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之間,周遭有如在宮廷,在宴席,在鬧市,在人間。我似其中千萬人,千萬人又只是我心意中的一瞬。
內(nèi)心悲苦便烏云密布臘月寒冬。悲壯之中有壯志,恰有海水倒灌擊礁石。若是熱烈昂揚,便似清風拂過大山崗,一輪紅日出海上。
凡此種種,皆是心意流轉間。
我又如那年夢到的老道般,坐在大樹底下,望向棋盤,亦是在思考一生。
人生在世須臾間,所求功名利祿也不過是為外人看來如此。自己方知,求的乃是一個執(zhí)念。
其實不論世人還是仙人,真正困擾他們的還是執(zhí)念的問題。
莫道仙人未嘗憂,長生自有長生劫。
就在我想要痛飲一大碗酒,手上便突然出現(xiàn)一只大碗,不待我看清仰頭便灌時,酸澀的味道順著口腔往喉嚨里鉆去。
我被嗆得眼淚都快出來,低頭看去,就見碗里還剩小半的黝黑液體,口腔之中猶有那酸膩的味道,卻是不禁啞然。
就見頭頂一道陽光直射在我的身上,我看見端碗的那只手開始變得透明。不待我細想,下一刻整個人仿佛如夢初醒,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片朦朧的霧氣,和如幻似影的熒光。
在我面前的是麋鹿,她身上似披了層乳白色的流光,朦朦朧朧間一雙蔚藍色的眼眸直盯著我,空靈中帶有一種莫大的神性。
饒是和她相處的時間最久,也免不了有些恍然,但轉頭看向四周,卻不見那人,心下有些悵然。
麋鹿似乎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悠悠道“娘娘把你丟下后就走了,似乎很開心奧?!?p> 也不知道是故意說給我聽還是怎么的,我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道“蒼茫山脈那邊后來怎么樣了?”
麋鹿略感有些無趣,她身子隱沒在霧氣中,一雙蔚藍的眼膜卻如兩盞明燈,一晃之間,我的周遭霧氣開始翻涌,不消片刻便重新置身在了先前的蒼茫山脈那處戰(zhàn)場。
尋白的真身到底是不是麋鹿估計除了娘娘也沒人知道,但麋鹿的能力便是幻境和造夢。并非是完全虛幻,而是攻心的一種。對待凡人,這種幻境與真實無異,但對付一些有道行的,這種攻心遠比斗法要來的兇險。
我順著麋鹿還原的幻境里,去尋找到洪文武的身影,時間上來看,應該是我剛從昏迷中蘇醒,一行人在往外逃。洪文武把人救出來后,只身一人說要去接應我,實際上是往敵后跑去。
我的視角鎖定在他身上,看見他一路上十分雞賊的繞過一眾追趕我們的妖怪,直到來到一處山洞前。
他將山河令直接擊碎,周遭的一切也隨著凝固。就在我詫異不已的時候,卻見洪文武已經(jīng)攙著一個滿身是傷的男人,往另一處跑去。而跟在他們身后的是一道幽影。
“這里停一下!”我大聲喊著。
隨著我的叫喊,周遭一切果真都定格下來了。
我指著那幽影問道“這是什么?能還原清楚嗎?”
空中,麋鹿的聲音傳來,她道“對方用的遁法比較高級,還原起來很麻煩的,你湊合看吧!”說完又不理會我了。
畫面繼續(xù),我眼看著洪文武帶著那受傷男人逃到一處山澗,正準備休息,就見那幽影悄咪咪的來到二人身側,而后化為一股輕煙鉆進男人身體里。
之后的一幕便似我最不愿見到的,我站在那個男人身前,盯著他沾滿鮮血的手,眼中直透過身體看向那身體里的那道幽影,神色沉凝道“能追查到這個人嗎?”
空中,她的聲音輕靈的像風一樣,她說“我至多只能模擬到這兒,不過他身上的因果很重,想必就算逃出去也活不太久?!?p> 我聽出她話語里的意思,但洪文武多少與我有些糾葛,本來我也不算是個薄情之人,如今目睹了他的死,怎么著也不能坐視不管。
我輕呼吸了口氣,語氣柔和道“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p> 麋鹿聽到后,咯咯的怪笑,我神色平靜默默等著她的回應。大約有個半柱香的功夫,她開口了。
“道家不是有卜卦的法門嘛,以你的天資,一甲子肯定能有所小成,不過就是有點晚?!?p> 麋鹿的調(diào)侃我倒沒放在心上,但她話語中卻點撥到我了。
“嗯,既然如此,我倒是想到有個朋友能幫到我。這邊我出走的事情,就拜托你說一聲吧?!蔽艺f著,手捏了個金光訣往身后的大澤里一指。那光有如實質,凝成了個小球緩緩往大澤底部落去。
麋鹿現(xiàn)身了,她站在我面前,倒不驚訝我的回答,她問道“你預計要花多久?”
“這個我也不確定,快的話個把月半載的,慢的話也許要很久?!标P于時間上的長短只能看事情能不能順利的完成下去?!皼r且,以我現(xiàn)在的本事,還不知道能不能斗得過那家伙?!?p> 我看見麋鹿眼中有所猶豫,知道這家伙雖然平日里再怎么坑我,關鍵時候卻也靠得住。關于我的拜托,她也沒回答,只見面前憑空出現(xiàn)一根拐杖,就尋常的粗大樹根,握手處一團不知道被盤了多久的圓疙瘩,剛好一手握的住。
就見那拐杖飄到我面前,我伸手接過,長短大小倒也合適,就是沒想到這家伙還能送我禮物。
麋鹿丟下一句“你多保重”然后人就消失不見了。
我還在想,我借故外出可能會受到阻攔,沒成想麋鹿壓根就不管我。
隨著我心意轉動,身后的大澤里,水波動蕩,大鯉躍出水面,張牙舞爪攜帶著水勢沖天而起。
巨浪驚起一灘螢光,將近三四丈的大浪打下來,饒是我有一層避水的金光,也難免被那股沖擊的巨力給打的身子一晃,差點跌坐在地上。
紅白相間的蛟龍身長比先前又增長了些許,此刻盤踞在我身邊,目光灼灼,儼然快到了要真正化龍的門檻。
我拿拐杖敲了敲它的腦袋,眨眼間一條手指長的小蛟順著我周身轉了兩圈變成一桿毛筆落在掌中。
于是一手握著拐杖,一手拿著根毛筆,偏偏身上只穿著褲子的我很詭異的站在大澤前。
入世嗎?
我望了眼遠處層層霧靄,年歲增長,算起來我應該已經(jīng)二十有六,若是還在人間,這時多少該是有些作為。
是待在道觀里勤勤懇懇參悟道法,當個四里八鄉(xiāng)受人尊敬的道長。亦或是下山還俗,沒了災禍但修得幾手本事找個糊口飯食如今差不多也該娶妻生子。
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當初遇見了老道人。不過誰能想到,一個看起來像個老騙子的家伙,還真有幾手過硬的本事??梢岳系廊说牡婪?,也沒料到晚年能在我身上陰溝里翻船。
我重重呼出一口氣,莫名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意義,可又不清楚那是什么。
我提了提手中拐杖,而后輕輕落在地上,身上穿著件破破爛爛還有些發(fā)霉的道袍,正是八年前的那件。
道袍顯然有些不合身了,老道人以前穿身上的,饒是以他老邁佝僂的身形,穿在那時我的身上都顯得寬大如長袍?,F(xiàn)如今完全被撐起來,足可見我這些年里身形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
我如苦行老道,一步步走在山野里,向著人世走去。修道者,摒棄凡塵,方能渾然物外。而我卻想尋找點什么,不想僅僅只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風雨里,我在路上偶遇一披斗笠的老翁,老翁一身破敗倒與我一般無二,交談之后志趣相投便相約同行。
一路上,風餐露宿,老翁見我食野果喝山澗混不似人,便教我識山草,烹野菜。老翁是個烹煮的好手,聽聞他早些年在軍伍里就是個顛勺的大廚,后來軍隊給打沒了,他撿了條命回家,到家才發(fā)現(xiàn)一出三年五載,家中長輩都相繼過世,妻子早就改嫁,唯獨留下個早已不認識他的女娃來,由奶奶一人帶著,整天就守在家中等他回來。
后來奶奶死了,女娃慢慢長大嫁出去,一個尋常人家里,了無牽掛的老翁自覺時日無多,一生都為別人活的他打算最后為自己活一次。
我望著身旁燭火下枯瘦臉龐的老人,他眼神中滿含滄桑,但盯著火焰的目光里包涵堅毅與溫柔。
我有些好奇,老人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就問道“老啞,你有想過去哪嗎?”
那個被我喊做老啞,其實能說話的老人嗓音嘶啞的像是兩臺破鼓被人同時擂起來一樣,就見他看了眼北邊,語氣平和但有種令人信服的堅毅,他說“去雪山下面,給我兄弟燒點紙錢?!?p> 老人說著,我從他眼中看到了對過往的一種緬懷。他無疑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征戰(zhàn),當然也得益于只是一名廚子,這才能茍活到現(xiàn)在。
我不清楚雪山到底有多遠,但我很高興,他能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
我和老人分別在春末,聽他說,我們已經(jīng)出了南邊的連綿大山,再往東邊走就到了全是平原和河流的江南地界。
老人繼續(xù)往北邊前行,我則選擇往人多且富饒的江南走去。
順著山道走了好遠,這才看見前面一隊隊的馬匹和人,那是運送貨物的商隊。江南這邊歷來興商賈,聞名天下的徽商便是指的這里商行。
馬匹后面,四個身材壯實的漢子在那插科打諢,但一聽到后面有動靜,趕忙四下查看,顯然都是些經(jīng)驗老道的主,不然也不可能壓后坐鎮(zhèn)。
有率先發(fā)現(xiàn)我的,見是一破爛衣服的道士也松了口氣,但見我健步如飛,手里還抓著根拐杖,倒是好奇的狠。
我在眾人目光中走近,大老遠的,就見兩三騎朝我走來,其中一位胡子有些發(fā)白,顯然是很有話語權的人物親自來接見我。
待到我走近,那人雙手抱拳,臉上客氣的擠出幾分笑容道“這位道長不知有何貴干啊?”
我走到近前行了一禮,倒也爽利的問了句“各位可是入城去?”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我可能是個山野間落難的道士,但身材魁梧的道士確實少見。
他眉頭皺了皺,似乎吃不準我的來歷,因為以前也經(jīng)常發(fā)生有匪寇裝作落難的百姓人家,尋那商隊,待到夜里再來個里應外合把商隊給連人帶貨黑掉。
我知他的難處,率先開口“我不是要蹭各位的馬坐,只是問路?!?p> 老者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他遞給我道“我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既然道長無意與我等一起同行,那在下便贈與道長一紙地圖,也當結份善緣。”
我接過那地圖,心想這老者確實是個老江湖了,話里話外滴水不漏,事情也給做絕了。面子里子都過得去,不過我此行也確實是為了了解一下方位,倒也正合心意。
謝過眾人,身形一掠,便又往前急趕。
隱約聽到身后有人喝道“好身法!”
路過商隊之后,其實我還有一事沒和他們提的,便是路上我確實看到有沿途的土匪在山邊伺機而動。不過我順手幫他們把這些東西給解決掉了,在一個匪徒的口中得知,前方有個關隘,是由匪頭親自把守的,一共有三十來號人。
我想這些家伙其實也不敢殺人,不過過路費肯定是要掏的。
我掏出地圖來,在上面認了認,確定那關隘就在前面不遠處這才動身過去。
太陽當頭,就坐在樹蔭下三五成群躺成一片的土匪們突然聽到一聲聲急促的腳步聲。以為是什么快馬來了,連忙站起來。
有個睡懵了,起來摸了半天也沒想起刀放哪的土匪在同伴的提醒下這才在屁股底下摸到了刀把。
三十多個目光呆滯的土匪,就聽見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表情也開始緊張起來。
為首的頭是個一字眉的大胡子,他神色肅穆,但一直抱著把大刀站在眾人身前,臉上一道疤痕,模樣確實駭人。
就在我的身影從拐角處冒了出來,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感情是個道士。但同時,不少人也皺起眉頭,有個嘴快的當即就叫了起來,他說“那道士怎么跑那么快?”
所有人就見我拎著根拐杖,跟頭野馬一樣在地上狂奔,也不穿鞋子,或者說鞋早被我磨壞了隨手丟路邊。
我就在眾人面前緩緩停下,幾乎一陣風也同時吹到他們面前,掀起的枯枝落葉無數(shù)。
匪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就見他眥著牙皺眉,本來干這行就是為了錢,但見我上上下下破衣爛衫,就算綁了去也不像是個有能出的起贖金的家。
正犯難呢,身邊一個小弟,麻溜的提把刀上來,他惡狠狠道“小子,知道這是什么地兒嗎?這里是你家山老爺?shù)牡乇P,識相點就把錢交出來,否則得罪了老爺,今個你也甭走了。”
我聽他念完,想都不帶想的就開口道“沒錢?!辈⑶揖驮谖掖蛩阏f出一段大義凜然的討賊檄文時,那匪首擺了擺手,他一臉不耐煩道“滾滾滾!今天老子放你一馬,過了這地滾遠點?!闭f著就讓旁邊的手下放行。
我倒是一愣,這下動手倒成了我不體面,但左右過去了也覺著心有不爽。于是,我側過腦袋,看著那匪首問道“你就不打算給我搜個身什么的?”
先前那多嘴的小弟又憋不住的破口罵道“你這賊道士,我們大王有意放你一馬,你還不跪地磕頭感激涕零,謝過我家大王不殺之恩?”
那匪首被這家伙說的不耐煩了,他突然把抱著的手攤開,其中一把半人高的大刀重重磕在地上,他一只手拄著,另一只手抓住那多嘴的小弟往旁邊一推。就見那囂張的家伙像個小雞仔一樣,很配合的應聲就往地上躺去,嘴里還念叨著“誒呦,誒呦,大王太厲害了,大王神力?。∥依吖嵌伎鞌嗔?,謝大王手下留情?!?p> 我有些想笑,又覺得人家這么賣力表演至少不能真笑出來駁了他面子。
匪首這一手展示完,突然把地上長刀一抬一杵,耳聽得咚的一聲,他臉上陰沉沉的,那條刀疤的臉上像是一頭猛獸在默默盯著你看。
這下我終于是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眾人嘩然,匪首陰惻惻的說道“死前愛笑的,我倒是頭一次見?!?p> 我趕忙打住他的話,怕忍不住又笑起來。我把拐杖也杵在地上,掃了一圈眾人,見他們都拿著家伙圍了過來,心下收起那玩笑話,轉而問那匪首一個問題,我說“你們是怎么上山落草為寇的?”
匪首臉色抽搐了一下,手中大刀猛地朝我臉上拍來,就聽到他怒喝一聲“關你屁……”那個事還沒出口,耳聽得風聲大振。
片刻后,坐在地上的我悠悠的吐了口氣,嘆道“原來你們是因為這個才不得已上山的啊?!?p> 眼前坐在地上的匪首臉上鼻青臉腫,但他依舊抱著個手坐在地上,只是偶爾看向我的眼神里復雜中又很是忌憚。
身旁倒了十來個土匪,皆是鼻歪眼斜,倒不是被我打的,只不過被我用道術扎了一會兒,過段時間就能恢復正常了。
“算算時間,我也該走了。你們這檔子生意我是懶得再管了,不過今天之類過路的商隊就別攔著了。我這邊出手也是受了人家一點恩惠,往后能不對普通人出手就盡量別越這個界限。”說著,我給那匪首丟了枚藥丸。
那匪首一愣,看著手心的藥丸,眼神炙熱無比。
我也不解釋,就是普通的精力丸,打了人家一頓,讓他在眾多小弟面前出了丑總得彌補一下吧。
不過,就在我即將走出眾人視野之際,聽得后方那匪首問道“敢問道長尊姓大名?”
“棲云宗!”我擺了擺手,只報了這三個字,隨后身形如野獸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