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車簾全卷,有風吹進,帶來一絲涼意,解了旅途中的燥熱。
官道筆直,兩旁多夾山,少樹林。海一北初時還指點某處,和對座的顧相聊兩句,可漸漸地,少年沒了興趣,低頭專注地擺弄著手中的鐵片,翻翻轉轉,鐵片不停地變大化小。少年臉上清晰可見的絨毛在鉆進車中的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蓬勃有朝氣。
顧相合上書籍,看向車外。
車外偶有飛鳥掠過,在空中劃出一個美麗的弧線,迅速穿進云層。
“爻山?!鳖櫹嘈Φ?,“顧大小姐占山為王的地方?!?p> 小皇帝聞言來了興趣,身子攀出馬車,舉目去尋,蒼茫的爻山綿亙而蜿蜒,盤山道崎嶇掩在山石林木之間。
“聽說從爻山最高處能看到硯城的動靜,是嗎?”
“咱們回城的時候去看看。”
“真的能去嗎?去姐姐的爻山營去看看?!?p> 顧相一笑:“你也跟著外面的人叫,那可是你的私兵。”
海一北“嘿嘿”一樂,坐回位置,認真地問道:“所以爻山一直是養(yǎng)私兵的地方?父王也是親政之年接管的爻山營嗎?”
“是的?!?p> “顧相,親政后我是不是就可以帶兵了?”
顧延齡一笑:“你是皇上,要統(tǒng)御四方,制國家之道?!?p> “史書載先祖曾御駕親征,只寥寥幾筆,看得人不盡興。顧相該知當年那年戰(zhàn)事吧?”
“史書既有載,皇上又要問何?”
“那上面只說帝率軍,如天神臨,英勇斬敵。這算什么?既無兵法謀略,也無退敵之策,更無輸贏之述,活脫的一個阿諛之言。”
“皇上這話不妥。”
“我這么小的時候,您把我領上皇殿告訴我:從此后這天下就是我的了。既然這北芷天下都是我的,那么先祖是不是也該聽我的。”
“皇上這話是對先祖的大不敬?!?p> “所以今夜先祖會入夢訓斥還是從墓里出來指責我?”
顧延齡兀自嘆道:“活脫顧諳的口氣,你是中了她的毒了。”
海一北聞言,爽朗地笑道:“顧相,你是不是覺得我越有越有姐姐的風采了?姐姐告訴我,為帝者,該有廣納天下之胸懷,有傲視天下之氣勢?!?p> “她一介江湖草莽?!?p> “顧相這話可敢當面對姐姐講?”
顧延齡哈哈大笑,道:“看來她真的把你教壞了,回宮后,我可得囑咐帝師對你嚴加管教。”
“堂姐教得很好,只是我習慣了姐姐的教授?!?p> “現(xiàn)在還可以玩一玩,鬧一鬧,年底祭守宗廟,以后就不可以自稱‘我’了?!?p> “是!那顧相給我講講當年先祖親征的那場戰(zhàn)爭。”
“當年之戰(zhàn)------”顧延齡幽幽道,“當年之戰(zhàn),帝敗且傷。”
海一北瞪大眼睛:“當年之戰(zhàn),誰為先鋒?”
“帝為先鋒。”
“與哪國戰(zhàn)?”
“非與國,是與北疆蠻夷。那年冰雪阻山,蠻夷鑿山破冰,春暖時,冰雪成洪,淹了數(shù)鎮(zhèn),桓帝彼時剛登基,懲了幾個貪官,肅了河道,氣勢正盛,便不顧群臣阻攔,御駕親征,爻山營自是親隨。我奉家父之命,帶相師堂三百精銳護佑左右?!?p> “那場戰(zhàn)斗很慘烈?”
“帝非冒進之人,對北疆征討之策也經(jīng)得起推敲,只是桓帝忽略了北疆的地形,被誘入,遭了伏擊,爻山營被坑殺,相師堂子弟護佑桓帝逃出時,只余三十二人,我十八堂堂主只活了八人,便是如今的八堂?!?p> “只一個伏擊便折損我北芷精銳?”
“深谷被被挖成暗渠灌入泥沼,用草席覆蓋。大軍行至半途,草席承受不住重量,塌陷入沼,大軍無處可遁?!?p> “先祖出征前竟沒派人查看地形?”
“那是塊空曠地,無法設伏。所以帝才大意,執(zhí)意追敵。”
“顧相當時沒勸?”
顧延齡搖頭道:“彼時,我不及弱冠,只在江湖歷練過,未入過軍營,對一切都感到稀奇,所以當桓帝說小勝一把作演練時我也是蠢蠢欲動的,以為能有一番作為,回京可向同輩炫耀。未料慘敗------桓帝背中兩箭,我前后胸中了五箭,我們兩人是軍士跳進泥沼中硬推出來的,更確切地說我們兩人是踩著軍士的尸體跑出來的------”
“因為慘敗,先曾祖無顏,才允史官夸大其詞,濃墨稱頌?”
“不是,桓帝深感對不起爻山營及相師堂弟子,書以記來銘。”
“那么后來呢?”
“海粟老將軍親征,驅北疆蠻夷七百里,劃地為界,若彼越界一尺,便誅其一村?!?p> 海一北聽得眼睛發(fā)亮,問道:“海粟老將軍,堂姐的爺爺?那個誓死不受封的老將軍?”
“是!他是桓帝的帝師,因悔疚未隨帝出征,一生不肯受封,老將軍之才之魄,是北芷軍人之楷?!?p> “可惜這等英雄人物的風采未能親見?!焙R槐币贿吀锌贿叴暾频馈?p> “賀蕭是老將軍收的關門弟子,盡得老將軍真?zhèn)??!?p> 海一北贊道:“舅舅是北芷第一將軍!咱們回國時,舅舅早就回雍城了吧?一灃哥哥真有福氣,可以當面聆聽舅舅教誨?!?p> “皇上若有戰(zhàn)事方面的打算與疑問,盡可請教賀將軍。”
“舅舅守城任重,我怎敢打擾他?”
海一北遺憾的語氣中夾帶著些許委屈,
“你是皇上,不要總想著戰(zhàn)場廝殺這等事。”
“顧相,先王的兒子很多,其中不凡有才能者,為何選中最小的我繼位?”小皇帝認真地問道。
“王子很多,但未必都能堪重任?!?p> 海一北稍頓了一下,道:“有一次,我聽值夜的宮娥聊天說起其實先帝曾屬意錚王,但不知為何會選中了我。”
“皇宮內(nèi)小小宮娥竟也懂立嫡之事?感非議國儲?”
“就算是別有用心者故意為之,但我覺得說得并無道理?!?p> “這事什么秘辛,先帝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先選中你母親。”
“太妃?太妃心善性軟,也不會爭寵,她有什么特別之處得了先帝青睞?
“先帝暮年時曾問過宮中嬪妃一個問題:皇宮好不好。合宮只有賀太妃一人哭啼說皇宮不好,高墻圍筑,沒有家鄉(xiāng)的自由和廣闊。”
“因為不喜歡皇宮,所以被選中?”
“答案是一說,主要是是先帝認為皇宮嬪妃中混入了間細?!?p> 初聽此聞的海一北怔了又怔:“怎么可能?有沒有間細顧相你會查不出?”
顧延齡未語。
“先王暮年多疑嗎?”海一北問道。
“立諸是國之大事,謹慎慎重是應該的,事實證明先帝的眼光是精明獨到的,任何一位王子都不及皇上的睿智,皇上將來必可成為一代明君,締造一個強大、昌盛的北芷。”
少年皇帝聞言,開始陷入沉思,半晌道:“先祖貪功,先王多疑,我當以為誡?!?p> 顧相頷首,眼神移向窗外。
窗外,有遠方,有可徜徉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