢狄惶?,當(dāng)以表心意?!?p> 這段話之后,便是二百一十字的大魏金篆,與沈如是腦海中所出現(xiàn)的那段文字如出一轍。原文之后,便是裴長卿親手所寫,譯成當(dāng)今大夏小篆體文字。一筆一劃,好像是學(xué)堂先生交給小小書童習(xí)字所寫的標(biāo)準(zhǔn)小篆。
那譯文之后,還有一句話。
“沈?qū)m主,若有緣,再相見。不知此生,可還有緣?!?p> 僅是一遍,沈如是便將書信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已經(jīng)牢記于心。但是她還是盯著那張信紙,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放下信紙,已然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在她的腦海中,回想起了劍十三的那句話。
“你說說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年紀(jì)不大,怎么心事重重的?!?p> 現(xiàn)在沈如是認(rèn)為劍十三說得沒錯,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是一樣。
她起身朝擺放著筆墨紙硯的長桌走去,自己磨墨,在那封信紙上留下了三個字。放下筆,用鎮(zhèn)尺將那信件壓住??戳丝葱派系α诵?,輕聲道:“裊裊、秋風(fēng)?!?p> 二位紫衣姑娘推門而進(jìn)道:“宮主,有何吩咐?”
沈如是看向二人,淺笑道:“你們?nèi)グ啥赐ズ湍救~叫來,我有要事交代你們?!?p> 二位姑娘面面相覷,齊聲應(yīng)是,轉(zhuǎn)身離開去找了尚在養(yǎng)傷的洞庭和木葉。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四位姑娘便來到了沈如是的閨房。沈如是坐在木榻上,雪林貂趴在她的腿上,靈鵲巧兒落在她的肩頭。她的手里,握著一塊金字陰陽寒玉令。
下山的路,裴長卿還是第一次走。
他在完全失去了意識的情況下來到廣陵宮,這下山路崎嶇,可這匹沈如是贈與他名為大寒的白馬,對這下山的路卻好像極為熟悉。
裴長卿其實(shí)在山腰的地方就已經(jīng)下了馬,只是希望這馬兒能夠輕松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因?yàn)榕衢L卿自身的關(guān)系,還是這馬兒本就如此。它十分親昵裴長卿,在裴長卿下馬時,它還咬住裴長卿的衣袖,好像讓他不要下來一樣。裴長卿安撫許久,這馬兒才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一般,隨著他一同走在了下山的路上。
裴長卿望了望天空,太陽才升起來沒多久,可這個時節(jié)卻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些許炎熱。
路上,裴長卿一共發(fā)現(xiàn)了五名摘日神教的眼線,卻只動手殺了四人。還有一人,是他故意放走去給獨(dú)孤傲通風(fēng)報(bào)信的。
有了明確的消息,這樣才能讓獨(dú)孤傲不再對廣陵宮大費(fèi)周章。裴長卿路上倒是有些無聊,不由想起他的十三叔現(xiàn)在會在哪。
他要去尋劍,可那十二把劍為何會突然消失?只留了一把探路龍淵?這天下,莫不成還能有從他劍十三手里順走東西的人不成?
他胡思亂想著,畢竟自他記事以來,就沒離開過入云林,沒離開過他父親的身邊。他曾多少次夢想能夠離開入云林,看看外面的世界??纯催@江湖有多大,看看這天下的一切美好。但是他現(xiàn)在離開了,卻看不到江湖究竟有多大,這天下到底有什么美好。
如此想著,悠哉下山。裴長卿卻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入耳中。他回頭看去,從他方才走過的路上。路,還是那條路。只是這條路上,又多了一匹白馬,一襲青衣。
廣陵宮東湘閣里,就在沈如是的閨房中。四位姑娘面面相覷,看著桌子上放著的那塊金字陰陽寒玉令。
四位姑娘卻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做了。偌大的廣陵宮,沒了宮主,卻交由了他們四人。這對他們來說可是莫大的壓力,他們只是廣陵宮弟子,卻又怎么能像沈如是那般來治理廣陵宮?
盡管現(xiàn)在他們四人都有權(quán)使用這廣陵宮宮主才能掌握的“陰陽令”,但是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如何做。
洞庭姑娘在屋里踱步,她在想,他們向來最講究“規(guī)矩”二字的宮主為何會就這么將廣陵宮宮主的擔(dān)子,交給了他們。直到她來到了那放著裴長卿書信的長桌前,她明白了。
騎馬的人在他身邊停下,他抬頭看向馬兒上的人。微微張著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那人下馬掩嘴輕笑,卻說道:“裴公子,你這是怎么了?”
等她開口,裴長卿才回過神來,猶豫再三卻也只是說道:“沈?qū)m主,你這是......”
沈如是微張雙臂,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反問道:“怎么?我要做什么,裴公子看不出來嗎?”
裴長卿不由撓頭,支吾說道:“自然看得出來,只是,為何?”
相處多日,沈如是還是第一次見到此般茫然的裴長卿。再看前幾日那有著和外貌有所不符的他,現(xiàn)在的他倒是像個孩子一樣。沈如是拿出天璇簽說道:“沒有為何,只是這簽中的那些大魏金篆,我可認(rèn)得不全,還需要向裴公子多請教幾日?!?p> “可我在那信中......”
“信?什么信?”沈如是故意裝傻道:“我可從沒見裴公子有交給我什么書信。裴公子,再不啟程,路程可就要耽擱了?!?p> 沈如是上馬驅(qū)馬而行,裴長卿不得不急忙上馬緊追上去。還問道:“沈?qū)m主!你知道我要去哪?那書信你不還是......”
沈如是俏銷道:“我可不知,可跟著裴公子,不就知道要去哪了嗎?另外,裴公子,別再叫我宮主了,這宮主的擔(dān)子,我姑且放下了。”
裴長卿又是聽的一臉茫然,又問道:“沈?qū)m主!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沈?qū)m主?沈?qū)m主?”
沈如是回頭看向他,卻沒有回答他。她笑著,那是裴長卿這些日子里絕未見過的笑容。他不知道如何來形容。只是想到,如果這天下還有什么美好。大概,也就是這個笑容了。
裴長卿留給沈如是的那封信上,最后寫有與其他字體全然不同的三個字。恰應(yīng)上文。
不知此生,可還有緣。
當(dāng)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