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美人刀

　　唐越兒離開書房之后，朱鈺放下袖口，命裴昭去書房外守著，自在紫檀書案后坐了，又指了一旁的椅子，示意古叔離坐下說話。

　　然后才拆開手中密信來看過，略略沉吟，對(duì)古叔離道：“徐敬中信中所說，他已取得兩江鹽運(yùn)總督顧延山的信任，只是兩江鹽稅之事上，暫時(shí)還未能介入?！?p>　　古叔離起身從朱鈺手中接過信去，看了一遍，拈須含笑道：“這便已不錯(cuò)，王爺暗中將他調(diào)去揚(yáng)州府任同知，不過才數(shù)月而已。兩江一帶，以顧延山為首，鹽運(yùn)上的一干官員，盡數(shù)都依傍于他，且他向來疑心甚重，若非十分信任之人，斷不肯用，徐敬中若想探得鹽稅之事的底細(xì)，還需徐徐圖之方可?！?p>　　“我心中亦知此事艱難，非同小可。”朱鈺神色凝重，“只是那兩江鹽運(yùn)上貪腐之重，實(shí)令人瞠目，在前朝時(shí)便已是積弊已久，不曾根治，到了本朝，仍是疥癬難除....我倒想試一試，看看到底能不能將兩江鹽運(yùn)治理得海晏河清?！?p>　　古叔離嘆了聲，有些無可奈何，“人心貪欲難滿足，就算如今將那鹽運(yùn)上的一干官員盡數(shù)治罪更換，來日新官上任，難保不會(huì)再重蹈覆轍。”

　　朱鈺在書案后站了起來，負(fù)手走至窗外，看窗外翠竹森森，傲然而立。

　　聽他語氣決然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來日如何，自有后人相繼，如今我既輔佐朝政，就不能對(duì)此禍患視而不見?！?p>　　古叔離素知朱鈺心性，寧折不彎，胸中丘壑非常人可相比擬，他決定要做的事情，即使千難萬阻，必也是要達(dá)成的。

　　于是也不再過多贅言，思量一番，又道：“....徐敬中那處若想再得些消息，恐還再需些時(shí)日，不過屬下另有一樁顧慮，想要提醒王爺。”

　　朱鈺側(cè)身看著古叔離，微笑道：“有何顧慮，先生直說便是?！?p>　　古叔離早已將想說的話在腹中揣摩數(shù)遍，此時(shí)便緩緩道來。

　　“嘉陽郡主如今雖已與王爺結(jié)成連理，有些事情，王爺還是避著她些為好，并不單是這兩江鹽運(yùn)之事......到底她姓顧，眼看東廠和司禮監(jiān)都已暗中靠攏于顧皇后，王爺與顧皇后之間，已是多年政見不和，積怨已久，依屬下所見，王爺還需警存防人之心才是?！?p>　　朱鈺淡然笑了，“顧明茵心性單純，一閨閣小女子罷了，想必不會(huì)替顧皇后充當(dāng)耳目...不過先生所慮，我心中有數(shù)，凡朝政之事，必不會(huì)讓她沾染?！?p>　　古叔離放下心來，頜首笑道：“都說女子生外相，嘉陽郡主向來傾心于王爺，想必心里自是將王爺視為最重，但愿是屬下多言了?！?p>　　傾心于自己？

　　朱鈺啞然失笑。

　　若是從前，那小女子對(duì)自己的一片癡心，無所隱藏，全都寫在臉上。

　　可是如今....哪里還能感受得到她半分情意？

　　細(xì)想想，她那欲擒故縱的把戲，也玩得太好了些。

　　*

　　韓凌回到錦衣衛(wèi)署衙的時(shí)候，天色已經(jīng)黃昏。

　　一幫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同僚昂首闊步走在前頭，唯有他神色黯然，獨(dú)自綴在最后。

　　忽有人扭過頭來，對(duì)他嬉笑。

　　“韓千戶，你那小姑娘又來找你了！”

　　韓凌沒聽明白，待他明白過來，唐越兒已經(jīng)向他跑過來，站在他面前，嗔著臉埋怨他。

　　“你怎么才回來呢，我等了你好久！”

　　怔然看著眼前活潑嬌俏的小妮子，韓凌緊抿著唇，說不出話來。

　　其實(shí)心里是很歡喜的，因?yàn)橛忠姷剿恕?p>　　可是一想起她已經(jīng)嫁給了定王，被欺騙愚弄的羞辱感，和莫名而來的失落滋味，在心頭交織，讓他難以忍受。

　　韓凌將目光收回，看向唐越兒身后的那株老槐樹。

　　過了花期，滿樹的潔白花朵都已隨風(fēng)落盡，再不是那繁花盛開的時(shí)候了。

　　人，也不是那時(shí)候的人了。

　　“你還來找我干什么？”韓凌以為自己的聲音會(huì)很冷漠，然而話說出口，竟比從前還要溫和。

　　唐越兒敏銳地察覺到了韓凌的異樣。

　　他的眼神看上去好悲傷。

　　難道是最近遇到什么難事了么？

　　唐越兒不想看見韓凌這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呵呵道：“我來找你喝酒呢，上次你不是說要帶我去喝京城里有名的烈酒嗎？難不成你忘了？”

　　當(dāng)然沒忘。

　　只是二人之間，還能再像從前那樣嗎？

　　小妮子仍梳著少女的發(fā)髻，活潑嬌俏的模樣，誰又能想得到不過朝夕之間，她已嫁作人婦。

　　終還是難抵心中柔情牽絆，韓凌勉強(qiáng)微笑，“你就這樣跑出來，當(dāng)真沒有人約束得了你么？”

　　唐越兒沖著韓凌眨一眨眼睛，笑的得意。

　　“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誰管得了我，誰敢管我？”

　　韓凌點(diǎn)點(diǎn)頭，“那好，我?guī)闳ズ染??！?p>　　*

　　唐越兒跟著韓凌去了安德坊，買了酒，再往城樓去。

　　天已經(jīng)黑了，站上城樓，放眼望去，滿城華燈璀璨，似沒有盡頭。

　　二人同躍上哨塔的屋頂，墨藍(lán)夜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那半輪月亮，似又添了幾分圓潤(rùn)。

　　唐越兒急不可待的將懷里捧著的酒瓶揭去了瓶蓋兒，送到嘴邊。

　　韓凌一句“慢點(diǎn)兒喝”還沒說完，唐越兒已咕嚕咽下一大口酒。

　　酒液入口甚是清冽，及至喉間，卻似有一道烈火滑過，直到五臟六腑，如有一團(tuán)火熱熊熊灼燒。

　　往日里喝的酒與這酒相比，簡(jiǎn)直就是白水。

　　唐越兒又飲一口，哈哈大笑。

　　“好痛快！”

　　韓凌也捧起酒瓶飲了一口。

　　酒液似火，滑過喉間，在腹中燃燒。

　　他卻覺得那痛，灼燒在心上。

　　“這是什么酒？”聽見唐越兒?jiǎn)枴?p>　　“這酒出自前朝，流傳至今也有一百多年了吧....你看這酒色緋紅，人都說酷似美人面孔，卻因酒性太過猛烈，故而得名美人刀?！?p>　　韓凌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這樣烈性的酒，會(huì)有什么樣的人喜歡喝呢？

　　竟也自前朝流傳下來，一百多年，仍存于世間。

　　唐越兒喝得有滋有味，“美人刀....這名字真好聽，美人如刀，可不就和這酒一樣，讓人又愛又怕么？”

　　韓凌不禁微笑，“你倒是將這酒的名字解讀得很好?！?p>　　唐越兒見韓凌神色緩和下來，不似先時(shí)那般黯然，便笑問他道：“你今日怎么了，可是遇著什么煩心事？”

　　韓凌搖頭，看著唐越兒，反問她：“你呢....還好么？”

　　唐越兒抱著酒瓶，長(zhǎng)長(zhǎng)嘆一聲，“不好，非常不好。”

　　怎會(huì)不好呢，嫁給了定王....那樣世所罕見的男子，身份尊貴，手握權(quán)勢(shì)，品貌才學(xué)，無一不是最好的。

　　況且已聽人說過，嘉陽郡主早已心儀于定王，雖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mèng)，終究得顧皇后賜婚，成全了她的一片癡心。

　　韓凌舉起酒瓶，飲下了一大口酒，酒入愁腸，心頭燒痛得更厲害了。

　　卻偏偏還要明知故問。

　　“不好？為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