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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第四十四章:緣劫

湮尾記 厭闕 2665 2019-06-21 09:31:08

  我為白澤,位列山海神籍,后得西王母取名為靈樞。

  因著人身時為女子形貌,故而,諸界仙神之眾皆得稱我一聲靈樞神女。

  嗯……其實,這名號于我,誠然不大相配。不過有幸經(jīng)了混沌初開之時的天生地養(yǎng),比起旁的后生之人多得幾分神力,無尊長、寡友朋,便連這為神的開蒙教化之事,亦收受得甚晚。

  但,卻自覺并不過分愚笨。

  我曉得自己當年撿到的這顆蛋當是有些不同尋常,可奈何日夜琢磨時時相思,亦委實也沒料到,待到它破殼而出之時,會是如此的驚天動地。

  ——

  那是紅鸞降生的第二年。

  向來皎皎明曠泠泠至凈的昆侖之境,飄來了自混沌初開以來的第一朵烏云。

  彼此異景驟現(xiàn)之時,我正伴著一簇將死的雪芝。以石作盞,盛著頭頂身側(cè)如雨而濯的璨璨晨曦。

  乍乍然眼前一黑,仰頸看去,便被這墨團似的云頭唬得一愣。

  …………默了半晌無言,我竟猜不出是哪位才華蓋世的云中浪子,縱著一腔無以自抑的詩情畫意,特意跑到這漫漫如練的白日長空中澆下一捧墨汁!

  兀自嘆了嘆,我干脆眼也不眨,靜候須臾之后風吹云散,好令我看清里頭所書是何等生花妙筆。

  可候了半晌,卻見那云中墨色不明反晦,如遇滿江蒸騰的沸水。不過片刻功夫,便已融成了一眼烏泱烏泱的大鋪蓋,狂風暴雨一般、朝著此處山頭罩了過來。

  得,興許……這便是傳聞中的“流年不利”吧。

  我扭過身子、甚是利落果決地將那幾株半死不活的小靈芝連根帶須整個一拔,打算于腳底抹油之后、便立即為它們尋摸掰扯出一處新家。

  然此念方起,我卻忽而于右眼余光之中,瞥見了一抹詭異的紫!

  與此同時,身后那常年負著的綿軟背囊之中,亦是傳來了一聲無比清晰的玉碎之音。

  心頭一個“咯噔”,仿佛一顆巨石憑空生在了嗓子眼,隨著某個莫名而生的不吉念頭輕飄飄一墜,便砸的我肺腑如泥胸口抽筋。便連本就不多的二三神智,似也伴著那身后玉卵一道碎了。

  ……

  當年,西王母娘娘承了我一腔殷殷期盼,將一冊《古神遺錄》足翻了半日,方才尋到白澤之頁,以筆描朱,為我添上了“靈樞”這個名字。

  我本年幼,見之好奇,便將那寶書取了出來,打算從頭至尾、好生將其觀上一觀。

  然此卷冊之深厚,堪比饕餮之咽喉。其中神語連篇,更是如蜂如蝶,將我這無顏之花撲了滿面。足令滿腹耐心瞬息竭盡,直接略過當中,一舉躍到了末尾。

  卻見其間無字,天地之間的某位神祇,竟是不生便死。

  可笑我曾猜測此為何地之神,卻是忘了,如今萬界之中,除卻我背后的龍族遺子,還有哪個新生之神?!

  ……

  眼前無上仙境,終是現(xiàn)出無邊衰景。

  滿山皚雪,如若白骨堆疊,萬鈞雷霆呼嘯而至,仿佛足將蒼生劫掠。

  于此無可轉(zhuǎn)圜之時,我咬了咬牙,奪命一般撈起背后那顆蛋。

  圓潤蛋殼破成了一灘水晶,里頭的嫩白小龍如若玉雕,尚不若我的尾指一般粗細。我將它捧入懷中,縮于原地一動不動。

  惶恐,驚懼!

  發(fā)絲足尖抖若篩糠,我卻不敢有尺寸毫厘的奔逃之意。生怕一心不誠禍水東引,使得八方無辜盡遭池魚之殃。

  漫天雷光幽玄如墨,仿佛淬了毒的流火。我痛得直欲滿地打滾,好將遍地霜雪裹纏于身,托其為我撲滅背脊之上的血肉焦香。

  然此一身愈加疼痛如割,我便對懷中幼龍愈是憐惜入骨。滿腔納悶郁卒.并著肺腑肝腸之間翻涌而上的鮮血,被我一同抵死于齒縫舌.尖。

  竟猜不出是怎樣的命定苦難,叫這好不容易留存下來的最后一絲龍族血脈一經(jīng)出世,便要經(jīng)歷如此浩瀚無阻之劫……

  ——

  西天王母似對眼前這般景狀早有所料,敕令全境生靈盡避結(jié)界之中,只余她一人、自昆侖主峰之巔觀望許久。

  天衣飄袂,流華芳野。

  終是看不過眼似的,拂袖而動,揮出一團氤氳如霧的云,將我滿身血色輕柔一裹,推下了下方的無盡雪崖。

  ……

  待我連飛帶爬地撲騰上高逾萬丈的冰寒絕壁,便見五色鳳鳥已然破了結(jié)界、繞羽環(huán)飛,齊齊簇擁著當中盤坐的蒼白女子。

  金烏堪破層云,流光傾瀉而出,綻著漣漣異彩。

  而我面前的西王母,華釵退去,寶髻微凌,青絲凝霜,唇若銜雪。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虛弱的模樣——尤其是那雙眼,沒了平素好似云霞珠玉一般的盈盈光彩,竟仿佛蘊了一縷將散的飛煙。

  我如松石僵立,不敢妄動。

  西王母見狀,則將眉梢微挑,神情間流露出與初見時一般無二的尊榮桀驁,話語微吐,卻又透著幾分無可奈何的躊躇擔憂。

  微聲一嘆,如若撲面的細雨,敦敦慈聲,輕喚了一聲“靈樞”。

  她似有些不解,與我悠然一問,道:“既將己身作甘露,你又何故……非得去潤那無根之草?”

  聞此話語,我滿心愧對已然無以言表,只得徒然空落兩行熱淚。

  ——一滴從風而飛、墜向遠地,救活了隔壁山頭那片被灼得半死不活的鳳棲梧桐。一滴沿著面頰.濺入懷中龍口,叫它受了祥潤之澤后、酣然入夢。

  我灰敗著眼、好似囚首喪面,半晌才于五內(nèi)驚痛之中回過神,道:“……我見世間綠竹無心,可它仍舊能活。生一副柔韌不折之軀,天然如玉之色。且一旦枝葉撫風,便宛如鸞琴鳴動。那聲音如此好聽,甚至…不遜于曾經(jīng)的四海龍吟……”

  屈指撫了撫腕上.冰晶一般剔透的幽涼鱗片,見它眉目天真,未染愁苦。

  便又悵然道:“凡竹一晤,便已如此令我喜愛驚艷。何況……是這相伴了不知多少年的小龍?”

  許是我頭破血流一身凄慘的模樣實在有礙觀瞻,西王母眉間一皺,仿佛無法忍受一般別開了眼。

  當下將聲調(diào)一寒,強而又硬地戳破了無視許久的一層窗戶紙,耐下性子與我告誡道:“龍族玉卵,靈璧為棺。若以因果緣劫之法來論,此子注定與世無緣。哪怕今朝借你之血生出神魂,亦終是難逃來日早夭之命!”

  聞言,我有些澀然,揉了揉一雙核桃似的眼,仿佛數(shù)千年前一口吞下的鐵石秤砣.終于掉了底,敬仰天顏與她追問:“靈樞無知,不若西王母娘娘這般有見識。不知娘娘是否曉得,諸天萬法之中,以何能救?”

  非我沒了神智胡亂投醫(yī),而是昆侖全境無有不知,西王母娘娘對著底下的一干晚輩,看似積威深重不容置喙,實則卻是滿懷包容能退則退。

  譬如今日,明知劫難無轉(zhuǎn),卻仍是出手相救。

  果然,西王母端然沉凝細加思量好半晌,終是松了氣力、出言為我指點。

  道:“自古緣劫雙生,今日止休一時,至多萬載之內(nèi)必復來歸,且劫雷之勢將比今朝尤勝數(shù)倍。你若不愿這條白龍赴死,便攜它同入五濁凡世,以神者之身行仁善之舉。天道至公,定會為你廣結(jié)善緣功德。屆時,你便將一身功德轉(zhuǎn)渡與它。如此,或可以緣渡劫、消災解厄?!?p>  乍見半眼希冀,我不由泛出笑色,跪雪而謝。

  西王母心胸如海,這會兒忽而一笑,竟與我戲言:“可惜神命無轉(zhuǎn),否則,我便托閻羅老兒給它書一個亂世明君之命,叫它以己一身擔起蒼生沉浮,時時操勞,夙夜難寐,生時顛沛流離、不得半點真心,死后亦遭子孫踐踏、無有一縷香火祭奠。蒼天瞧了解氣,或許便不會如此量小,竟與一條初生小龍這般苛待?!?p>  我亦隨之展顏,卻未曾料到,此時作雪玉水鐲狀盤于腕間的小小白龍,有朝一日,會當真成了九霄云外的萬界之主,悲天下之艱,憫眾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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