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峰,行宮。
旭日初升,霧氣升騰。一時之間將群山掩映下的瑞靄殿襯托的云霧繚繞,分外巍峨。只是這偌大的宮殿在這一刻竟然顯得有些寥廓。放眼望去,堂堂密云峰行宮正殿竟然連一個守衛(wèi)都沒有。
百丈開外,禁軍羽林衛(wèi)戎裝利刃頂盔摜甲不敢有一絲懈怠,眾將士簇擁著一位面容俊朗的年輕將官,只見他一身銀甲襯托的愈發(fā)身姿挺拔,神情嚴肅,眉眼間與蘇西溟甚是相似,正是蘇家二子,羽林衛(wèi)中郎將蘇南濱。
“現在什么時辰了?”蘇南濱像是感覺到了陽光所傳遞來的一絲生氣,隨口問道。
“回將軍,卯時方過。”下面的一個將士答道:“已經在這守了一夜了?!?p> 蘇南濱的目光猶如鷹隼,死死地盯在瑞靄殿朱紅色的大門上,“換一班人馬,繼續(xù)給我牢牢守住,連只麻雀也不能給我放進去?!?p> 那將士順著蘇南濱的目光望去,只見那瑞靄殿的朱漆大門上牢牢地釘著一支鳳穿牡丹的金步搖。這支步搖精美異常,金絲托成的鳳凰牡丹造型栩栩如生,更是用無數寶石鑲嵌成鳳凰的彩羽與牡丹花葉,堪稱價值連城。而在整個行宮之中,能戴的起這樣的步搖的,除了昭襄長公主之外也斷不會有旁人了。
想當年蘇太后云集天下能工巧匠三百,耗一年之功為長公主打造珠翠首飾,華服錦緞,尤其是出嫁當日的鳳冠霞帔更是六易其稿,這支步搖便是長公主大喜之日所帶的,自然是優(yōu)中選優(yōu)的精品,放眼整個大夔朝也找不出幾件能與之比肩,更有傳言,長公主出嫁之日,不提那富可敵國的嫁妝,單是這一身的珠翠首飾,便讓皇城之內所有的貴婦小姐艷羨無邊,而就是這樣一支貴重的步搖,此時此刻正釘在瑞靄殿的大門上,散發(fā)著不可逼視的光彩。
蘇南濱也是無奈,前日夔帝不慎落馬,圣駕便移入瑞靄殿靜養(yǎng),太子楚天賜侍疾,長公主寸步不離,靖國公蕭泰然主持大局,其間只有衛(wèi)墨可以入出夔帝臥榻,代行旨意。眾人也只待夔帝病情稍有好轉之后便起駕回宮,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轉過天來夔帝病情非但沒有起色反倒急轉直下,神情恍惚,口不能言。御醫(yī)請脈之后竟然說夔帝被人下毒暗害,一時之間整個密云峰行宮變得風聲鶴唳起來,驃騎大將軍蘇鸞峰下令戍衛(wèi)禁軍嚴密把守行宮各個出口,當日徹查行宮,可一番搜索之后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最后把視線都集中在了夔帝養(yǎng)病的瑞靄殿中。畢竟自從夔帝墜馬之后一直是由太子楚天賜在旁侍疾,最有可能下毒暗害的也只能是他。而就在靖國公與蘇鸞峰商議要不要將太子下獄嚴審的時候,夔帝毒發(fā),龍馭殯天。
一時間,密云峰行宮群龍無首,驚怒交集的蘇鸞峰揚言要殺太子已告慰夔帝的亡魂,不顧靖國公的勸阻,徑直帶人沖進瑞靄殿捉拿太子,太子雖然已到弱冠之年,可自小養(yǎng)在深宮里,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而就在這時,長公主輕描淡寫的一句皇兄身后事重于千秋,便將蘇鸞峰的所有驚怒消弭于無形。之后由靖國公出面,從密云峰后山的流云寺內請來高僧為夔帝作法超度,太子楚天賜則是被長公主以夔帝靈柩前不可無親子哭靈為由拘在了瑞靄殿里,又著人將自己這支由太后欽賜的鳳穿牡丹步搖釘在了瑞靄殿的大門上,意思是見此步搖如見太后,一切事都需奏請?zhí)?,再做定奪。
長公主搬出了蘇太后,這樣的舉動讓蘇鸞峰一時間也無可奈何,身為驃騎大將軍,他可以視天下眾生為草芥卻單單不敢輕視一個人,這個人便是蘇太后,而普天之下又只有一個人可以沒有緣由的獲得蘇太后的支持,這個人便是長公主,迫于這樣的壓力,蘇鸞峰只得收手,轉而把整個行宮把守的宛如鐵桶一般。
密云峰行宮,瑞靄殿。
長公主一言不發(fā)的扶著夔帝的靈柩,眼神一刻都不曾離開,與別人而言,夔帝是一統(tǒng)天下君臨四方的帝王,而在長公主眼里,夔帝就是一個親切和藹的兄長,用他那無上的權利縱容著自己,體諒著自己,愛護著自己。而此時此刻,曾經那樣親昵的一個人就這樣冷冰冰的躺在那里。
由于事出突然,夔帝的靈柩只不過是普通的杉木棺材,是密云峰附近一處莊園的主人備在流云寺積福開光的壽材。夔帝突然駕崩,隨行而來的眾人均是措手不及,只得出此下策已解燃眉之急。
夔帝靈柩前,流云寺的住持清寂禪師寶相莊嚴,正在為夔帝誦經,那低沉的聲音宛若裊裊梵唱,仿佛正在為往生的亡魂指引極樂彼岸的方向。同在靈柩前的還有長跪不起的太子楚天賜,清俊的臉上掛著兩行淚痕,瘦削的身形更顯憔悴悲涼,這一夜,這個不過才年及弱冠的少年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絕望。雖然身為太子,但由于生母娘家在朝中并無權勢,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這樣的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奢求過有一天真的能登基稱帝,他所求的不過是他的父皇能多來東宮幾趟,多問問他的功課,在別人咄咄逼問的時候能有個依靠。在楚天賜的心里,父皇一直是像高山一樣偉岸的人,這座高山言出必踐,無所不能,而就在這一夜,他心目中的高山,崩塌了!
原來,這個神一樣的存在竟然也會老,會死,會離開自己,而這些,楚天賜根本沒有想過。就在夔帝撒手人寰的那一瞬,楚天賜的心便隨著夔帝枯槁蒼白的指尖一起滑向了無底的深淵,心像是被什么龐然大物猛地擊中,然后四分五裂化為齏粉。洶涌蔓延開的恐懼伴隨著傷痛在楚天賜瘦弱修長的身軀里排山倒海。那一刻,太醫(yī)們下跪請罪的唯諾聽不見了,長公主傷心欲絕的呼喊聽不見了,驃騎大將軍憤怒的咆哮聽不見了,瑞靄殿里所有奴才的伏地痛哭模糊成一種渲染,而此時此刻,停留在楚天賜腦海里的只有一句話:
“父皇,駕崩了!”
在長公主扶靈凝望的余光里,偶爾也會閃過太子楚天賜瘦削的身影,那樣的單弱,卻又是那樣的絕然,只是靜靜地,沒有一絲聲響。
目光漸漸落到楚天賜的身上,長公主不由得有一瞬間的失神,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生父子,就連那眉眼都是那樣的相似,只是多了幾分稚嫩,卻是一樣的剛毅決絕。
其實,長公主不是沒有懷疑過楚天賜就是那個下毒的人,尤其是在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肆意蔓延的時候,可當你面對著一個連悲傷都是正氣凜然的人的時候,任何的猜疑都是拙劣和無的放矢的。但長公主是理智的,她雖然沒有蘇太后那種運籌于帷幄之中的高深城府,但多年的宮廷生活也讓她多了幾份常人難以企及的機敏與果敢,特別是在這種王權更迭的緊要關頭。
長公主是夔帝胞妹,中宮蘇太后嫡出,身份貴重,在這樣敏感的時刻本該是抽身物外獨善其身,畢竟任誰承繼大統(tǒng),長公主還是長公主。但長公主不只有這一重身份,她還是一位母親,正所謂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更何況她的兒子還是那個讓她一刻也省不下心的敬孝侯爺。
當世時,堂堂靖國公府雖然看起來是風光無限,可蕭泰然只是個閑散侯爺,有名無權。蘇太后權傾后宮,但到底也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在此之前長公主從未籌謀至此,畢竟有皇帝在,有蘇太后在,有靖國公的那一班握有實權的門生故舊在,原本的擔心也在那來往喧囂的浮華里被掩飾的若無其事。
轉瞬間,滄海桑田。
必須要在這瞬息萬變的時刻為蕭逸辰尋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靠山!倘若一不小心站錯了位置,靖國公府這棵參天大樹可以保得住蕭逸辰一時安寧,卻斷然保不了他一世太平。會有那么一個瞬間,長公主的心中油然而生出這樣一個讓她不寒而栗的念頭,當這個念頭在長公主的心里越來越強烈,仿佛將她拉進一個冰冷的深淵,畢竟除了蕭逸辰之外,便再也沒有什么是讓長公主放心不下的了。任誰都清楚即便是皇親貴胄,在真正的權力面前也不過是一層粉飾罷了,因此這個念頭越強烈長公主就越要冷靜,冷靜到她足以看清局勢,冷靜到有足夠的力量去左右局面,冷靜到她足以安安心心的把自己唯一的兒子傾心托付,再無后顧之憂。只是眼前的已然是一個死局,長公主能做的只有等一個人。
行宮官道,一路素縞儀仗綿延百里,蕭逸辰銀袍白馬,風姿翩翩,一騎當先,身邊一匹踏雪烏騅馬,坐著一位金甲將軍,蠶眉棗面目光內斂,正是大夔朝殿前大將軍曾鋌嶼。
倘若不是蘇太后下了明令,恐怕蕭逸辰當日夜里得知消息之后便趕至密云峰了。蘇太后驚聞夔帝駕崩,近乎崩潰,憂思頹然之余密詔沈鴻儒等一干親信大臣入宮商議。這一夜蕭逸辰坐臥難安,一邊擔心行宮那邊的情況,一邊又是牽掛蘇太后的病情,想他小小年紀生來便過得無憂無慮無法無天,何曾經歷過這樣煎熬難受的日子,輾轉反側間胸膺若堵,只恨不能尋一個天遼地闊之處,把內心深處的種種壓抑一并喊將出來。
翌日清晨,蘇太后臨朝,召見文武百官,而與此同時蕭逸辰已然在晨光熹微中先行一步,趕到行宮宣讀蘇太后懿旨,隨行的還有殿前大將軍曾鋌嶼,蘇太后密旨令其親率京畿城防重兵押送梓宮儀仗前往行宮。
馬上的蕭逸辰雖然華服玉冠卻難掩他憔悴的神色,昨夜蘇太后病情急轉直下,全靠蘇太后意志堅定,苦苦支撐,蕭逸辰宣來了太醫(yī)院所有當值御醫(yī)幾次施診理氣,一直忙活到寅時才堪堪將蘇太后的病情穩(wěn)住,之后又飛奔也似的前往行宮代替蘇太后宣旨,也幸虧是從小練武的底子,否則這樣驚懼擔憂又徹夜未眠,一般的人又怎么能吃得消。這一路上蕭逸辰雖然疲憊卻也強自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除了偶爾向曾鋌嶼詢問一下沿途諸事安排之外并不多發(fā)一言,他心中牽掛著行宮那邊雙親的安危,只恨不得現在就到了密云峰行宮。曾鋌嶼看在眼里不由得對這小侯爺刮目相看起來,他原本以為敬孝侯爺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此去行宮且不說官道大路,光是山路少說也有三四十里,他自然知道蕭逸辰徹夜未眠,再加上這幾十里山路策馬疾行不眠不休,甚至連口水都沒喝過,這份耐力就連出身行伍的曾鋌嶼都自嘆不如,越發(fā)的打心里佩服起這位小侯爺來。
到底是蘇太后一手調教出來的,曾鋌嶼如是感嘆。其實蘇太后肯放蕭逸辰去行宮宣旨自然有她的考量,蕭逸辰牽掛雙親自然急著要去行宮,夔帝自小又對他愛護有加,便是一般皇子都難以企及,是以蕭逸辰這般心急也是人之常情,但蘇太后到底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平素寵愛晚輩含飴弄孫是因為諸事太平,天下和順,倘若真的遇到大事,蘇太后殺伐決斷起來便是當朝那些文臣武將也是比擬不了的。正如驚聞夔帝噩耗,蘇太后雖有轉瞬的崩頹,強撐病體卻也能即刻召見親貴大臣密議此事,后又能垂簾臨朝,昭告百官,單是這一份沉著與鎮(zhèn)定便不是尋常女子可以企及,先安排蕭逸辰往行宮宣旨便是蘇太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的決定。
整個大夔朝都知道敬孝侯蕭逸辰是蘇太后心尖上的人,素日里的便是百般寵愛,此番由蕭逸辰代蘇太后宣旨,外人看來蕭逸辰的所言所行必定全然都是蘇太后的態(tài)度,不會有絲毫懷疑,二則蕭逸辰身為晚輩子侄,此番宣旨雖來的急切卻也是出自一片孝心,就算是此番會有違反禮制的錯處被人拿住把柄,蘇太后亦可推脫是敬孝侯憂思雙親,倉促之間沒有安排妥當,為之后平息物議留足了臺階。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那便是由蕭逸辰代為宣旨押運梓宮儀仗恰好說明了蘇太后對于皇儲之事的態(tài)度。照理說皇帝晏駕行宮,理當由皇子押運梓宮儀仗前往,而這當下太子雖是中宮嫡出卻被困行宮,皇后在朝中又沒有什么勢力,其余皇子也多與朝臣勾結在一起,夔帝墜馬中毒,龍馭賓天,一切都發(fā)生的太過突然,太子又被牽連到投毒案中,即便事后能夠證明清白可護駕不力的罪名太子是早已背得穩(wěn)穩(wěn)當當,若是被有心人抓住這一點那東宮易主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此時哪位皇子若是護送梓宮儀仗到行宮為夔帝打點好了身后事,自然是大功一件,在之后議儲的過程中便是穩(wěn)穩(wěn)地便占足了先機。但誰最終能夠承繼大統(tǒng),蘇太后的意見至關重要,而安排蕭逸辰代她宣旨行宮也是為了警戒滿朝文武,在儲君這件事上蘇太后不表明態(tài)度,任憑后宮與朝中如何暗流涌動也要強自按捺,畢竟在這個時候哪一方先沉不住氣,定遭群起而攻之,那結果必然是功虧一簣的結局。
晨光里,蕭逸辰策馬前行,身后面是綿延巍峨的儀仗,在這一望無際的莊嚴肅穆里承載的是夔帝一生的尊嚴與威儀。馬蹄踏過,將晨露碾進土里揚起細碎的塵埃,猶如蕭逸辰這一刻的決然與迷茫。這一條路那么遠,那么長,仿佛沒有盡頭,蕭逸辰那么想快點抵達他的終點,用他一生從未有過的執(zhí)念,他以為那是可以結束一切的地方,卻不知那才是他人生跌宕的真正開始。
如一捧流年盛開在蕭逸辰的心里,他永遠都不曾想過自此之后他的喜樂悲痛都與另一個人牢牢的牽絆在一起,一樣的皇恩浩蕩,一樣的地位超然,敬孝侯這三個字在整個大夔朝愈發(fā)的如雷貫耳,曾經的點滴歲月是他永遠也回不去的記憶,從現在起,便開始五味翻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