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漫天佛香落地生花,最后包裹著唐不慍,在他身邊環(huán)繞久久不肯散去,唐不慍受百姓跪拜時那睥睨天下的神情,南宮軼心底生出陣陣寒涼。他初時并不介意與硯城的婚約,他認(rèn)為以如今自己之勢,娶的這人必是皇權(quán)所使,所以當(dāng)?shù)弥屎笏ǖ膫?cè)妃人選是自己熟知的唐不敏時,他沒有拒絕,所謂的秦晉之好雖說是種形式,但畢竟將兩地拴在一起,硯城可為南杞屏,南杞可為硯城障。退一步講娶一個女郎中,總好過其他人,唐不敏的醫(yī)者心應(yīng)該不會被他的病疾嚇倒??扇缃?,唐不慍昭然若揭的野心,對兩國聯(lián)姻而言,并不是好事。
人群中,唐不敏呆望著仿若金光護(hù)體的哥哥,心里的熱情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冷卻下來。哥哥終是被欲望征服,成了它的仆從。這天下的去留豈是他唐不慍一人能決定的?這天下的百姓又豈是他唐不慍一式便能糊弄的?欲望,遮住他的雙眼,蒙蔽他的認(rèn)知,她能做什么?唐不敏努力向前,她想抓住哥哥的手,求他不要拆毀自己的姻緣,求他擦亮雙眼看清楚自己的處境,求他念城中百姓安危不要惹火上身,求他珍惜眼前一切??墒怯縿拥娜巳汉芸鞂⑺龜D出去,任她被碰撞、被推搡、被責(zé)難------她伸出手想要挽留,就像少時哥哥的手總在她稚嫩的手上,如今這只手為了欲望,松開了需要他指引方向的妹妹,孤單地踏上一條不歸路。
唐不敏的淚不聽話地涌了出來。
南宮軼從人群側(cè)方走到唐不敏面前,將她引至路邊的山石旁。
“你哥哥借佛的名義宣告了自己的野心?!?p> “太子會棄了硯城嗎?”
“不敏,關(guān)于親事,我想硯城與南杞失了時機(jī)?!?p> “太子,我哥哥他可能只是一時糊涂?!?p> “即便他真是糊涂,我想南杞皇朝也不愿與之有交集了,再有,你會相信那樣一個傲視眾生的人今日所做之事只是一時糊涂?他心急,自有他心急不得不出手的理由,而我恰恰因?yàn)檫@個理由,更加確定與硯城解聘的決心?!?p> 唐不敏抬頭,腮邊的淚凝成冰涼的水珠,猶不肯落下,更顯得楚楚可憐。
“就因?yàn)槲腋缦瘸鍪郑翔奖阋獥壸恿???p> “確切地說與棄子無關(guān),是我需要一個與你解聘的理由。不敏,我想娶的那人是顧諳。”
“你喜歡她?”
“有喜歡的成分在里面?!?p> “只怕是身份與地位更重要吧?那樣的一位天之驕女在側(cè),何愁天下不在手呢?”唐不敏仰看著南宮軼,“就因?yàn)槲覜]有顧諳的能力,你便棄了我,這不是棄子是什么?”
“不敏,對不起!”
唐不敏認(rèn)真道:“我不同意,成親之事南杞已昭告天下,如今僅憑你一人之言說解便解?哪有這個道理?”
南宮軼鐵了心要解了這樁姻緣,遂直言道:“此事我已稟了勝師?!?p> 唐不敏目中起了涼意,以勝師在南杞的地位,即使嚴(yán)皇后也不能置喙其決定。
“原來太子早就存了解聘之心?!碧撇幻羰竦溃肮植坏媚侨Z食被扣在北芷不肯運(yùn)出,怪不得二聘放在驛站不肯送。我用熱情、耐心換來的竟只是隨口的一句對不起!男人發(fā)起狠來,當(dāng)真是薄涼無情!”唐不敏眼中噙淚再次看向南宮軼,“只是太子,不知你的一廂情愿可能打動顧諳?”
南宮軼無言。
唐不敏保持著大家之風(fēng),挺起胸膛,呼吸沉重道:“我雖心儀于你,卻不會用眼淚來求你,我會站在原地,看你如何折翼而歸!”說罷,唐不敏轉(zhuǎn)身即去,未再回頭。
佛塔下,勝聰與悧兒靜立看著山下的一切。
“唐不慍急著昭示他的野心,是為什么?”勝聰似在自語。
悧兒并不答話,她的目光落在對面山道上執(zhí)扇的少年公子。一身普通白衣的少年公子并未注意到悧兒,他的眼神落在南宮軼和唐不慍身上。
“依‘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說,您說這三人誰是螳螂,誰是蟬,誰是黃雀?”悧兒好事問道。
勝聰搖頭道:“老了,眼睛也渾濁了,看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唐不慍被人當(dāng)作蟬放到兇險處,所以他急著翻身,以期能闖出個名堂,余下二人都不想做蟬,想做最后出手的黃雀,都按兵不動。唐不慍又不是傻子,只有動了才能改變格局?!?p> “你從不議國政、天下,如今話里句句都是謀略與算計,是顧諳教你的嗎?”
“亂世出英雄,英雄希望出亂世,這該是世上男兒共同的心愿。他們?nèi)硕枷胱鼋Y(jié)束亂世的黃雀,所以他們之間斗,他們身后的勢力也斗。用盡爾虞我詐,竭盡所能地攫取著世間一切可利用之人,這便是他們,這樣的他們,即便得到天下又怎樣?結(jié)亂世者、造亂世者,有誰真正以天下為念的?沒有!”
勝聰轉(zhuǎn)頭看向悧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位弟子。
“神也好,佛也好,不過是求各自安時托籍的對象而已。而我,不想給他們希望------”
“所以你要絕了神通?”
“是!”
“七空是人,不是佛,他解不了你的難題。”勝聰?shù)馈?p> “那又如何?”悧兒看向勝聰,“可是世人不知道??!就如同您也來結(jié)夏安居,能悟得什么?神眷顧使你重新活過來的造化?使力的明明是北地蒼蕁,可是世人不知道?。 睈梼郝冻鲆豢诎籽?,陽光偶射其上,泛起象牙的光澤來,“顧諳誠心待我,我亦誠心待她,難得我能尋到一個談得契機(jī)的朋友,我想好好活一世??扇粽l想對她不利,我也不會束手不管的?!?p> “悧兒這是在警告我嗎?”
“算是吧!”悧兒仰起與她言談極不相符的瓷一般的娃娃臉,認(rèn)真道,“南宮軼可不像傳聞中那樣性慈心軟,假的讓人厭惡。”
“這世上何人不假?你為了避禍,找個舊愛難覓的由頭要七空封了你的神識;七空呢?知道世人太多的秘密,干脆左手茶右手棋,過起富家翁不問世事的活法;我,只為多茍活幾年,還得夾著尾巴做人?!?p> “這世上誰不夾著尾巴做人?天下王朝中東盛太子,已有‘緋月公子’之稱的齊佑,不也乖乖地拜入刖汀門下做弟子?北地的小皇帝,其上雖有輔宰及能臣,卻架不住各諸侯王時不時的造反,小小年齡就得削尖腦袋想辦法制伏恁多的兄弟;您的好學(xué)生南宮軼,當(dāng)年是嚴(yán)皇后一力促成,他才保了性命,得了太子之位,可誰都知道,南宮軼的成敗不在其父手中,而在這位善于將人玩于股掌之中的皇后手中,南宮軼不將自己扮得柔善可欺,只怕也保不住太子之位。貴人尚如此難活,普通人又怎樣?”
勝聰靜靜看著她,道:“你從前都不懂這些的?!?p> “是啊!我從前一心想修仙的?!?p> “如今為何就變了呢?”
悧兒抬眼,認(rèn)真道:“我的生而知之不過是個特例,世界這么大,總會有一兩個我這樣的人吧?這世上,哪有神仙?”
勝聰亦認(rèn)真回道:“沒有神仙,天女峰哪里來的?”
悧兒冷笑道:“您說哪里來的?不過是欺騙人的把戲,演的久的連自己都信了。您不用詫異,顧諳如今是掌門,蒼蕁早晚會讓她知道歷代掌門才知的秘密?!?p> 勝聰突地沒了下文,呆滯著表情,不可思議地看向悧兒。
“倘若天下的人知道真正的神仙的故事,您說他們還會像從前一樣膜拜你們嗎?”
“你不會告訴天下的?!?p> “我也希望天下不知道。”悧兒托著腮,眼望著山下,一字一字道,“這一世,我想活得簡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