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fā)花白的老嫗站在滂沱大雨下,一動不動。
雨水沿著她滿是溝壑的面孔淌下,一雙渾濁卻深不可測的眸子直視前方。
眼神空洞,不知多久,空洞眸子驟然浮現(xiàn)一縷光彩,身子一顫,驟然回神!
*
就在前一刻。
老嫗一步跨入了孟家的宅邸。
漫天雨幕頓時煙消云散。
寧赤顏腦海浮現(xiàn)此前的一幕,震撼又動容。
委實沒想到,邀其相見,并非孟家某個躲藏了千百年的老不死,亦非孟氏支撐門庭的存在,給予她一絲幫助的,居然是幾年前那個瘸了腿,只能坐在輪椅上相貌平凡的青年。
一個沒有生在鬼門大開之年的非天命之人,縱有卓絕天資,只能淪為戰(zhàn)奴的卒子。
一個已經(jīng)被家族所放棄的廢人,于戰(zhàn)場丹田盡毀,沒了復原的可能。
機緣巧合折返故土,余下幾十載,唯有混吃等死。
可眼前的平凡青年卻沒有半絲壯志未酬,更沒有那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無聲之態(tài),再平靜不過,至少比她這揣著“萬念俱灰”之道心,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家伙更從容。
終于意識到,一切不過假象——卻不妨礙,兩人各取所需!
一場本該笑里藏刀的會面,從開始到結(jié)束竟平淡的就像是世俗再普通不過的交易。
當老嫗打算再一步跨出這孟家的老宅邸時,眼前滿是清流富貴的場面陡然破碎。
天地間仍然是重重雨幕,長生巷內(nèi)夜色不改,死寂一片。
而她站在原地,至始至終紋絲未動。
俯首。
枯瘦的手掌中正揣著一截深褐色的木條,正是長生木心。
待老嫗回神,驀然轉(zhuǎn)身,巷子盡頭,那上書孟宅的古老宅邸大門緊閉,哪里來的什么縫隙?
不論“咯吱”的一聲,還是與青年的交易,都像是一場大夢。
而她。
大夢初醒!
寧赤顏感慨:
“孟氏以夢入道的傳承斷了近萬載,沒想到,竟在這一代出世了……”
這預示著什么?
換做以往,老嫗興許還能推斷一二,可如今,只能望洋興嘆了。
道心蒙塵下,老嫗眼前一片模糊。
喟嘆一聲。
只可惜她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至于孟家未來將會是如何,這孟氏青年未來又將如何,已不是她這將死之人能關(guān)心的了。
老嫗沒了謀劃的心思,更失去了這份閑情逸致。
遙遙一眼,老嫗回神轉(zhuǎn)身。
沒有一步跨出,長生木心既已到手,她也就沒有什么好擔憂的了。
且就在剛才,她被卷入夢境之時,不只是遭遇蒙塵的道心忽就有一陣的清明,眼前模糊的天機更出現(xiàn)了極為短暫的浮動。
老嫗自不會錯失這等良機,一陣抽絲剝繭后,果真算到了個中關(guān)竅,推斷到了某件重要的信息。
縣衙一脈除了在“時疫”一事上有過身影,此后便沒了蹤跡。
也就是說,這一切、這整個布局,或許都是她那孫女一手操控起來的!
推算出這個結(jié)論時,老嫗有一剎那的動容。
[“失心茶”果真失了效果!]
然動容過后,便是一股無法撼動的鎮(zhèn)定了。
“既然都是這小丫頭的布局,老身便沒有什么好擔憂的了!”
是以,縱使這一番推算,使得又一道小鎮(zhèn)懲戒降下,縱使寧赤顏自身境界又一度狂跌——幾乎跌倒谷底,她卻仍舊覺千值萬值。
此前老嫗對于能否將寧幽帶離小鎮(zhèn),并不敢保證,當下卻把握卻高。
就算寧幽布局了得,她大不了就是將這一條老命搭上罷了!
思忖至此,陷入死灰的道心已是蠢蠢欲動。
“請君入甕?”
“那老身就瞧瞧你這小女娃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了!”
至于在推算之時,老嫗抽絲剝繭,發(fā)現(xiàn)除了九曲巷黃家橫插一杠外,還察覺到,傅家竟然與此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好在逐一追查之下,撇清了傅家那鎮(zhèn)守此地的小輩——所有矛頭均指向傅家傅氏小瞎子、傅梨,乃至是小孩的生母,老嫗這才松了口氣。
說到底,她已非昔日寧赤顏,今日一場累及本源的干戈后,不過已是個將死的老婆子罷了,徹底沒了對抗此間天地主人的資格。
出了長生巷后,寧赤顏就著東來街向著小鎮(zhèn)外走去。
滂沱大雨下,掩蓋著一層血腥味,很淡,幾乎要沖散了。
可動用了秘寶的老嫗卻仿佛能見到一條血路——這是愛徒陸青山的血路!
心中殺意與憤怒不斷在凝聚,老嫗只得一次次默念凝神靜心的典籍。
作用不大,聊勝于無。
許是老嫗內(nèi)心中的倨傲隱藏的太深,又許是道心蒙塵的緣故,竟有幾分詭異的不以為意。
她寧赤顏到底參與過太多的戰(zhàn)爭——不論是沙場拼殺,還是陰謀詭計。
要知道,天荒禁區(qū)每一個百年都將有一場關(guān)乎那一座城池能否安然保留下來的大戰(zhàn),而她自出生至今,參加了十九次。
同她一輩的或者,次她一輩乃至數(shù)輩的天之驕子,不知有多少葬身在那戰(zhàn)場之上,甚至連尸骨都無法回到祖地。
寧老婆子能夠存活到如今,細細一想,就足以令人震撼了。
這也是她與小鎮(zhèn)各族叫板的底氣,若非寧無心布局,大概沒人敢動她。
說白了。
她或許會忌憚那些尚有一口氣的老不死,但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就算恢復了六歲前的記憶,就算天生聰慧,她也同樣有不以為意的資格。
蒼鷹與幼蛇之爭,勝負早就分曉了。
行至東來街鎮(zhèn)口,老嫗忽然停下了腳步。
望著天穹,當發(fā)間玉飾又一道裂痕產(chǎn)生。
老嫗終究忍不住,與這方天地鎮(zhèn)守千載的小輩有了一番對話。
老嫗沒有質(zhì)問,只是“平心靜氣”跟這傅家小輩交流。
一則是試探。
說到底,她心中人有疑慮,這小輩竟真不理會自家后輩的死活?
二則或許也可以稱之為,威脅。
當耳畔傳來同樣蒼老的嗓音,鎮(zhèn)守此間千載的主人告知,他會恪守本分,只要不出人命,便不會插手的意思。
老嫗頓時沒了后顧之憂。
與她推算無二,此間主人并沒有參與進來。
可惜。
這位生天荒禁區(qū)的老名宿,對于小鎮(zhèn),或者說,鎮(zhèn)守囚牢者的職責與所掌控的力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遮掩天機,輕而易舉。
*
寶通巷那鮮有人問津的書肆內(nèi),老人依舊盤著腿,抽著旱煙。
望著朝鎮(zhèn)外走去的老嫗,不禁搖頭,同樣嘀咕了一句:
“老前輩,你對你這小孫女,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清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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