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曾聞,冥府之下有地獄,共一十八層,其中最苦者,名為“無間”。我此前從未親見,但如今……卻恍然已至。
血流漂櫓足舟渡,月下煙浮照白骨。殘宇凄凄品云蘇,滄海闌山歸去無。
——
渾身氣力早已于奔忙之中.脫得個干干凈凈,我將一雙酸軟如腐梁朽木般的膝蓋.齊齊一彎,直接跪在了眼前這殷紅無際的汪洋血海。
折了頸子似的垂下頭,徒然睜著漆黑兩眼,對著臂彎里的女孩兒。
年不過六七,卻是我從身后木屋中,挖出的最后一具尸體。
那柄用以殺人的利劍實在太過鋒利,先是貫穿了其父的背脊,繼而刺中了其母的心臟,最后……甚至扎穿床板,使這藏身床下的孩子亦受了殃及。
我拈著袖口,擦了擦這可憐孩子的臉。滿腦子想的,卻是那位未曾會面的兇徒。
不知他養(yǎng)自何方水土,竟能生得如此心腸狠毒?
想這足足百年,我行遍了夢里悠悠天地,竟沒瞧見一個活人,覓見一縷生息。
這“夢”,……究竟是為何物?
令我像是啞了,如何死命呼喊,都得不到回應。也愿就此瞎了,即不必再見如此慘烈的風景。割下鼻子,則嗅不見血腥。若再剜下雙耳,便亦聽不見四海亡靈飲泣。
一念既生,我終是抓住了那彼方兇徒遺留下來的劍柄。
見那如雪寒光之上刻了兩字——“東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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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碧云窗。茶不思,飯不想。
于此一月之內,我吃不下丁點旁物,卻接連食了三匣子南海明珠——未見其有絲毫凝神定心之效,卻反將我襯得容光煥發(fā)、肌膚愈好。
然則,即便如此,竟還是令沉璧看出了些許蹊蹺之處。
這不,竟難得狠下心腸與其殿中那些不知凡幾卻花樣百出的山高公文兩相辭別,生生于百忙之中擠出了半日閑空,來到了我這院中。
既不事朝堂,便只著便服。
一襲淡金衣衫好似寒時融焰,絲絲縷縷飄若輕煙。將那清俊淡雅堪勝芝蘭的少年身形悠然一裹,便仿佛玉人踏風、杳杳而至。銀白云靴一經(jīng)觸地,頓時令我這寒舍陋室亦是光鮮亮堂了不少。
“姐姐。”他朝我一笑,聲色溫柔如春風化雪,透著笙簫溪泉一般的動聽悅耳。
叫我聞著眸光一閃,無端涌起一股子心虛之意。
果然,待我不經(jīng)意間一個眨眼,便見面前空蕩蕩的桌案上,已然多出了四碟子時令蔬果??茨巧妫埸S翠綠交相掩映,再綴一點點睛般的明麗緋紅。嗯,我點了點頭,只覺這碗碟方寸之間當真是風景如畫、色彩紛呈啊。
于我暗贊之時,沉璧已擷一身煙雪,自我身側行去,施施然落了座。
拂了拂袖,憑空又取一只碧青葫蘆。將蓋子一掀,于杯中斟了八分將滿,隨后微微抬首,與我道:“古來月色恒久,而諸番月色之中,唯有這陳年涼月最是清甜不過。沉璧事務久纏,唯今日得閑,便特來邀姐姐一通品鑒?!?p> 嗯……?不想如今天界風俗如此與時俱進,除卻飲酒飲茶,竟還多了飲月這一說?
我心下好奇,便接過杯子,淺淺抿了一口入嘴。霎時間,只覺唇舌其間如銜微霜,蘊蘊涼涼沁過心田,便很有一番游湖臨風般的暢快舒爽,當下將頭連連點了,嘆道:“果真很是可口!”
沉璧彎唇一笑,攬袖傾葫,為我再添一杯。
待我將此清釀安然咽下,沉璧卻十分莫名地輕聲嘆了嘆,似是若無其事一般與我開了口,言道:“許久不來,沉璧竟是今日才覺,姐姐這院中云鴉已長得如此之好。”
“……”我捧著杯子頓了頓,默默無言、循著他的目光往外一瞧。
見空中微雨曦光,織就一眼斑斕虹橋。而下一片碧草茵茵之上,那素以輕盈著稱的的云鴉.不知何時.已然墮落成了一副母雞模樣。支棱著兩翅撲騰不休,抖下一地飄白柔羽,卻竟是連房檐也飛不上去。
“額……”我咬著杯沿,甚是磕巴地解釋道:“想來是這院中仙氣實在充裕,令它修行過速,故才……豐盈了些許,哈哈……”
此通謊話說得毫無邏輯,然沉璧卻仿佛是信了,微微頷首,道了聲“原來如此。”接著,又動作優(yōu)雅地為我夾了一筷子青筍。
……我眉梢一挑,繼而兩眼放光,仿佛凡塵街頭的乞兒瞧見了一只肉饅頭,很是迫不及待將其囫圇一吞。
隨后昧著良心贊嘆道:“嗯!這筍滋味鮮嫩,隱約還有一絲甜呢!”
沉璧見了,又于我碗中置下一片白菇,自己卻并不吃,只似有些感慨道:“沉璧身為天帝,又已成婚,不知長此以往,是否會失了與姐姐的如今親近……”
???!
我聞言一驚,便連嘴中彌漫的怪味也忽略了個干干凈凈,與他瞪眼道:“自然不會,你便是天帝又何如?還不是一條小小白龍之身,當年破殼之時,還曾臥在我的皮毛中酣睡過呢?!”
沉璧聞言,眸中微微一亮,仿佛琉璃靜水劃過天邊朝日,略略遲疑道:“姐姐此言當真?”
我干脆放下筷子,直接行到他身邊,伸出兩袖將其一圈,強調道:“當真?!?p> 淡彩菱花紋的衣料十分寬大輕薄,直將沉璧整個人都淹在了里面。我低頭望著那唯一露在外面的大半顆腦袋,見他玉白面上泛著淺淺如殷的薄紅,似乎羞怯到了極點,愣是僵了半晌才回過神,隨即將頭埋得更深,低不可聞輕聲道了句:“多謝姐姐。”
這一聲“姐姐”叫得我心情甚好,不禁滿足一嘆??蓢@完了,卻又憶起那每夜眠寐之時親眼所見的血肉淋漓。
縱有幾番躊躇不舍,我仍是狠了狠心。垂下兩眸與懷中人凝望相對,與他微笑道:“沉璧,姐姐近日…會去一次凡界。你在天界不必多念,碰上公務過多之時,亦不要事事親力親為,天界仙家們大多有閑,便是分散些不重要的事務交于他們來做也是一樣的。從前游歷時,你為我作了《各界百草圖譜》,姐姐答應你,待姐姐什么時候回到天界,也必定會為你畫出所行之地的山川好景?!?p> ——
午后小憩,醒來時,身上多了件云衣。
嗯……定是沉璧替我披上的。
抬眼一瞧,桌上碗碟已空,再扭頭一看,院中云鴉肚腹如球、癱在地上片羽不動。見我望它,還頗為熱情地“嘎”了兩下。
唔…………定是沉璧替我喂的。
醒了醒神,我便又開始琢磨。
《浮生錄》中說,東黎立于凡土,攬江傍岳,共有七十二城,聲色壯闊,是為綺麗之國。
我有些納悶,這偌大凡界之中向來每隔幾百年,便要經(jīng)歷一次改朝換代,本也是稀松平常之事??煽v觀前塵,卻從沒出現(xiàn)過如此豺狼虎豹般的國家,竟能以一國之兵鋒,造此滅世之危局。
而我,生自光陰歲月之始,正經(jīng)繁華極盛之時,卻為何會于夢中,窺見天下生靈之死?
天地,山川,湖海,星辰……
萬物蓬勃,仰賴死者之息競相而生。
莫不是盤古大神歸墟有感,悲憫世人,才會與逝后數(shù)十萬載之時,與我這碌碌之神托來遺夢,叫我以身作刃,于災禍降臨之前,剜去這大好血肉上的一口惡瘡?
若果真如此,那么……我于情于理,亦當盡己所能,全了這最后的醫(yī)者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