堔沖凈了面,梳了發(fā),重新?lián)Q上一身衣裳,立即又恢復了往日高深孤傲的風采,只是眉宇間少了點什么。夕照山年齡最大,拜師時間最久的弟子月石感覺到師父起了些微變化。但堔沖不說,他也不敢相問。
堔沖把四方通乾藏坤塔使用咒語傳給了月石,有月石繼續(xù)完成焚燒妖魔尸骨的工作。雖然他之前有更好的傳人人選,但現(xiàn)在他對奕煊的好感和器重一時之內(nèi)已蕩然無存。
堔沖在夕照山里各處走了走,看了看。大門處一對高聳如云的華表,柱頂昂首挺立兩只黑色威猛的犀地犬,時時守護這一方土地。那是夕照山開山時,天君令人馴化相贈而來。
夕照山三面環(huán)山,地遠廣大。華表下,是個寬廣平整的練武場。但多數(shù)人進門后,會忽略此地。因為映入眼簾的,雖與華表相隔數(shù)十丈,可一座高大雄偉,恢宏氣勢的龐然建筑物會深深震撼你,那正是夕照山的正殿。平時師徒議事或是有客來訪都在那里,包括查案審案。殿后樹林叢叢,堔沖和弟子們的安榻之所便隱在其中。東邊幾重石林圍著個小水池,上面是高闊險異的論道場。西邊便是廣袤一片站在地上一眼望不盡的重山與九天飛瀑。
這片山頭,住了幾十萬年,從來都沒有覺得如現(xiàn)在這般親近。因為以往去到哪里,都是飛來飛去,何需如今這般一步一步靠腳來走?而那重山,九天飛瀑,甚至論道場,只怕自己也再踏不上去。
堔沖難以想象自己幾十萬年的修為一朝毀盡,連最基礎的練氣竟然也做不到。若是隨便找兩個仙童來,估計也能輕輕松松將自己打死。而若是讓魔界知曉自己法力盡失,那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可是人往往怕什么便來什么。
兩只犀地犬平時如雕塑般保持姿勢不動,但方圓百里聞到妖氣時,便會耳朵閃動,立即警醒過來對著妖氣來源之處狂吠。
此時正是他們大叫了起來。
那叫聲如晴天霹靂,嚇得堔沖一跳。也有弟子警覺得飛到大門前察看,堔沖急忙穩(wěn)下心智,讓人把月石和所有在山的弟子全部找來。
片刻,大門外黑壓壓一群妖魔齊齊到了跟前。
夕照山弟子們手拿兵刃也一字排開,對準了不善來者。
堔沖從容得走向前,先止了犀地犬的吠叫。他認出中間打頭的是長矛之地的蛇后黑寡婦。
若平日,堔沖眼角瞟過他們,不等對方滋事挑釁,便會第一個出手擊殺他們,最多被逃走兩三個。
可今日,他腳底發(fā)虛。但他仍然走到兩根華表的中間,雙腳微微叉開,一只手握拳負在身背,另一只手垂在邊側(cè),大拇指和食指緊捏一角衣衫。
此時的堔沖心底波濤洶涌,只怕黑寡婦一刀飛來,自己立刻斃命。但他鐵青的臉容上卻將自己的怯弱畏懼隱藏得絲絲不露,只展現(xiàn)他固有的波瀾不驚,從容鎮(zhèn)定,讓妖魔們看到的仍是他們敬畏的戰(zhàn)神堔沖。
“堔沖,我并非想與你為敵。我今日來是找你小徒,奕煊。他殺了我兒子,我定要他一命償一命?!焙诠褘D舉了舉手里亮錚錚的細齒刀高聲說道。她一身黑裙,頭上一頂輕薄黑紗帽恰到好處得遮了她半張臉,只露出她高挺的鼻翼和她的皓齒丹唇。而她左眼角到右上額一條百足蜈蚣般的疤痕則隱在了黑紗里面。
黑寡婦本名并不叫黑寡婦,而叫沉香。她夫君原是長矛的蛇王,她自己也是條大黑蟒蛇。十萬九千年前蛇王算計烈焰,卻被烈焰斬殺。長矛之地一時爭王奪位者無數(shù),卻沒一個人贏得了沉香。不是死于她的細齒刀,便是死于她溫柔榻上伸出來的毒舌。
但因此,她和蛇王的幾個孩子也遭到了報復,全都喪了命。沉香親手埋葬了她的痛苦,將仇人用她的方式一一殺盡,最終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怂耐跷弧?p> 從此她自己的名字漸漸被人淡忘,取而代之的便是黑寡婦。
黑寡婦為了永保自己的王位,一邊殺盡對自己有威脅的人,一邊寵了條蛇精。于三萬年前偷偷產(chǎn)下一子,暗中栽培他,企圖將來傳位于他。黑寡婦給她兒子圈了片樹林,著了幾個小妖伺候他??墒撬齼鹤尤缃褚讶f歲,這點小秘密早已人神共知。
而她兒子也早將那片樹林當成自己的封地。誰知自己的封地被人入侵沒治住,反而還被人殺了。黑寡婦聽報,趕去的時候看到自己兒子那面目全非,腥血紅肉的尸身,久久愕怔。
待她追查到兇手是夕照山弟子奕煊時,這便糾集了部下,殺到了夕照山。
“你那蠢兒三萬歲了,竟被我三千歲的徒兒殺了?黑寡婦,你丟人的功力越發(fā)深厚了?!眻逈_冷眼譏誚道。
“誰都知道你們夕照山鬼把戲最多。我一向恩怨分明,奕煊我是一定要殺的,擋我者死!”黑寡婦舉著刀往前沖了一步??聪蛏磉叺耐?,他們也只好一起跨了一步。
堔沖面若沉色,一動不動。雙目橫視,額掃群妖,頓時兩丈開外的妖魔們有些已經(jīng)手抖了起來。
一陣風吹過,吹動堔沖衣擺凜冽,吹起黑寡婦黑紗凌角。
堔沖高大偉岸的身材在兩根烏黑如銅柱的華表之間,更有一種凌厲銳氣。他的聲音堅定剛硬:“你既上門找死,那便成全你?!闭f著,便轉(zhuǎn)身朝里面走去,剛剛捏衣角的手半舉朝弟子們一招。
月石便帶頭沖了出去。
黑寡婦見堔沖自己沒出手,心中大喜,挑起刀便迎了上來。
長矛來的頭目們也都是好斗好勇之輩,他們怕的是堔沖,眼前十幾個細皮嫩肉的娃娃,他們才不放在眼里。這會也像是逮到了機會,個個使出渾身解術,直教自己打個痛快。
兩方頓時一場激戰(zhàn)。
那些妖魔們單單年齡就能壓垮這群白衣少年,何況他們也是真有本事的一方頭目首領。而黑寡婦此次雖然沒有帶足所有長矛的人,可目及之處至少也有三百人,以三十抵一,若沒有以往的自己領陣,今日弟子們恐怕得吃虧。
堔沖站在練武場中央朝門口一片混亂看著。
若是弟子們招架不住,自己還不出手,只怕失了法力的秘密再藏不住。那么夕照山估計今日之內(nèi)將遭滅門橫禍,而今日也便只能是自己的死期了。
堔沖想到這一點,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無法想象這些妖魔將如何發(fā)狂得剁殺自己。
忽然,門外飛了個人來加入到戰(zhàn)團里。
堔沖仔細一看,是鯤廷。
這廝來得真是及時。
堔沖不免看著鯤廷笑了笑,心里之前對他的那點怒氣一掃而光。
不愧是領過天將的大都統(tǒng)。鯤廷一眼認準了黑寡婦是個領頭的,便對她發(fā)起窮追猛打。掀了她的帽子,看到她臉上丑陋的疤痕,“嘔”了一聲,鄙夷得直甩頭。氣得黑寡婦現(xiàn)出真身,朝鯤廷撲去。
鯤廷卻將手里的劍立即變成一把長鞭朝蛇脖揮去。只一鞭,大黑蟒蛇脖頸處即被長鞭繞住兩圈。她越掙扎,鞭子越緊,而且鞭子上竟有顆顆釘子般利刺。鯤廷猛一拉,那蛇脖便是深深兩道血痕。痛得黑寡婦甩了尾巴朝他揮來。
鯤廷卻游刃有余,另一手化出一柄長桿漁叉,對上蛇尾甩過來的狠勁,剛好漁叉上三支尖利扎了進去。鯤廷手上再一擰巴,整條蛇身痛得扭曲亂抖。
“來個人幫幫忙?!宾H廷凌空站在蛇身之上,一手鞭子,一手漁叉,臉上淡定自若,簡直像在準備野餐。
妖魔頭目們一見黑寡婦如此這般模樣,嚇得再不敢死戰(zhàn),帶著小妖們紛紛逃竄。
白衣少年們圍到蟒蛇四周,誰都沒想到鯤廷法力如此高強,幾招之內(nèi)便輕輕松松治服了黑寡婦。
黑寡婦被鎖了咽喉,回不了人形,只把腦袋點得啄米般告饒。
堔沖這時走了過來:“自作孽不可活?!?p> 鯤廷這便鞭子上一發(fā)狠,只聽“嘶——”一聲長哀,蛇頭垂了下來,蛇身已萎到地上,再也不動。
月石將四方通乾藏坤塔直接打開在大黑蟒蛇身邊,眾人一起搬抬著,從蛇頭開始塞進三昧真火里漸漸燒起來。
遠處樹林里,幾只妖怪看著,嚇得跑得勁都沒有了。
鯤廷整理了一下衣袖,跟著堔沖走進門去,問道:“你如何不出手?”
“我想給弟子們多點磨礪?!?p> “那我豈不白搭手了?”
“也不錯?!眻逈_嘴角淡淡一笑,就此打住話題,問鯤廷道,“奕煊如何?”
“在上杞,為國君第二子?!?p> 堔沖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你有時間便去照應一下,我吃了天條,估計幾個月內(nèi)出不來?!宾H廷關照道。他此次來得目的便是這個。奕煊現(xiàn)在是凡人,萬一被妖魔界知道,保不齊誰會動點歪腦筋。雖說早死早升天,可是若奕煊未成人之前便死亡,只怕他努力得來的三千年修為得淪喪殆盡。
“我也沒時間。你另找他人。”沒想到堔沖一口回絕。
鯤廷詫異得看著他,又想起先前讓堔沖一起去天庭他也回絕的話,便也冷笑道:“我一直為你肯收奕煊為徒的事滿懷感激,也為你對奕煊三千年來的疼愛照顧滿懷感激。可如今看來,你還是那個冷血的人。”
“你知道便好。”堔沖面無表情,獨自轉(zhuǎn)過正殿,往自己寢室走去。
鯤廷也一生氣,轉(zhuǎn)身走去大門。眾弟子還在大黑蟒蛇身邊興奮忙碌,鯤廷抓過邊上偷懶的藍霧,把他拉到一邊,問起他奕煊帶瓏玥逃跑的緣由。
當他聽完藍霧繪聲繪色的形容,鯤廷便是對堔沖的所作所為全都明白了。
他拍了拍藍霧:“照顧好你師父。”說著,便飛走了。
留下藍霧一頭霧水:師父能多照顧照顧我就好了,何時輪到我照顧了?難不成是指我送飯打水干得不好?難不成師父與他抱怨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