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阮姝
阮煜一妻一妾,三個子女。大小姐阮沅,三少爺阮禎皆是元妻王氏所出;妾胡氏,蘇州人,有一女,名喚阮姝,家中排行第二。
得了首肯,兩個美人前后腳進(jìn)來了,裊裊娜娜,帶來一股春意。胡氏年輕貌美,身著緗黃色外衣,豆綠色四合連云紋暗花緞裙,與自己女兒站在一處,竟似姐妹。
依著規(guī)矩,嫡女本不必對姨娘行禮,阮沅還是坐直身子,適當(dāng)表示了問候。
“聽聞今日點(diǎn)嫁妝,怕人手不夠。遂過來看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焙闲卸Y后也不坐,站著輕聲說。
“外面有張嬤嬤照看著,一切倒還順利?!蓖醴蛉说?,“你有這心,倒叫我心下感動。坐吧,坐下來說?!毖粤T,請了胡氏母女坐在一旁的朱漆花梨木靠背椅上。
胡氏這種溫軟的性子,也是王胡二人能一直維持和平的關(guān)鍵。王氏作為嫡女,在家中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享盡父輩祖輩的關(guān)愛,從小沒有跟別人分享過什么東西。所以,胡氏初進(jìn)門時(shí),王氏可是懷有很大敵意的。這份敵意一是來自于被搶男人的憤恨,二來就是王氏打心底就瞧不上妾室。正妻對妾室總歸是看不起的,正派人家誰愿意讓自己的女兒給人當(dāng)妾室,為妾者不僅自己沒身份,還會使家族蒙羞。再說這胡氏,生得纖細(xì)柔弱,清秀婉約,言談舉止別有一番風(fēng)流韻味,看得人心生無限愛憐,又出身揚(yáng)州,吳儂軟語,每每開口聽得人心先酥了半邊兒。
王氏暗暗將胡氏歸為狐媚之流,心存戒心,日日提防著,這種嬌弱美人可是難對付的主兒,最會賣乖撒嬌,偏偏男人是最吃這一套的。
可這胡氏是真溫柔懂禮。雖生得美貌,但從不恃美揚(yáng)威。平日里安安分分,每日請安奉茶規(guī)規(guī)矩矩,不生事,不僭越,無事便安安靜靜得在自己院子里待著,吹吹蕭,作作畫。
王氏時(shí)常同命婦親眷聚會,貴婦們坐在一起,說道得無外乎養(yǎng)生美容、家長里短。某天談到妾室這個話題,王氏才知有些人家的后宅可謂是雞飛狗跳,小妾爭寵,正妻立威,兩邊整日勾心斗角,你方唱罷我登臺,日日都有戲唱,攪得家宅不得安寧。這邊正詫異著,又有夫人哭訴,說是自家夫君新納了一房妾室,因頗得寵愛,在府中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成日耀武揚(yáng)威,給自己氣受,日子難過得厲害。
這廂一對比,越發(fā)覺得胡氏順眼起來。胡氏如此乖順,王氏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妒婦,平日里也不刻意為難,吃穿用度都按規(guī)矩,不曾克扣。兩人各自關(guān)起門來過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王胡兩人說著有關(guān)大婚準(zhǔn)備的相關(guān)事宜,阮姝靜坐一旁,嫻靜端莊。阮姝肖像其母,清秀婉約,出落得十分漂亮。阮沅邊看邊心中感嘆,阮姝抬眼望來,兩人視線交錯,皆是尷尬禮貌的一笑。
對于這種尷尬的相處方式,阮沅心中也是無可奈何的。兒時(shí)兩人的關(guān)系可是極好的,那時(shí)不懂事,也不懂得嫡庶有別,只知道兩人歲數(shù)相近,說得來也玩得來。阮沅愛玩也會玩,朋友又多,整日里往外面跑,阮姝便“姐姐,姐姐”得跟在身后,兩人東飄西蕩,那幾年玩遍了東都好玩的,吃遍了東都好吃的。
阮姝懂事后,性子越發(fā)嫻靜,不大愛出門走動了,不知從何時(shí)開始,兩人也不在一處玩鬧了。不在一處,也就沒了聊天話題,話也慢慢少了,到最后坐在一處只剩下尷尬。
“對了,姝兒今日還帶了禮?!焙险f道。
阮姝從自己貼身婢女手中接過一個蝶紋紫檀木匣子,打開,里面是兩條手帕,分別繡著并蒂蓮和鴛鴦戲水。
“我自己繡的,粗陋了些,比不得繡坊繡娘的手藝,姐姐莫要嫌棄?!?p> 這話說的客氣,這帕子上的刺繡用針平整,花鳥綽約親昵,栩栩如生,堪稱佳品。
“姝妹謙虛了,我看是極好的。芙蓉并蒂,比翼雙飛,都是好意頭,妹妹費(fèi)心了?!比钽涿槼鯇⑾蛔咏恿诉^來。
“姐姐喜歡便好,只愿姐姐百歲夫妻長好,比翼共連枝?!?p> 阮沅唇角彎彎,表示了謝意。
“沅兒如今覓得佳婿,我說實(shí)在既高興又艷羨,姝兒日后若有這三四分風(fēng)光就好了?!焙险f著紅了眼,“當(dāng)年只想著與老爺相守,不管不顧的。想來真是自私,如今還拖累了姝兒,我這心里真是萬分愧疚,萬分覺得對不住姝兒?!?p> “你身為母親,予她生命,替她操心,為她謀劃,何來對不起她。”王氏道。
“夫人這話說得是,為人母,都是希望女兒能一生喜樂,順?biāo)鞜o憂的。我們母女在府中好吃好喝,行動坐臥皆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仰仗夫人您照拂,我心中感恩得緊。如今不敢奢求其他,只是在姝兒婚事上,我是個說不上話的,只盼夫人能略微留心,不求姝兒嫁得多風(fēng)光,能體面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比铈缃褚部斓秸f親的年紀(jì),說親可是由當(dāng)家主母做主的,胡氏說這話也是希望王氏能留心為自己女兒挑選挑選。
“這事倒是不急,姝兒如今還未到年齡,我替她留意著便是?!鄙焓植淮蛐δ樔?,阮姝已經(jīng)送上了一份誠意,王氏此時(shí)不好推拒。
“是了,這不是個能著急的事兒。我也盼得姝兒能在我身邊多呆幾年,再同我做做伴兒?!比钍蠎z愛地看著自己女兒,又笑說:“我如今看著這些孩子才覺得這日子過得是真快啊,沅兒當(dāng)初還是個奶娃娃,如今竟也到了要出閣的年歲?!焙线@話說得有水平,表面感嘆時(shí)光荏苒,實(shí)際也暗暗表明了時(shí)光不等人,挑女婿這事耽誤不得。
阮沅從旁聽著,不得不感嘆母愛的偉大,胡氏可是受了天大委屈也只管自己忍著的人,如今為了阮姝的婚事也開始繞彎彎,明里暗里得求王氏上心。
王氏不語,只換了話題道:“姝兒怎穿的如此素凈。大好年華,合該穿得嬌艷些?!?p> 往日里,王氏一顆心都放在了阮沅,阮禎身上,還未曾好好留意過家里這個二姑娘。今日既提起阮姝,便細(xì)細(xì)打量著這個孩子。
肌膚細(xì)膩骨肉勻,明目皓齒,是個美人。
只可惜,今天這身衣裳實(shí)在配不上她那如花似玉的好樣貌。
阮姝紫棠色外衣,里衣紫檀色,端莊嫻靜地坐在靠椅上,沒繪回話,只不好意思一笑。其實(shí)美人穿什么都好看的,但這身衣服確實(shí)太素凈了些,顏色也是不合年齡的沉悶。
“姝兒素來偏愛這些沉穩(wěn)顏色。”胡氏道。
王氏不信,姑娘愛美,都愛穿得清新可人。就看沅兒,早早便盼著天氣回暖,好趕快脫去冬日那些厚重衣服,換上輕薄飄逸的。
前些日子布莊也已送來了春日布料,這批衣料,顏色選得都是鵝黃,玉綠這些明亮嬌嫩的顏色,王氏記得自己已命人分給各處了。阮沅今日穿得月白色襖衫,水藍(lán)色襕裙就是近日新做的。
都到了春日,阮姝還穿得如此暗沉,想來這布料是冬日里剩下的。至于那新料,不用說,自是有婆子使壞,暗自昧了。
即使妻妾相安,沒有正妻為難,胡氏在這宅子里過得卻也并不舒坦。阮煜位極人臣,一顆心全在朝堂之上,對男女情愛看得頗淡。因此胡氏雖貌美,但阮煜對其并不過分上心。既沒家世,又沒榮寵,性子又綿軟,使喚不動人,府里又多得是看人下菜,拜高踩低的奴才,讓做些什么便擺譜甩臉子,受了不少氣。一日想尋些鳳仙花染指甲,便叫婆子丫鬟去院中摘些來,夏天日頭大,誰愿意去那烈日底下曬著,院中五六人,沒一人動彈,叫了三四次后湊在一起大發(fā)牢騷,“瞧瞧,這位還真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了?!薄昂牵?,說白了不就是大戶人家的玩物么。”“聽說她家里也是書香門第,原來讀書人家也是這般沒皮沒臉的么,攀附門第讓自己女兒過來做妾?!毖哉Z粗鄙難聽,正巧王氏身邊的一等丫頭過來傳話,一聲不吭地全聽了去,扭頭就回稟了王氏。
這么個小事,就受此折辱,想來日子難過得緊。胡氏日日過來請安,卻一句委屈也沒提,王氏這么一想,越發(fā)覺得那幾個婆子丫鬟可恨,立馬下手整治,命人將那幾人綁到院中,掌嘴得掌嘴,打板子得打板子,最口無遮攔得那個直接發(fā)賣,給胡氏立了威,也給自己落下個持家公正的賢名。這事后,胡氏心存感激,侍奉得越發(fā)恭敬。
這些日子忙著給自己閨女操辦婚事,沒空料理家事,想來,又是舊態(tài)復(fù)萌。
王夫人叫來翠枝,翠枝是王氏身邊的大丫頭,跟在身邊好些年了,人長得水靈,為人也機(jī)警,辦事妥帖放心。
“去,選些雪青、胭脂、妃色、石蕊紅的料子,送去明瑟軒。”
明瑟軒是胡氏娘倆兒居住的院子。院內(nèi)姻靜清麗,墻上蔓延著爬山虎和薔薇木香。
胡氏謝過,又再三確定這里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后道:“夫人這邊事多,我們也不在這兒添亂,先回去了。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夫人只管派人知會。”說罷,帶著阮姝離去。
“娘,胡姨娘剛才話雖說得含蓄,但也很明白了。句里句外都是央著為二妹尋一門好親事,你為何吊著人家?”待胡氏母女走遠(yuǎn),阮沅問道。
王氏端著茶盞,慢條斯理道:“你這個妹妹,跟她娘可不一樣,心氣高著呢。她今日過來,除了送你帕子時(shí)說了兩句話外,可曾再開口過。聽丫頭們說,你這妹妹每日勤學(xué)苦練,琴棋書畫樣樣不愿落人后。書讀得多了,心中也就有了傲氣。我今兒這么做,也是壓壓她的心氣兒,省得日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蓖跏闲闹幸彩窃尞悾媪?,胡氏一輩子逆來順受,竟養(yǎng)出個心比天高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