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條魚,我這輩子從未如此惹眼過。
浩浩天兵軍陣中本該一色水天清白,除卻領(lǐng)頭那位一身漆黑,便應(yīng)是再無第三種顏色的。
可,不知是否因為靈犀公主出發(fā)時多喂了我?guī)卓陲L(fēng)。以至我剛隨軍行了半天,便感腹內(nèi)陣陣翻騰絞痛不止,冒了一身虛汗脫水甚重竟險些從云頭上掉下來。
為何說是險些,只因我跌落時碰巧掛上了一物。
何物?
——主帥大人布下的分云符。
據(jù)說,熵泱神君行軍時有個習(xí)慣,即不論軍情之輕重緩急,若已開拔,必要無所不用其極以風(fēng)雷不及掩耳之勢奔赴戰(zhàn)場。
而每三百年,他亦定會以如行軍一般火急火燎的速度飛入地府,再燒了尾巴一般撲通跳下九幽之下的十八層地獄,去看望他的授業(yè)恩師地藏王菩薩。
那般事態(tài)緊急刻不容緩的樣子,每每只叫身后一眾追趕不及的使者們目瞪口呆,繼而紛紛喟嘆:“我家君上,莫不是正趕著去投胎?!”
姑且不論神龍投胎所需要的必備條件,但這行軍之快我確是親眼見證到了。
當(dāng)靈犀公主帶著我千辛萬苦與大軍匯合之后,熵泱神君便輕輕一揮手,道道金光沿著墨色戰(zhàn)袍傾袖而出,剎那間于此方天地中攬盡一切日月光華,在浩渺青天無垠長空中鋪展開一道綿長如天梯的赤金靈符。
于是,此番出征的四十余萬天兵天將便只要駕著云、徑直踩在靈符上頭,閉著眼睛往前沖便好。有熵泱神君在前面開路,不管前進(jìn)的勢頭有多迅猛,也絕不會讓天兵們的腦袋殼兒一不小心撞上云海當(dāng)中的九九八十一根天柱。
嘖嘖……初見這般場面,熵泱神君的身影便在我識海內(nèi)的三千世界中與那金光閃閃的三足金烏有了一瞬間的重合。
天界無人不知他是神,可即便神力浩瀚如海,也不必動輒如此浪費吧。
何不棄了這一舉一動間宛如江河翻涌的凡間暴發(fā)戶情態(tài),去學(xué)一學(xué)那高山陡崖之際的飛泉、亦或是幽谷云澗中的潺溪,縱著娓娓細(xì)流涓涓而下、于萬界之中綿延萬里。
既能伴著天生歲月悠長無盡,又可在其周身那高曠凜然生人勿進(jìn)的氣場之外,多添上幾分陽春白雪般的詩意。
待我大感痛惜之下,將這想法告知與我并肩行著的秀氣小天兵時,他望我的眼神簡直鄙薄唾棄的宛如我頭上頂著一坨某只神鸞凌空澆下的鳥屎,義憤填膺與我道:“下界已是軍情如火蒼生遭難,君上不吝自身神力為我等開路,便是希求早到一刻便能多救些人。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感恩畏縮怯進(jìn),簡直不配為仙!”
“……”看著他黑如鍋底的面色和烈火傾噴的雙眼,我默默將“何不奏請?zhí)斓巯轮剂罱馂跻蛔宥嘣煨┬熊妼S玫膽?zhàn)車?”的后半句咽回肚子,灰溜溜地繞開這位小天兵,躲到隊伍后方去了。
然后,便腹內(nèi)生痛栽下了云頭,被金光熠熠的分云符一角將整條魚一把兜住。
靈犀公主正駕了朵顏色上一時變作靛青一時變作火紅的蓮花云,于軍陣中前后左右飛來飛去,見齊整如列劍的隊伍里只唯我一人特立獨行地落在符上,好奇之下便徑直奔了過來。
語帶關(guān)切的問:“點絳仙子,你這是怎么了?”
我忍著腹痛表情猙獰地抬頭望了望她:“見過公主,只因……小仙昨夜激動之下半宿難以入眠,方才……方才便不小心打了個瞌睡。”
靈犀公主神色了然,繼而目中露出幾分同情,道:“周公仙變化三千,許是昨夜其一未曾與你相見,現(xiàn)下寂寞得緊。不如你此刻便去與他見上一面吧,雖晚了些時辰,但卻并未爽約啊。”
言罷,便將身側(cè)那朵已成絳紫的蓮花云拖了過來覆在我身上。
“我曾聽過凡間壯志男兒四海為家,便總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夜攜清風(fēng)亦是疏朗得很。但你總是女子,為人行事總歸得矜持自愛些。既已打算以這靈符坐床,我便再送你一床云被吧。如此既可遮得天光,又可令你匿了身形、不至一舉一動盡數(shù)曝于人前?!?p> 我先是乍然被從天而降一團(tuán)祥云壓得個昏天黑.日.伸手不見五指,再聞此一言便噎著嗓子生生嗆了幾大口流云。
這穩(wěn)重形貌、這矜雅腔調(diào),外頭站著的那個還是我知道的那位靈犀公主嗎?這變化也著實太快了些。
我這廂驚異連連如墜夢里。
卻聽外頭那未知真假的“公主”悄著聲兒、頗是自得地嘀咕了起來:“嘿嘿,長姐與我說這話說了三千年我都還不得嘴,今日總算叫別人也聽了一回~”
原來如此……我嘆了一句,眼前迷迷蒙蒙地,便真睡了過去。
周公仙應(yīng)是白日亦在休息,這會兒便并未引我入夢。
待到再睜開眼睛時,只覺眼前這天仍是黑黝黝的,雖肩背手腳間沒了那軟絮盈身的舒適愜意,但腹中卻也并不如初行時那般生疼了。
不甚容易地?fù)纹鹚榱说纳碜樱樦且箍漳滓煌?,未見燈火流螢般的點點繁星,倒正對上了一張清俊面容上的兩只眼睛。
這是……天帝?
我擦了擦唇邊水跡,未料那姓周號公的男仙竟如此大膽,仗著天帝一貫性情溫雅平易近人,便膽敢化了他這萬中無一的形貌來勾搭旁的仙。
我不欲與周公這無聊行徑作搭理,便索性抱了膝,將腦袋擱在上面打算再睡一會兒。
那廂,被我視若無睹的“天帝”卻終于開了口,語氣之中似帶了一分冷然薄怒,與我質(zhì)問道:“既是地府所出,為何仙身竟如此孱弱?”
我被這不似天帝的冷厲嗓音驚了驚,沒反應(yīng)過來地“?。俊绷艘宦?,顫著眼皮往上看了看。
熵泱神君正冷目俯視于我。
許是我半晌不動驚呆了的傻樣兒有點不知置他于何地的意思,便見這人抬起了本垂于身側(cè)的右手,似是要將我這無禮之人灰飛煙滅一般探了過來。
我撐著眼皮將視線繞過這人、想最后再看一眼天、看一眼地。
但,看完這兩眼之后卻又接著看了好幾眼。
只覺周身仍有所感,不若飛灰一般無知無覺。
冰冷雙足連著無溫的十指,竟好似被人動作輕柔地浸入了一汪溫泉之中??M紆周身的寒氣于泛泛溫流中逐漸消退,反涌上幾分似是攏著炭火余燼般的融融暖意。
熵泱神君這是,大發(fā)慈悲賞了我一點兒神力?
地藏菩薩把他教的真好!
熵泱神君收回手,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瞬,長眉微蹙道:“兄長與我道你已飛升了八千年,可我觀你天靈識海之中仙力甚弱,可是這些年來并未好好修行?”
我剛從地上站起來,聽了這句話后,便又立時慚愧地想要把頭埋到地底下:“小仙愚鈍,飛升之初曾有幸領(lǐng)了閻羅大人賜下的兩本經(jīng)書,奈何鉆研多年仍未解其意?!?p> 他問:“何書?”
我想了想書名,道:“《羅剎引》,《焚魂錄》?!?p> 熵泱閉了閉眼,面色一瞬與奈何橋上逢鬼便灌湯的孟婆有幾分神似,默了須臾與我道:“這應(yīng)是閻羅大人藏書閣里的萬書索引,一冊五千引,合之為一萬。我曾多次見他于地府冥殿中搜尋不得,未料想竟是八千年前錯給了你?!?p> 聞他如此說,我心中竟有幾分揚眉吐氣。
我道為何翻來覆去除卻滿目標(biāo)記符號之類,便怎么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原并非是我這魚腦浸了太多黃泉水,而恐是閻羅大人給我找書時灌了不少黃湯。
我忍不住將心中笑意堆了兩疊置于嘴角,在識海里歡騰雀躍——牛牛,小馬,孟姐姐,黑大哥,白二哥,我沒有丟地府同胞的臉哦~~
熵泱眼皮微動,似有所覺地睨了我一眼。
我瞬間又將剛牽起的嘴角垮了下來,當(dāng)然,和面前這位比起來,我還是相當(dāng)丟臉的……
——龍~魚之別,神~仙之差,懸似天塹,漫若云泥。
我這尾泥里魚正心安理得泡著尾巴,那條云上龍卻似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冷然與我下令道:“他日返回天界,你便速將那兩冊書送回地府,好教閻羅大人另為你找些修煉的機(jī)竅?!?p> 說完此句,未等我恭恭敬敬地言一聲“尊令”,便甚是不耐地拂袖而去。
我這才得空,于他的背影后凝望四周。
只見頭頂天色非青非白,泛著融墨入海的幽深湛湛。
烈風(fēng)如刀、自水畔那側(cè)呼嘯而來,徑自吹拂著硬土堅石之上已然拔起的千帳白營。而帳帳連營之間,數(shù)百鐵碗高懸如月、相.交.分盛著當(dāng)中一盞熒流不斷的紅蓮天火。
想來,這便已是北冥之海的沙場風(fēng)光了。
我竟睡了如此多的時辰。
只因那云被太厚將人裹得過于安然了,以至我連自己何時落地都渾然不知,竟連半點活計都沒干,著實于心難安。
八面浮空之中,亦未能聞到片草寸木的清冽芬芳,只隱約浮著一股沉似定石、澀若松根的藥香,似是正于水火交融之中層層積淀、繼而盤旋至此。
難不成尚未交戰(zhàn),便已有人負(fù)傷?
我有些驚詫,循著那藥味深深嗅了幾口,正欲前去看個分明,便被一雙銀靴堵住去路。
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道我不配為仙的小天兵。
我有點犯怵,不知他為何堵我。
小天兵斂了斂秀氣的眉,無甚表情地問我:“仙子曾道君上過于浪費神力?”
我心里虛了一虛:“厄……這個……”
小天兵眨了眨潤澤的眼,平聲靜氣地又問我:“仙子這一路休息的可好?”
我腿肚子軟了一軟:“厄……這個……”
小天兵將手中兩個大包袱塞到我懷里,滿面微笑道:“北冥之海妖氣甚重,未免侵染仙家天靈,須在營帳外圍布下結(jié)界。仙子若有閑暇,不若便與我同行吧。”
我咳了兩聲,緊了緊包袱,趕忙道:“咳…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海岸千里無際,礁石一線天成。夜風(fēng)吹刮如哭如嚎,詭浪翻涌拍崖似鼓。
我和小天兵一道,在肆虐妖氣里忙活到了月上中天。
熵泱神君賜我的神力果真非同凡響,待到將靈石盡數(shù)種完,符陣全部牽好。我除了背頰生汗,兩手發(fā)軟,腿彎抽筋之外也并無其他不適之處。
那位小天兵就不行了,我隔著兩塊礁石就著朦朧月光瞧了下他的面色。
只見上頭白中泛青、青里有紫、紫里還隱隱浮出一股黑,各色交疊變換乍看之下簡直比黑白無常還要牛頭馬面。
幸而我并非是個沒見識的仙,未被這般場面嚇到。眼看他杵著兩條似是比我尚細(xì)上幾分又長了些許的腿、搖搖晃晃竟險些被身后背囊墜到地上。大感同情之下、便忙奔過去一把扶住了這個可能從沒吃過飽飯的倒霉孩子。
“仙友仙友,你沒事吧?”
倒霉孩子推了我兩下、但是沒推動,又推兩下、還是沒推動,便死了心由我架著他的胳膊肘,甚是氣若游絲道:“我應(yīng)是中了海風(fēng)帶上來的妖毒,現(xiàn)下無甚氣力,但靈臺仍有清明,勞你將我扶到琢玉上仙那處便好。”
琢玉?我略為訝異,原此番出征竟不止帶了我與靈犀公主兩個女子,竟連藥王閣那位鉆研醫(yī)理足不出戶的女少主都一并來了。
看來,這玄蛟族果真并非一般的妖。
許是見我發(fā)呆之時半晌不動,那小天兵便又在我手中動了動胳膊。
“哦哦,仙友莫急,我這就帶你去,這就去!”
琢玉上仙的營帳甚是好找,跟著那藥味一直走,藥味熏天的那座便是了。
一身醫(yī)者裝扮的素衣仙子坐在里頭一方矮幾上,手中書冊搭于臉龐八風(fēng)不動,想來是一經(jīng)到此便忙著煉藥,竟是已經(jīng)疲累的睡著了。
我張了張嘴,不太忍心擾人清夢。
未料那仙子卻自己醒了過來,忽的將手里書冊一拋,皺著鼻子感嘆道:“好臭啊,哪里來這么濃的妖氣?”
嘆罷,便將原本或許甚為清麗、但此刻卻相當(dāng)糾結(jié)難舍的五官對向門口。
為了不打擊到邊上的小天兵,我只好硬生生屏住呼吸、露出了一副如沐春風(fēng)般的微笑:“琢玉上仙安好呀。”
琢玉上仙的五官剎那間回歸原處,兩眼放光朝我們奔過來。
我松了一口氣,正要把小天兵交給她、好先尋個沒人的地方將自己好生洗洗。
卻見琢玉上仙已然繞過我身前毒煞盈身滿臉黑氣的小天兵、一把抓住了我雖然白得有點像鬼、但看起來依舊很正常的手,甚是激動地與我問道:“閣下便是點絳仙子?”
是否書看多了的仙眼神都這般不敞亮?
我望了望這雙近在眼前的秀水靈眸,帶著幾分痛惜地點了點頭:“在下正是點絳,可中毒之人卻是這位……”
“中毒?”琢玉似是終于覓到了關(guān)鍵點,立刻縮回了放在我眼皮下面的漂亮腦袋,隨手變出一顆灰秋秋的丸子便塞進(jìn)小天兵嘴里,拍了拍手與他道:“如此便好了,你快回去打坐,運氣十二周天將藥力發(fā)散出來就行了?!?p> 小天兵翻著眼睛將梗在喉間的藥丸咽了下去,深呼一口氣、勉力對琢玉抱了一拳:“多謝仙上?!闭f完,便掀開布簾,步履蹣跚卻仍追求敏捷地跑了。
徒留我一人在此,獨自面對神色愈漸熱情如火的琢玉上仙。
“仙上……”我眼看她從我耳側(cè)攜了一縷長發(fā)捧在手上細(xì)細(xì)聞了好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出聲提醒她,“我方才扶了那小天兵一路,現(xiàn)下還沒洗澡?!?p> 琢玉彎了彎幽長詭秘的眉尾,眼中如生了云霧一般瞧著我,壓低嗓子來了一句:“無妨,無妨……若你不嫌棄,我們可以一起洗?!?
厭闕
女主之所以把熵泱當(dāng)成天帝,是因為他們都是龍,真身長得像,人身也就長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