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遠行客
谷倉緊緊地關著門,底下一片陰暗,只在高處開了道窗,漏進幾條光帶。谷子都被搬到了別的地方,地上散落著枯黃的麥稈,隱隱約約空氣中漂浮著霉菌的氣味。沉重的鎖頭懸掛在谷倉的大門上,但似乎谷倉的看守人覺得光有一把鎖還不足夠體現(xiàn)他的盡責,另外還有一把生了銹的鐵叉和一把有豁口的鐵鏟交叉著卡在谷倉外面的大門上。
嗚嗚的冷風從門縫間灌入,木板和木板間的罅隙中能捕捉到極細的一縷光線,光線籠罩著邊角漫進來的一星半點積雪,那是暗沉密閉的谷倉里少有的光明。
在那光明的一角邊上,有個少女躺在地上。
她把谷倉里殘留的麥稈堆集到了一處,勉強堆出了一個床鋪,側(cè)躺在麥稈上,手腳都縮成一團,臉孔埋在雙臂間。她的裙子上臟兮兮的,但沒有破損也稱不上破舊,她用這些布料緊緊地包裹自己,顯然冷得發(fā)抖。
谷倉深處雖然黑漆漆的,但一定比在漏風的縫隙旁更暖和,少女卻偏偏要窩在這冰冷的一角。
有人路過外頭,踩過積雪時,發(fā)出了清晰的簌簌聲,而后縫隙里漏進的光線消失了。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是女孩的聲音,比谷倉里老鼠躲著貓時發(fā)出的聲音還要輕。“高奈利亞……高奈利亞……醒醒……”
如果是在外頭,這個聲音會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壓過,但是谷倉里太安靜了,她說話那么輕,睡在麥稈上的少女依舊聽見了。
她揚起臉,向縫隙看了過去,她的臉孔和衣裙一樣臟兮兮的,蒙著灰,又像饑荒中逃難的人,疲憊而消瘦。高奈利亞將蓋著她的麥稈推到一旁,手腳并用地爬到了墻邊,她扒著木板的縫隙往外看,冷風刺得她眼睛發(fā)疼。
外頭蹲著另一個少女,看上去年紀要比高奈利亞小上幾歲,圓臉上生著許多雀斑,眼睛也圓溜溜的,她蜷縮著身體,一邊小聲地呼喚著高奈利亞,一邊往四周緊張地瞧。
“漢娜。”高奈利亞小聲地回應著外頭的那個聲音,她的嗓子已經(jīng)因為干渴沙啞了,聲調(diào)里是遮掩不住的虛弱。
“我?guī)Я耸澄飦?。”漢娜將懷里藏著的布包取了出來,那里面放著一個咬剩一半的干癟面包,體積很小,顏色很臟,是黑麥混著其他雜糧做成的廉價面包,面粉里混著許多麥麩,硬邦邦的。
“你從哪里拿的?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你會被打的?!?p> “這次是我自己的晚飯,昨天媽媽沒做稀飯,我們吃得面包,我就想辦法藏了一半。我偷跑出來的,趁媽媽沒發(fā)現(xiàn)還得回去,你快吃吧?!?p> 漢娜又往四周看了兩眼,然后在墻根挖起積雪,高奈利亞也在里側(cè)將漏進來的雪花撥開。那道有光的木板縫隙下方的積雪里藏著一個小洞,漢娜試了幾下,硬是將麥麩面包塞了進去。高奈利亞幾乎是一拿到那小半個面包就塞進了嘴里,面包很硬,她咬不動,只能依靠唾液去軟化它。但她也很渴,舌根是干澀的,只好捧起一把雪含在嘴里,含化了之后再吐到面包上。
“高奈利亞,昨晚大人們在討論你的事,他們不想再拖下去了……你說怎么辦啊?!睗h娜急切地眼圈都紅了。
高奈利亞咬了咬面包,發(fā)覺還是咬不動。她緊緊攥著面包,雙手縮在了胸前:“漢娜,審判官還沒有來嗎?”
“我……我不知道啊。你一定要等那個審判官嗎?可是審判官真的比法官大人還厲害嗎?高奈利亞,你逃吧,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p> “不行,我不能逃。我不是女巫,我沒有害過人,憑什么誣陷我?!?p> “對不起,高奈利亞。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爸爸要說你是女巫……我,我沒有辦法說服爸爸。我好沒用……”
“這不是你的錯?!备吣卫麃喛嘈α艘幌?,“大概現(xiàn)在也只有你站在我這一邊了?!?p> 漢娜湊近了縫隙:“你教教我,教教我該怎么說。你學得東西那么多,叔叔讓你去城市里讀了語言學校的,你一定知道該怎么說服我爸爸。他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你把道理講明白,他肯定就不會再說你是女巫了。”
“漢娜,沒有用的,你爸爸知道我不是女巫,他只是……不,算了,漢娜,你忘記我說的話吧?!备吣卫麃喸捳f一半,嘆了一口氣。
“我們兩家明明關系那么好,為什么叔叔生病后就都變了……我好害怕,高奈利亞,我覺得這個村子的人現(xiàn)在都變得好陌生,我的家人也變得有點嚇人……”漢娜垂下頭,她的手指深深陷進雪堆中,凍得通紅,她的鼻尖也是一樣,“如果我那時候沒有寫信叫你回來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都是我的錯。”
高奈利亞放下面包,扒住木板貼了上去,似乎這樣能更靠近谷倉外的漢娜,就像小時候她們親密無間,長雀斑的膽小少女總是用額頭抵著她的胸膛獲得安慰:“你是被利用的,漢娜……我看到有人過來了!”
她話音未落,遠遠傳來一聲響亮的吼叫:“誰在谷倉外!做什么呢!”
漢娜嚇了一跳,臉上褪去了血色,她一下子慌亂起來,下意識地想要逃跑。
“擋住洞!漢娜!用雪!”
高奈利亞的聲音喚回了雀斑少女的心神,她撥弄著地上的積雪,胡亂地掃到墻根,將木板的小洞重新?lián)踝×?,與此同時,內(nèi)側(cè)的高奈利亞也幫著遮掩。
喊叫的人還沒有跑過來,漢娜就像一只小兔子,飛快地溜走了。那大漢在谷倉外轉(zhuǎn)了幾圈,最后用力地拍了拍谷倉的大門,沉重的鐵鎖都在晃蕩,砸在木板上發(fā)出乓乓的沉悶聲音。
“安分點,女巫!再害人就馬上燒死你!”
“我不是女巫!”
“閉上你那張詛咒人的嘴!”
那個人離去后谷倉又恢復了安靜,冬天的谷倉甚至都沒有老鼠出沒,地面上已經(jīng)沒有散落的谷子了,落在高處窗戶上的麻雀也不會產(chǎn)生鉆進谷倉里找食的欲望。
高奈利亞窩在麥稈攏出的床鋪上,她捧著可能會是接下去幾天里唯一的食物的面包,即使它干干癟癟,又硬又糙,只是小小的一塊,也像是捧著珍貴的希望。
一月的末尾,到處都刮起了暴風雪,天氣冷得要命,即使是難得的晴朗日子,也沒有幾個人愿意從燃燒的火坑旁挪開。厚厚的積雪覆蓋了道路,幾乎叫人無法辨識方向,在路上的可能也只剩下了幾輛郵政馬車和一些商人們的車隊了。
茫茫的一片雪白中,有個騎馬的人影漸漸靠近。
他裹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帽子壓得很低,擋住了眉毛,只露出了眼睛到鼻子之間的一小段,耳朵也藏在茂密而微卷的黑色短發(fā)中。他的馬匹似乎很不高興走在厚厚的積雪上,總是煩躁地甩著腦袋,年輕人不得不經(jīng)常地輕踢馬腹,催促它前行。
他佩著長劍,斗篷底下漏出了一截,他的皮靴和帽檐上都落著一層雪花,仿佛暗示這個年輕人趕在路上的時候,雪還沒有停。
但艾德里安并不是這一幕空寂的雪景中唯一的人物,另有一個人影遠遠地站在路邊。
艾德里安靠近之后,看清了那人的樣貌。那是一個年輕人,亞麻色短發(fā),神情平和,明明是個年輕人,卻擁有如同活過幾十年后得到了無數(shù)智慧與經(jīng)驗的人一樣從容而寧靜的氣質(zhì)。他身上穿著一件垂到腳面的長白衣,一條長巾在他頸上圍了一圈,兩端垂在身前,直垂到膝蓋,長巾上繡著花紋,艾德里安曾見過這種花紋,那是黃楊枝,是一種他曾在天主教神父身上見過的圖案。
這個年輕人正握著一個十字架,在路邊閉目祈禱,他就像一個神職人員,但他又在處處細節(jié)里,與艾德里安平日所見過的那些修士有所差別。
艾德里安驅(qū)馬上前,年輕人悠悠然抬起臉微笑著看他。
“您好,教士?!?p> “您好,先生。”
“您要去往何處,是否需要幫助?”這地方距離最近的村莊也有段距離,如果依靠雙腳,天黑之前也無法達到。艾德里安抬頭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天空就像已經(jīng)將怒意擺上臉面的女人,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下雪,但一定是在夜晚之前。艾德里安不會將需要幫助的人拋棄在無光的雪夜中。
“啊,您真是一位好心的先生。我是阿瑞爾,羅馬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員,我本來搭乘了一輛馬車要前往圣湖,但命運使然,我就出現(xiàn)在這兒了。我的行李留給了車夫,如今身上只剩我的十字架了,真高興此時能遇見您?!卑⑷馉枌⑹旨苜N身收起,他說起話來語氣十分溫柔,和教堂彩繪畫上那些圣人的表情相似,“您能載我一程,讓我尋到一處夜晚安歇的落腳地嗎?”
艾德里安有些意外,這片地區(qū)屬于新教教區(qū),在這兒他卻遇見一個天主教神父。但他又轉(zhuǎn)念一想,也許阿瑞爾現(xiàn)今的麻煩,也恰恰是因為他的信仰和當?shù)夭惶恢?。而他是一個宗教裁判員,艾德里安一下子回憶起了加西亞說過的話,這似乎意味著某個地方正受到非人的怪物困擾。艾德里安打量了阿瑞爾幾眼,宗教裁判員和普通人無甚區(qū)別,他一時想不通加西亞為什么如此討厭他們,也有些好奇他們是如何解決那類怪事的。
宗教裁判員阿瑞爾現(xiàn)在只是個需要幫助的人罷了。
“我很樂意能幫得上您?!卑吕锇矊ⅠR背上自己的行李挪了挪位置,留出一個能搭載第二人的空當,他又看了看阿瑞爾兩袖空空的模樣,眨了眨眼,“阿瑞爾神父,您是……被搶劫了嗎?”
阿瑞爾卻溫和地笑了起來:“我的行李只不過是幾個麥餅,我相信那個車夫只是需要一些幫助,如果我的麥餅能使他和他的家人感受到一刻溫暖,獲得幾日溫飽,那么我認為這是件好事。我是自愿的,這不足以稱作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