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龍武莊的老莊主,出殯之后的當天晚上,伏涂與伏省兩兄弟,在伏省的書房之中,復(fù)盤秘議,日間發(fā)生的種種緣由。
“徐虓這個人的厲害之處,不是他手里有黃塵弓、清水箭這樣的利器,也不是他每射必中的連珠箭?!?p> “他的難纏之處,在于這小子沒皮沒臉,不暗常理出手,捉摸難定?!?p> 伏涂拿起桌子上的茶盞,輕呷了一口??戳丝催@西蜀穎窖,精燒秘制的五彩錦云杯,心中贊嘆其云彩斑斕的華美之時,也不禁對眼下,中原九國的窮奢侈貴,嗤之以鼻。
這些中原君主,把精力都用在了這些精制又腐蝕進取之心的器物上,若是突厥提強兵來犯,天下九國,有幾國可以抵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最后烽火連城,生靈涂炭,最受苦的,還是那些中原九國的百姓。
“徐虓其人有瘋虎、獨狼、狡狐之性。依我看來,他的弱點只有一個,就是他那個功力全失的義父徐良。”
“大哥,既然徐虓這么難纏,為免夜長夢多,咱們不如趁他現(xiàn)在羽翼未豐,把這根攪屎棍,現(xiàn)在就給掰折了吧。”
平日里不笑不說話,像帳房先生,多過像四品武者的伏省,此時說出的話,與人前,大是不同,他眼里露出的爍爍兇光,說明他絕對不是那種,只在嘴上喊打喊殺的虛張聲勢之人。
“賢弟,你知道西蜀的兩大魔教,是怎么養(yǎng)蠱的嗎?”
已年近三十的伏涂,倒是穩(wěn)重許多,一邊品著茶,一邊把話題從徐虓身上,繞到了西蜀魔教的養(yǎng)蠱之術(shù)上。
“以強養(yǎng)強,獨活為王。大哥,你是說先留著徐虓的命,讓他做那個刺激我們成王的強蠱?”
小算盤伏省,果然名不虛傳,一下子就明白了伏涂的意思。
“不是我們,是你。大哥年紀大了,又出身漓陽,未來做到百夫長,就是極限了。”
“你還年輕,又是突厥人,未來的天,比我要高。路,也比我要長。”
伏涂放下手中的五彩錦云杯,語重心長的對伏省說道。
啪!伏省手中那盞價值十兩黃金的五彩錦云杯,被伏涂一句話給驚得拿捏不住,摔在了地上,成了不值一文的碎瓷爛瓦。
“大哥,你怎知我是突厥人?”
“一百年前,突厥圣地,天狼宮的大薩滿,創(chuàng)建了杜宇營,除了做暗諜細作之用,我想應(yīng)該還有更深的心思在里面吧?!?p> 伏涂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放到桌子上,直接推到了伏省的面前,意思是告訴伏省,隨時可以用這把匕首殺了自己。
伏省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碰那把匕首。甚至,他連看都沒看一眼那把匕首。
“望帝杜宇,寄子于敵。杜宇營的各國遺民里,應(yīng)該還有突厥族人,潛藏其中吧,比如七十年前的北軍大帥‘滅利哲、五十年前的大先知‘庫磊洲、三十年前的突厥第一相‘羅可刺?!?p> “這些人,在二十五歲之前,都聲名不顯,甚至在他們過世之后,記錄他們九歲到二十五歲的傳記,也幾乎為零?!?p> 伏涂很滿意伏省的表現(xiàn),自己在多年前,總算是沒有在群狼口中,救下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大哥,你還少說了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突厥的大可汗——阿史那裕古。”
伏省看到伏涂聽到自己說的最后一個名字時,被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心里不免有些歡喜,他不喜歡那種被人完全猜透的感覺。
總算自己最后搬回了一城,看到當初在狼群中,舍生忘死、奮不顧身救了自己一命的大哥,那副驚掉下巴的表情,還真有些小小的開心啊。
“僅憑杜宇二字,就能推算出我突厥百年密辛。大哥,你若生在漓陽的將門士族之家,必然文可成相,武可為帥?!?p> 伏省對自己這位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卻在狼群中對自己不離不棄,以命相救的大哥,當真是佩服有加。
“沒有那么多的若是,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被突厥杜宇營派到漓陽潛伏,無根無家的杜宇小牙”
伏涂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沒想到自己這位賢弟,竟然有那么大的來頭,
突厥王族啊!虧得自己還猜測他的身份,頂天也就是某位突厥高官或是部落頭人的子嗣。(小牙,類似十夫長的小頭目。)
“勇字營方面,那幫漓陽的殘兵老卒,雖然戰(zhàn)力頗高,但當家做主的林虎角,好像只想明哲保身。”
“不過,今日在城門時,他雖然喝止了陸續(xù)集助拳徐虓,但我在人群里,卻發(fā)現(xiàn)了十幾個生面孔的外鄉(xiāng)人。”
“他們面紅且黑、動作剛猛、一看就是錦州邊軍出身的強兵悍卒?!?p> “那十幾個人,一直有意無意的站在沈妮蓉和徐虓的附近,呈護衛(wèi)之勢。大哥,咱們可都險些被那位林當家,給遮蔽了雙眼啊?!?p> “哼,任他奸狡是鬼,眼里看的也只是小小義縣,這一隅之地的財貨。你我兄弟眼中,看的卻是整個錦州的疆土?!?p> 伏涂、伏省這對表面兄弟,都沒有再提及伏省在突厥王族中到底是個什么身份。
有些話,點到即止,有些事,過猶不及,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裝糊涂不如真不知。
“漁龍武莊的老頭子,已經(jīng)不在了,沈妮蓉那個小丫頭只有六品境界。”
“但現(xiàn)在有丁潢這個三品武師的加入,丁家錢糧豐厚,又有三十幾個武道五品的莊丁,丁潢的叔叔在錦州邊軍,也根腳不淺?!?p> “賢弟,你覺得我們下一步,該如何行事呢?”
伏涂把桌上的匕首收了回去,又給伏省重新斟了一盞新茶。
“魚龍武莊,本就是一群獵戶漁夫,他們既不控制鹽幫鐵鑄,也不掌握行商物運,對我們在漓陽這邊的行事,影響不大?!?p> “對他們,我們暫時就不拉不打,靜觀其勢即可。”
小算盤伏省,端起伏涂為他沏的新茶,侃侃而談。
“賢弟啊,以前每遇大事,你都是讓我拿主意,現(xiàn)在卻是指點江山,侃侃而談,”
“怎么不再學(xué)那漢人所謂的藏拙了呢?”
伏涂想到以前,每遇大事,伏省都是只聽不說,什么事都讓自己來決斷,這小子倒是真能崩得住勁兒,要是換了其他的突厥王族之人,恐怕早就對自己這個小小牙將,頤指氣使了吧。
哈哈哈哈!
兩個人很有默契的笑了起來,
突然,伏省向伏涂問道。
“大哥,你心里還把自己當成漓陽的漢人嗎?”
伏省在問話的同時,把右手暗暗的,放在了腿上,他的靴子里藏著一把涂了‘見血封喉’毒藥的短刃。
兄弟兩人沉默不語。
伏省的手,有些顫抖的移向腳上的靴子。
最終,在伏省的手,快要碰到靴子里藏著的那把短刀之時,伏涂聲音嘶啞的說道。
“天下皆知,每一個杜宇營細作,在離開突厥,潛入他國之前,都要把五十個自己故國和潛伏之地的漢人俘虜剜眼、割耳、斷指、剖心?!?p> “你說,我還是漢人嗎?”
兩人又再次沉默了起來,
不過,伏省的右手卻又拿到桌面之上,拿起了那盞伏涂推到他面前的西蜀五彩錦云杯。
“大哥,我看得出,你心里還是放不下對漓陽的故土之情,但你同樣也舍不得,我這個與你共過患難的突厥賢弟?!?p> “世間哪有雙全法,不負賢弟不負鄉(xiāng)。”
“其實,你剛剛應(yīng)該用靴子里那把見血封喉的短刀,取我性命的?!?p> 伏涂和伏省多年前,在突厥杜宇營受訓(xùn)時,就情同手足。
從那次遇險群狼后,他就知道伏省的靴子里,總會藏著一把見血封喉的短刀,剛才伏省剛一把右手放在腿上,他就猜到伏省想做什么了。
“大哥,這世間以前可能沒有雙全之法,但我們可以從今開始,自己爭出一個兩全其美。”
“我阿史那赫魯,向天狼神立誓,有生之年,必要讓突厥漓陽,再無你我之分。兩地之土,皆屬一國。兩國之民,皆成一家。大哥之鄉(xiāng),即是我鄉(xiāng)。大哥之國,即是我國?!?p> 伏涂猛的抬起頭來,緊緊盯著伏省的雙眼,語音顫撞抖的問道。
“你可當真?”
“擊掌為誓!”
“擊掌為誓!”
溫家酒樓,雖然不是義縣最好的酒樓,卻是義縣最懂得‘和氣生財’的酒樓。
掌柜的溫和,少年英俊、和氣有禮、家資頗豐、父母早亡,別說是在義縣,就是整個錦州府的財東富紳,都恨不得,能招得一個像溫和這樣的東床快婿。
每日里,上下兩層的溫家酒樓,雖說不是座無虛席,也總是客流不斷,
面街的一樓大堂,擺著七八張桌子,你在街上走累了,進來坐會兒歇個腳,什么酒菜茶水也不叫,小伙計也謹記著溫掌柜的吩咐,不會給你一點兒臉色,更不會趕你出去,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他還會用粗瓷大碗,給你盛上一碗用殘茶和高碎末子沖出來的‘伙茶’解渴。
靠樓梯口的柜臺,平時多是掌柜的溫和在那支應(yīng)著,那個不茍言笑的解元公——張鉅鹿,平時在后院兒讀書備考,只有晚上攏帳的時候才會出來。
從柜臺旁的樓梯,上到二樓,半環(huán)型的過道兒,能讓站在中間的小伙計,隨時應(yīng)承二樓那五座雅間里各位客人的吩咐。
酒樓外,臨門三尺之上,高懸著一塊溫家掛了三代的柳木牌匾,匾額上書——溫家老店,另有一行蠅頭小篆寫著:良善君子店,千里客來投。
徐虓在城門口的茶寮,沒見到那位戴著面紗的青衣女子,心里莫名的有些失落,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后,半夜未眠。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桌上留了飯菜,義父徐良沒有在家,想是去茶樓聽書去了。
記憶里,義父除了練武打獵之外,唯一喜好的,就是去酒肆茶樓,聽說書先生講天下大事、武林異聞,
猶其是在功力全失之后,義父不能再練武打獵,聽書就成了老爺子平時打發(fā)時間的唯一樂趣。
‘對了,第一次和那個姑娘相遇,就是在溫家酒樓,一會兒再去看看,興許還能碰上她呢’
徐虓穿上了衣服,好好地洗漱了一翻,又把頭發(fā)扎了起來,對著裝水的水缸一照,水面倒影中的自己,干凈整潔,雖說不是俊美清秀的翩翩公子,也算得上是英朗俠氣的大好男兒。
有心栽花,花不開。徐虓到了溫家酒樓,和伙計還有掌柜的溫和一番打聽,才知道那個帶著面紗的青衣姑娘,從那日之后,就再沒來過。
無心插柳,柳成蔭。沒遇到那個青衣姑娘,卻和三泰武莊的大莊主伏涂,在溫家酒樓巧遇。
“徐小哥,少年英雄?!?p> “伏莊主,老驥伏櫪?!?p> 伏涂差點兒沒一口老酒噴到徐虓的臉上,這義縣第一賤人,果然名不虛傳。
“徐小哥,伏某今年才二十有九?!?p> 伏涂強忍著心里的沖動,才沒有一拳砸在徐虓的臉上,
自己這些年也算是吃得好、睡得好,別說是老,稍稍拾掇一下,說是二十四五,也不是沒人信,怎么到了你徐虓的嘴里,就成老驥了呢?
“伏莊主,虎口關(guān)外,您這年紀,可算是長壽了?!?p> “徐小哥說笑了,伏某又不是住在虎口關(guān)外的突厥人。咱們漓陽,三十可才剛剛而立啊?!?p> 伏涂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瞇瞇的看著徐虓,他的手不經(jīng)意的放到了腰間。
“哈哈哈,是我說錯話了,伏莊主莫怪、莫怪。”
“徐小哥,你平時吃飯,也是這樣弓不離手嗎?”伏涂的手,還放在腰間。
“山里的獵戶,別說吃飯,就是上個茅廁,也照樣弓不離手、刀不離身?!?p> “伏莊主,您來義縣有五年了吧,就沒想過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嗎?”
徐虓裝作不經(jīng)意的瞥了一眼伏涂放在腰間的那只手,把手中的黃塵弓,示威似的揚了揚,意思是:老小子,你給我老實點兒,我這弓,遠可射箭,近可當棍,小心我一個不高興,掄你個山花爛漫、萬紫千紅。
“伏某想在還鄉(xiāng)前,錦上添花。”
伏涂好漢不吃眼前虧,把手又放回到桌子上,誰讓對面這小子占了一寸長、一寸強的便宜呢。
“伏莊主,半個月前,我進山打獵,迷了路,繞來繞去,就繞到了夾扁石那里,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九匹青狼!”
徐虓神秘兮兮的伸出一個大拇指,伏涂心里又一陣好氣,九匹青狼,你伸一個大拇指是什么鬼?非常十減一嗎?
“然后,我就順手把那九匹青狼全都宰了。”
“徐小哥,把狼皮賣給伏某可好?”
伏涂從懷里掏出一沓銀票,推到徐虓的面前,最上面的一張是百兩面額,粗算一下,那沓銀票,應(yīng)該有二十幾張,兩千多兩銀子。
“伏莊主,我義父說過,你雖然使的是雙刀,但刀招里有京西騰氏,虎牢槍的路數(shù),京西騰氏,一門忠烈,我義父更是和騰家長房的三爺騰粟是總角之交?!?p> “伏莊主,你說我義父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啊?”
“他竟然說,你和騰家三爺年輕時,有七分相像?!?p> 徐虓瞟了眼桌上的銀票,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對著伏涂繼續(xù)慢悠悠的說道。
“那徐老爺子,說沒說那位騰家三爺,后來怎么樣了?”
“騰家三爺,早年也是邊軍中的一員虎將,不知怎么,就傳出騰三爺殺官叛逃到突厥的信兒來,義父和我說,其中必有隱情,搞不好就是一出王佐斷臂的苦肉計?!?p> “伏莊主,今日我可以一兩銀子都不要,就把狼皮送給你。因為我現(xiàn)在還不確定,你到底是披著狼皮的人,還是披著人皮的狼?!?p> “你若是人,但有馬高鐙短,徐虓必鼎力相助。”
“你若是狼,我就將你扒皮抽筋,拿你的骨頭喂狗?!?p> “徐小哥,你就不怕伏某收了狼皮后,不認賬嗎?”
“狼窩在哪,我心里門兒清。在咱們錦州,大到文官武將,小到武夫百姓,就沒有不喜歡穿狼皮靴子的。”
“你要是不認帳,我就帶著他們一起去把狼窩掏了?!?p> “好!那你就替伏某把那九張狼皮給燒了吧?!?p> “至于伏某是人是狼,總有一日,我會親自給你一個交代?!?p> “一言為定?!?p> “一言為定?!?p> 伏涂抱拳起身,離開了溫家酒樓。
溫和給徐虓倒了一杯酒,小伙計剛要上來收拾桌子,就被溫和攔了下來。
“你先去忙別的,我和你徐大哥聊幾句?!?p> “這炒山雞、溜魚片、拌筍干兒,都還沒動筷兒,你拿下去,晚上讓吳師傅燉一大鍋白菜,把這些加在里面,給伙計們解解饞,這碟鹽豆子給我們留這下酒就成了?!?p> “溫面瓜,你要沒發(fā)財,真是老天爺不睜眼了?!?p> “小豆子,你慢點兒收拾,徐大哥不和你們爭嘴,你幫我和老吳說一聲,燉白菜里多加點兒干葫蘆條,我義父就喜歡那口兒,晚上我給他帶一碗回去?!?p> 小伙計把菜收拾下去之后,溫和壓低了聲音問徐虓。
“現(xiàn)在就跟他攤牌?你不怕打草驚蛇嗎?”
徐虓用手抓了一把鹽豆子,扔進嘴里,嚼得‘嘎嘣、嘎嘣’脆響。
“我這叫溜狗驚兔子,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