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說到這里，對我笑了笑。
當時，我們應該是剛吃完晚飯。龍蝦的味道還可以，我們還喝了一點酒。走出飯店的時候，感覺沖繩晚上的風，清爽怡人。
“之前，我很少這么直接地懟人。所以我記得挺清楚的?！瘪R凱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那個時候，我真的是有點生氣的?！?p> “但這個生氣的點，非常奇怪。我是氣他們所有人，不識好歹。氣他們，對自己太自信?！?p> “我們這代人吧，都覺得自己的判斷大多是對的。這種對自己的肯定，比我們的父輩強烈地多。我自己也是如此?！?p> “我們算是受過更好的教育，了解更多的信息，我們覺得，就是比別人懂得多。況且，我們這代人，在成長歷程中，幾乎沒有吃過什么虧。大部分人，在工作之前都沒有為物質(zhì)犯過愁，也沒有為人際關系犯過愁。很多人是家中的獨生子女，全家上下，寵著都來不及，哪需要你去考慮如何去爭得父母乃至家族的關注？”
“同學？朋友？玩得來就玩，玩不來不少你一個。為了友情赴湯蹈火？大多不存在吧。甚至可以說，工作之前，我們過得就是一個考試型的人生。學習好，不鬧事，基本上就是優(yōu)等生了。況且，父母也忙。我們出生的八十年代到2000年，中國發(fā)生了多少變化？經(jīng)濟有多蓬勃？能干的父母，在掙錢。不能干的父母，可能遇到過下崗的危機，但98年之后，也是挺快地就再就業(yè)了。像我家這樣，雖然父親剛?cè)ナ赖臅r候家中挺窮，但靠母親一個人做生意，也有機會將一家維持地像模像樣?！?p> “副作用是什么？可能就是，父母沒有多少時間去關注孩子的成長，父母也沒有什么能力去教育孩子。父母只是想，多掙點錢，讓孩子們不要吃苦。我們很多人的家庭教育，是缺失的。只享受了父母的愛，卻還不停地抱怨父母為自己創(chuàng)造得不夠。說難聽點，就是兩種價值觀并存。要自由的時候，就想著西方；要父母幫助的時候，就回到東方。”
“而之前，我也和你說過，我們這代人，工作還是比較順利的。這么來來回回的，我們會覺得自己很厲害，父輩很一般。長江后浪推前浪啊。”
馬凱絮絮叨叨地，一邊走路，一邊說。好不容易，馬路邊有個能抽煙的地方，他站下來，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笑著問我：
“你覺得這樣的自信，對么？”
“大佬這個質(zhì)量是搞不好了，是么？”隔天，馬凱這樣問張瑋。
“質(zhì)量差嗎？我覺得還好啊?！睆埇|并不把這個當成很嚴重的問題。
“是！不差！你看這不良率。大姐都快要被煩死了。天天回來和我叨叨。說別人家賣出去就收錢了，她的貨，賣出去只能算是幫別人保管錢。沒準過幾天就被退回來了。”方方在旁邊抱怨：“我說，你們是咋搞的??？按說大佬那邊，也都是大公司出來的人，咋做個東西這么山寨呢？”
“大哥，你也不看看是怎么省成本的?！睆埇|來了勁：“你沒發(fā)現(xiàn)？沒人的時候，大佬在干嘛？拿著個 BOM 表就在盤算，這個，為什么要用日本料？沒有國產(chǎn)的可以替換嗎？這個，flash，臺灣的不是剛談好價格嗎？為什么不用標準料？上次我去的時候，他正在這樣屌康哥。康哥反駁他，說連接器這種東西，日本料也就貴兩毛錢人民幣。結(jié)果大佬怒了。”
張瑋學著江總的口氣：“同志！兩毛錢不是錢??？還人民幣。你一個板子能掙多少錢？十塊錢不到！人民幣！”
他學得惟妙惟肖，大家哈哈大笑。
“我感覺他已經(jīng)瘋了?！睆埇|笑著說：“不過，我真的是佩服大佬。他也不是做研發(fā)出身的，能夠天天鉆研產(chǎn)品，鉆研物料。你看他們公司，誰能唬住他？”
“但是，這人吶，對掙錢的熱愛，那是天生的。我們可能都做不到這點?！?p> “你說啊，搞這么累干嘛？”方方總是不理解這點：“說實話啊，我也挺同情大佬的。啥事都自己管，連工位怎么排，都要自己上。累不累啊。我有他這么錢，就讓下面人搞去。搞得不好再屌嘛。他啊，總覺得下面人做不好，非要自己做在前面?！?p> “所以你才是個窮人。”馬凱打趣方方。
“不過，把質(zhì)量搞好，把體系做得更嚴謹，不是會讓公司更正規(guī)么？我想不明白?！瘪R凱還是想不通這個問題。
“哎，管他呢。這些不是我們操心的問題?！?p> 但馬凱還是想知道這個答案。
況且，他自己身上有一些使命感。這么多年來，他心中一直以江總為老師。他經(jīng)常會去觀察，江總在很多問題上是怎么處理的。他自己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和江總是挺相像的兩個人。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會想著去找一個自己的榜樣。馬凱覺得自己身上有一些弱點，難以改變，譬如，他不擅長社交，對于做銷售有著天生的抵觸。又譬如，他身上沒有那種煽動力。需要演講的時候，他總是會有些緊張。他給自己定位，就是一個偏內(nèi)向的人。他覺得江總的性格大概也是如此。據(jù)說，江總連尾牙的講話都是一帶而過。他的原話是：
我不喜歡給大家打雞血。今年我們做得不錯，希望明年能夠更好。業(yè)績，是一個領導者，給公司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而且，江總身上還保留著一些書生氣。同時，在他身上能看到一個男人的自律。這點上，真的非常可貴。他幾乎不去夜總會，從沒聽說他亂搞男女關系，不抽煙，很少喝酒。賭博之類的惡習一概不沾。除了工作，家庭和運動之外，他幾乎沒有其他的活動。
他們公司的女性，上至周姐這種四十多歲的，下到十幾歲的文員，看江總都是一副崇拜的眼神。對于這點，馬凱已經(jīng)習慣了。他剛工作的時候，總部的很多女生也是把江總當做大眾情人的。
所以，馬凱一直覺得，江總就是他的榜樣。江總能夠成功，他要是學會了，也能成功。
這個感覺，在他到了深圳之后更加強烈。
他心底里崇拜江總，當其他人背地里說江總的時候，他一般都不參與。
譬如，方方永遠盯著江總的衣著。
“臥槽，大佬今天又穿一條白褲子呢。你看他美的。哎，我真不能理解啊，一個大男人，穿一條雪白的褲子，還配一雙黑皮鞋，是咋想的？身材好，也不能這么穿啊?！?p> 又或者是說江總所謂的小氣。
江總很節(jié)省。辦公室里待客的一套沙發(fā)，是他自己家用了六七年的。他深圳的房子不大，擺不下這么大的沙發(fā)，他就放到了公司。
沙發(fā)坐得時間太久，都已經(jīng)開始掉皮了。經(jīng)常就有人說，大佬，你換套沙發(fā)吧，你看都破成什么樣子了？
江總一般眼睛一瞪：換他干嘛？這個沙發(fā)特別的舒服。
諸如此類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方方背地里經(jīng)常嘲笑江總，說他是那種出去吃飯，一定要把沒用完的一次性紙巾都帶走的人。
然而，馬凱聽方方編排江總的段子總無法反駁，因為方方說的這些，他自己都親眼見過。
馬凱覺得這些都不是什么問題。人總得有缺點吧？江總為了做一個完美的人，已經(jīng)夠努力了。
隨著公司越做越大，江總的一些習慣也在變化。馬凱剛回深圳的時候，還覺得他和三四年前差不了太多，說話還是溫吞的。但生意做大了之后，他說話也越來越直接，越來越大聲。馬凱有次開玩笑的說：“領導，你和以前不一樣了?！?p> 江總抬了下頭，微笑著，看著他說：“哪兒不一樣了？”
“我覺得你比以前外向多了?！?p> “哈哈哈哈?！苯偞笮χ笱隽艘幌拢康缴嘲l(fā)背上，這是他表達開心的一個方式：“我以前很內(nèi)向嗎？”
“小同志。人沒什么內(nèi)向外向之分。多說話就是內(nèi)向嗎？不是的。是到時候了，你就想說話了?！?p> 江總總喜歡講這些語焉不詳?shù)脑挕Ｏ穸U宗里面的打機鋒。
不過，關于質(zhì)量的問題，馬凱找到了一個正式的機會。
那天張瑋、方方和馬凱一起在陪江總喝茶。王明過來，說因為質(zhì)量事故，客戶要求索賠一百萬人民幣。
“一百萬？太多了吧？問問他，能不能少點？”江總看似驚訝，其實是一種意料之中的處理態(tài)度。
“那就五十萬。不過，這個錢不能直接賠給他。要他后面提貨時，從貨款中扣除?！苯傄桓毖笱蟮靡獾臉幼?。
“大佬。我也是服了你了啊。順帶著把后面的生意都做了?！蓖趺髯吆?，方方趕緊拍江總的馬屁。
“領導，我有一個想法，一直都想問你。”馬凱說道：“能不能把質(zhì)量提升作為一個專項工作來做？質(zhì)量起來了，不是會對各方面都好么？”
馬凱說出來之后，有點后悔。江總今天剛付了罰款，他這樣去提，感覺像是在揭人家的傷疤。張瑋可能也有這個想法，他解圍道：“滾滾滾，這個問題是你操心的嘛?！?p> 江總含笑不語。馬凱連忙說：“啊，領導，當我沒問。”
“馬凱，你覺得質(zhì)量是想弄，就能弄得好的嘛？”江總突然開了口。他還是笑嘻嘻的。從口氣中感覺不到惱火。
“這倒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做總比不做好吧？”馬凱小心翼翼地答。
“你自己也在總部待過，你也做了這么長時間的采購。你覺得，銷售和研發(fā)之間該怎么平衡？”
馬凱大概就懂了江總的意思：“這倒確實是。銷售永遠希望研發(fā)能給他們一個一百分的產(chǎn)品。這樣他們省事。當年在總部的時候，我們聽慣了下面分公司對產(chǎn)品質(zhì)量的抱怨。我到分公司以后才知道，這些人其實根本不了解產(chǎn)品。很多他們認為的質(zhì)量問題，其實是自己不懂手機怎么操作。”
“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希望別人能把飯遞到嘴邊來吃。”江總開始這樣說話，馬凱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他知道江總并沒有生氣。他開始閉嘴，因為他覺得江總還要繼續(xù)往下說。
“其實這幫銷售，如果給他們也打質(zhì)量分，能打多少？我現(xiàn)在的客戶，能打多少？”
“起碼能及格吧?！瘪R凱知道這句話必須得回。
“那我板子質(zhì)量又是多少分?”
“八十分不到。”馬凱打了個馬虎眼。其實他心里覺得，這個破質(zhì)量頂多也就是及格。
“哼?！苯偫湫σ宦暋Ｋ@種冷笑，馬凱早就習慣了。這并不代表嘲笑，只是他說話習慣的起頭方式，一般哼完，他就要開始講道理了。
“修路架橋的道理你們都懂，開公司的道理你們就不懂。我現(xiàn)在帶領的是一幫拖拉機，好一點的，是奧拓，捷達。我給他們修八車道的高速干嘛？給了高速，他們能跑得起來嗎？”
“是修好路重要，還是多修路重要？我多修點路，讓更多的車上來跑。等到車太多了，自然就要修高速了嘛?！?p> “馬凱，你要記住。你現(xiàn)在也是一個公司的管理者了。公司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及不及格很重要。不及格，就沒有資格。及格了，起碼能夠跑起來。跑起來才有機會。60分，是能變成70分，80分的。所以，你不該把精力放在怎么把一個板塊做到90分。懂了嗎？”
出來之后，馬凱還在回味江總說的話。方方卻說：“凈扯這些沒用的。搞不好，還給自己找個理由。啥修高速啊，我看連國道都修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