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水灣。小吳雜鋪。
后院是空蕩而荒廢已久的院子。鶯鶯看著長得有半人身高的草叢發(fā)呆,這兩日度日如年,心中只覺得剩余的一點信念也被人捏碎瓦解。
當(dāng)年,那個恩人像天上的神仙一樣,在烈日之下,一襲白衣從天而降救了她。那個恩人說她的父親是忠義之后,是有骨氣的漢人,希望她也好好活下去。
那時候,她才知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以不是戲文,玉樹蘭芝不一定是文人。
陳鶯那時候便發(fā)誓,此生非君不嫁。她是忠義之后,文才兼?zhèn)?,相比江湖女子,自詡溫柔解意非她人可比。于是,她一直跟在那位恩人不遠,一直到自己來到了揚州邊郊的梅園。
滿院暗香的梅園里只有寥寥數(shù)人,恰好后院招人,她便去當(dāng)了兩個月的女使。
她終于知道了恩人姓柴,名君嵐。他不是中原人,是軒轅桃花門的少主。他的姑姑竟是當(dāng)年名頭極響的柴姑姑。
每日上工下工,日復(fù)一日。她給柴君嵐沏茶燒水,在管事平叔的管制下沒能與柴君嵐說上一句話,但她始終堅信近水樓臺先得月,皇天不負有心人。
一天夜里,她在后院河邊給母親放河燈,那是母親的第三年忌日。
柴君嵐那時打著燈出來,照了她的臉,說道:“我認得你,你不是那位陳大人的女兒嗎?”
陳鶯激動地站起來:“是我!”
柴君嵐淺淺地一笑:“大半夜的,你怎么在這兒?我讓阿水安頓好你,難道他沒做好?”
陳鶯擺了擺手:“不是的,不是的。那位哥哥給我租房,給我盤纏,都有做好。”
柴君嵐輕笑:“那你怎么在這兒?難道你是揚州人?”
陳鶯搖頭:“我家在北安南村,可是家里已經(jīng)沒有別人了?!彼D了頓,小心翼翼地抬頭:“柴大哥,我能這么叫你嗎?我其實……我其實在你府里上工呢。”
柴君嵐瞥了一眼遠去的河燈:“給你父親?”
陳鶯搖頭:“不是,是給母親。父親走后,母親只活了三個月不到,人就走了。”
柴君嵐拿起另一盞河燈放進水里,說道:“你父母一定很愛對方。”
陳鶯聞言,只覺得臉上燥熱,驀地低下頭去,模糊地嗯了一聲。
柴君嵐陪她放了最后兩盞,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以后有什么便與平叔說,不必半夜出來。你一個姑娘家,夜里出來不安全?!?p> 陳鶯說了聲是,跟著柴君嵐回了梅園。
后來,柴華住到梅園來了。聽聞柴華的夫君已逝,柴君嵐派了玄字衛(wèi)去臨朐接人。柴華有一日找她說話:“你是個好孩子,要是能陪在他左右,我也放心。我這里還有重要的東西,只能交給他的夫人,可惜啊,他將來要娶的卻是嚴家女兒?!?p> 柴華看她詫異,又道:“原來你不知道?看來……他心里是有嚴家女的?!?p> 半個月后,柴君嵐拖著十里紅妝去了平江嚴府。柴華便讓平叔行個方便:“讓她去吧。女兒家有的心思該斷則斷,狠不下心,便只好自己傷心了?!?p> 陳鶯站在門口看著遠去的定親隊伍,望眼欲穿,聽言突然回頭看向柴華:“柴姑姑,您說的是什么意思?婢子若是狠得下心會如何?”
柴華對著她笑:“世上的事哪有什么絕對?嚴家女是我妹妹給他物色的媳婦兒,一天不進門,也算不上我柴家媳婦兒?!闭f完,人就回屋里午睡去了。
這句話給了陳鶯很大的動力,心里澆滅的火星又燃起來,她有了斗志。
如果柴姑姑真的站在自己這一頭,那嚴家女也只是柴小姑中意的人罷了。事情成敗得看柴君嵐最后選了誰,不是嗎?
后來,陳鶯第一次在府上見到了嚴家女。
嚴家女,嚴煙。那是誰?那是江湖第一美人!膚若凝脂,貌若天仙,裊裊婷婷之姿,天下能有幾人?
陳鶯失落了,不是對嚴煙,而是對自己。她照樣埋頭苦干,天天上工打雜,直到有一天嚴家女跟一個浪子私奔了。
陳鶯又活回來了。
嚴家女跑了,柴君嵐手上還多了一條人命,人變得有些失魂落魄。每回在書房或河邊喝酒解愁,陳鶯便去陪著他。
這段時日不長,但平叔沒有阻止,因為有柴姑姑在。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柴姑姑便是她的伯樂。
后來,柴君嵐消失了,再出現(xiàn)便是伴隨著鬼仙死于卯江的傳言。九鬼后來被十二閻羅殺了,柴君嵐卻笑著與柴姑姑說:“姑姑覺得九兒做的怎么樣?”
柴姑姑說:“只要你想做,姑姑便支持你,你畢竟是我親侄兒??!”
柴君嵐變得有些奇怪,他還是那個第一君子,卻陰郁寡歡,再沒有當(dāng)初的意氣風(fēng)發(fā)。他身邊還莫名跟了臟東西,那個浪子的師妹——懷玥。
胡攪蠻纏,欺善怕惡,膽小如鼠……如此集短處于一身的還是頭一次見,偏偏生了一副精致的臉蛋兒。
陳鶯不明白了,沒有了嚴煙,不是還有自己嗎?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個劣跡斑斑的女子留在身邊?
難道是因為懷玥生得好看?又或是因為懷玥是那浪子的師妹?
走走停停,每一日都在漫無邊際的路上毫無目的地走著。
有一天,她被盯上了,被劫匪擄走,被關(guān)進了寨子后山的山洞里。她和別的姑娘一起等著每一天的更迭,每一天的最后一縷陽光都將終結(jié)一個女子的性命。
終于,輪到了她。
三個寨主要她跳舞,她不會跳,他們就把她衣服扒了。他們說,她要是再嘴硬,就送到大堂里做個人盡可夫的女子。
陳鶯不肯落淚,抓起地上的麻袋披在身上就跑。三個寨主追出來,卻被闖山的人殺了。那個人竟是柴姑姑。
陳鶯記得,那天柴姑姑宛若天仙降臨,一身粉桃輕紗外衣,頭上是銀鑄鏤空花冠,面若粉玉,卻拿著一把血淋淋的長劍。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看似柔弱無力的人,也可以如此狠厲卻好看。
柴姑姑從其中一個小房里扯下一塊簾布披在她身上說:“你不振作,欺你的可以逍遙法外,你的恨卻能匯聚成河。你想帶著怨恨下土,那以后我不管你了?!?p> 陳鶯用那布滿灰塵的簾布緊緊裹住自己,她確實好恨。為何嚴家女什么也不做就能成為柴君嵐的未婚妻?為何嚴家女有這么好的選擇,卻要跟別人私奔?為何那個草包可以生為盟主的女兒,還能有那一副容顏?
這些不甘和不滿,她要何處說去?
陳鶯起身拿起地上一把生銹的樸刀,往那些方才想辱她身子的人身上一一扎了窟窿。一刀再一刀,直到那些人都血肉模糊,血濺得哪里都是,方才罷休。
柴姑姑說:“不錯,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你殺了他們,算是報仇了?!?p> 陳鶯驀地一驚,回頭看她,一直搖頭:“不,不是,我沒殺人。他們已經(jīng)死了!”這些人是你殺的。
柴姑姑卻淺笑著:“我只是點了他們穴道,挑了他們的腳筋,要他們命的是你剛才那幾刀?!?p> 陳鶯一頓崩潰,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她跪在地上哭,又哭不出來,嘴里的啊啊聲像啞巴弄出的聲音。這才是無助——有苦難言。
柴姑姑始終離著那些人的尸體很遠,她身上沒有半點血漬,跟陳鶯比起來,像是兩個世界的人?!皻⒘司蜌⒘?,你是替天行道,替那些死去的孩子了結(jié)了心愿,替后山那些孩子免去了痛苦,你為何要怕?人生在世,江湖中人,誰的手里沒沾過血呢?”
陳鶯只會搖頭。這些人本來能讓官府處理的,她動手殺了,也不能去自首,可她也不敢面對柴君嵐。嚴家女至今手上清白,她手上卻有了人命,一樁接一樁,她越發(fā)配不上柴君嵐了。
柴姑姑卻像看懂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繞過那些人往外頭走,一邊走一邊說:“陳姑娘,我那侄兒手上也有人命的。他最近沾的血可多了,好的壞的都有,所以他跟嚴家女已經(jīng)不可能了?!?p> 陳鶯只知道自己跟著柴姑姑下山后,換了件干凈的衣裳。她好久都沒穿過這么好看的衣服,顏色要是再鮮亮一些,便像新娘子的衣服了。
柴姑姑打量著她說:“果然好看。你看鏡中的人,是不是過得很好,人比花嬌?這樣的人,哪里遇過什么事,懵懂嬌俏,那個男子不喜歡呢?”
銅鏡里的女子笑容越發(fā)擴大。
是啊,她這么好看,對他這么好,柴君嵐怎么可能不喜歡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