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香葉,茶過三巡。家長里短的話說了,久別重逢的情也敘了。壽和殿內(nèi)各懷鬼胎的眾人人逐漸散去。長廊下再見白沐辰,端木淵心里便知道白沐辰不是個簡單的女子,這個女人既是白家的榮耀,也是白家的致命的把柄。上乾殿內(nèi)馮皇后坐在端木佑身后,那雙保養(yǎng)的極好的手搭在端木佑肩頭,仔細揉捏著。端木佑舒了一口氣,靠在憑幾上,放下了手里的奏章:“你這推拿的本事,連宮里的太醫(yī)都比不過?!?p> 馮皇后當年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多少貴家公子都想一睹芳顏啊,即便是上了年紀笑起來也是溫柔大方,別有一番風韻:“陛下喜歡,臣妾也算是沒學這本事?!?p> 端木佑捏著眉心問:“見過了?”
“見過了?!眱扇丝谥械娜耸嵌四緶Y。這夫妻二人算是天造地和的一對,倆人皆是多疑又有城府的人,“看不出什么破綻。”馮皇后說。
“皇后覺得,他是真傻?”端木佑問的時候,臉微微側(cè)了一點,余光剛好能落在馮皇后的神情上。
馮皇后嘴角上揚了一點:“就靠三言兩語的,難以確認是真是假。畢竟阿淵小時候是出了名的聰明?!?p> “皇后的意思是……”
“再試試,他若是裝的,日子一長必然要出破綻的。”馮皇后換了動作,輕敲著端木佑的肩頭道,“陛下認為呢?”
“叫老大再去試試?!倍四居诱f完便合上了眼睛,完全放松下來。
“是?!?p> 睿王府里點亮的燭火少之又少,只要能看得清路就行。端木淵的屋子里只有一盞燭火和一盆炭火,僅能照亮他面前的一張白紙和他的眼睛。端木淵提著筆在白紙上寫著六部主司、三位皇子、還有白家和馮家等諸人的名字。一筆一劃里字跡優(yōu)雅,卻藏盡了鋒芒和殺氣。
“殿下,穆寧公子來了?!绷悍蛉苏浦槐K燈走進了屋子。
“進來吧。”端木淵放下筆說。
梁夫人引了人進屋子。穆寧剛坐下便說:“你這屋子里也太暗了,這么寫字也不怕瞎了眼?”
“要不,奴婢再掌一盞燈吧?!绷悍蛉苏f,“殿下仔細傷著眼睛?!?p> “不必,點太多燈我不習慣。”端木淵看著穆寧,“你要是不喜歡自己坐到外屋曬月亮去?!?p>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兩人互相打趣起來。梁夫人笑了一下,拿著手里的燈出了屋子。端木淵剛至蜀地之時,所居之處是一座泥屋。夏日里悶熱不堪,泥塑的墻像是把人埋進土里一般,讓人熱的喘不上氣來;冬日里則四壁透風,寒風刺骨陰冷的可怕;春秋兩季多雨,書中所言的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滋味端木淵最知道是什么滋味。端木淵與梁夫人兩人相依為命,買不起炭火買不起蠟燭,端木淵一到暮色西下之后便只能憑著月光才能分的清東南西北。
“我剛進你這宅子里的時候,見你府里多了好些個人?!蹦聦幷f。
“都是皇祖母賞的婢女小廝什么的。”
“聽聞你前幾日得了不少賞賜?!蹦聦幙戳丝次葑铀闹?,“你怎么也不添置一點什么,就連屋子里的炭火都用的這般節(jié)?。磕南褚粋€王爺啊?!?p> 端木淵看著燒紅的炭火道:“以前,梁姨要給人洗上三天的衣服,補上數(shù)十雙鞋子才能換來一筐最便宜的炭火。我一見她大冬天的在院子里洗衣裳,凍得瑟瑟發(fā)抖,納鞋底的時候手不知道被扎了多少次,便心疼的不敢亂用那些炭火。那些炭都是拿來燒熱水做飯用的,哪里敢拿來暖身子。如今這般已經(jīng)是奢侈了?!?p> 穆寧看著燭火下的端木淵若有所思。宮里哪個皇子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一點磕著碰著身邊伺候的人都要掉一層皮。端木淵也曾是皇城里的人,過慣了奢華的日子,一夜之間家徒四壁過的甚至不如尋常家百姓,這日子一定難熬的很。穆寧見端木淵詭秘的笑容只覺得眼前的陌生的滲人,明明烤著火卻覺得涼意侵入每一寸肌膚。端木淵拿著火鉗加了幾塊炭火放進盆里道:“我很嚇人嗎?”端木淵抬眼看著穆寧。
“哼……”穆寧笑了一聲,“果然是什么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這是十五年里,我住過馬廄、住過破廟、也住過宅院,做過乞丐也做過生意,搶過東西、當過小偷,殺過人,也差點被人殺了。什么人要做什么,我一眼便能看穿他們的心思?!?p> “你小時候的聰明勁怎么用在這種地方了?”
“你也說是小時候了?!倍四緶Y搓了搓手道,“有一年梁姨病了,病的很重。家里只剩下幾個銅板,請不起大夫。我去求著城里每一家藥鋪能不能施舍一點藥給我,他們沒有人理我……有人甚至還用棍棒把我趕出來?!倍四緶Y看著炭盆里的黑炭逐漸變成了通紅的顏色道,“我實在沒辦法了,只能去偷銀子。被人發(fā)現(xiàn)后他們就用燒紅的炭火燙我的手,我拼了命才把一錠銀子揣在懷里,我記得那銀子的顏色……鮮紅鮮紅的?!倍四緶Y突然看向穆寧,“你可知,皮肉被燒焦的味道是什么樣的嗎?”
穆寧聽著聽著便蹙起了眉:“阿淵,你可知,你變得都不像是你了……”
端木淵將手伸到了燭光下,看著掌心的疤痕繼續(xù)說:“我把錢都拿去給梁姨看病了,家里的米糧越來越少。我當時聞著皮肉燒焦的味道,都想自己吃了自己。為了一口饅頭,和破廟里的小乞丐打了起來。那個時候,他們比我大好多,人多勢眾。我那日原本想著,就這般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知道痛了,可我怎么都不甘心就這么死了。于是就拿著石塊將他們一個個砸死,要是看見誰沒死透,還會沖上去補上幾下,我見著他們腦袋上的血濺在我臉上、身上、地上,到處都是的時候,那個你認識的七皇子就死了?!倍四緶Y長嘆一口氣,“和那群小乞丐一起被打死了?!倍四緶Y的話堪比街邊的說書先生,仿佛一幕幕是真實的出現(xiàn)在穆寧眼前一樣,端木淵將手肘支撐在桌上說,“也不是每日都能搶到東西的,再后來我只能去乞討或者裝成傻子騙人錢財。這些年為了活下來,我不知道做了多少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的惡事?!闭f著說著端木淵自嘲的笑了一聲。
炭盆里爆出一兩點火花,穆寧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一位皇子身上發(fā)生的事。自端木淵回來之后,穆寧便覺得他像是生前有怨恨,死后無法轉(zhuǎn)生投胎的厲鬼,逃出了地府黃泉,回到人間來報仇的。十五年前的謀逆案,牽扯了太多無辜之人,連穆寧也深受其害,不得不就此隱姓埋名地活下來:“你真要讓這封丘朝堂血流漂杵嗎?”穆寧又確認了一遍。
“你說呢?”端木淵將桌上寫滿字的白紙遞給穆寧,“即便我不動手,不出五年,這群瘋狗就會互相撕咬,到時候封丘一樣是血流成川。”
“你打算怎么做?”
“吏部主司,金怡然;戶部主司,王成和;禮部主司,李文鶴;兵部主司,姜汝;刑部主司,曹軒;工部主司,魏宵。他們幾人都投奔了誰?”
“吏部是馮家的;刑部是關家的;禮部和兵部是白家的,可二皇子又娶了禮部主司的女兒,所以白家和二皇子也有關系;最后這工部主司的女兒又嫁給了大皇子?!?p> “那如今,誰的勢力端木佑最忌憚?”
穆寧想了一下道:“大皇子這些年,里里外外的勾結了不少群臣,拉幫結派。有意在逼著陛下立儲君?!?p> “還有呢?”
“馮家皇后有兩個兒子,無論哪個繼承大統(tǒng),馮家皆是受益的,所以馮家勢力也不容小覷?!?p> “還有呢?”端木淵笑了起來。
“還有什么?”
端木淵接過穆寧手上的紙放在桌面之上,拿著手邊的朱砂筆在白榮的名字上劃了一個圈:“還有,白家?!?p> “白家?你和白家的關系非比尋常,白沐奇不還是你兄弟嗎?”
端木淵放下手里的朱砂筆道:“他死了,死在了邊塞?!蔽萃獾脑律ò?,遠遠望去還透著一份蒼涼之意,端木淵望著月色說,“但凡是站在這廟堂之上的,沒有一個是干干凈凈,手上不沾半分鮮血的?!?p> “阿淵,你想清楚嗎?那是白沐奇的家人,你這般做死后下了黃泉,你怎么對的起他!”穆寧說著便激動起來。
“死后下十八層地獄也好,抽筋剝皮也好,我都認了?!倍四緶Y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穆寧,你可愿意幫我?!?p> “我!你為何要逼我……我們?nèi)嗽炔皇呛门笥褑??”多年之前,白沐奇、端木淵還有穆寧是一起在皇宮里長大的玩伴。穆寧記著往日,心里怎么也邁不過去那道坎。
“若我說,白沐奇也是被人害死的呢?”
“你說什么?”
“白家的兩個孩子,不過也都是黨爭里的犧牲品。你若愿意幫我,我可以保證盡量不傷他們白家人?!倍四緶Y見穆寧躊躇不定焦灼難安的樣子說,“穆寧,你心里若真的放下了十五年前的事,也不會進京趕考留任朝堂了不是嗎?”
穆寧最后一點殘存的心思都被看破了,他看著端木淵的臉說:“也許,封丘的朝堂不需要流血也可以……”穆寧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端木淵搶了過去。
“上乾殿的龍椅上沾滿了多少人的鮮血,你不記得了嗎?端木佑的腳下踩著多少尸骨,你也不記得了嗎?”
“就憑你一個人?你能掀起多大的浪來?”
“哈哈哈哈,你太小看我端木淵了。這些年在雍州也養(yǎng)的不少得力的人,更何況如今的封丘朝堂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就能把它攪個天翻地覆。”端木淵說著,得意的笑了起來。
“你有幾成把握?”
“你猜?”端木淵看著穆寧的眼神里充斥著戲虐毒辣的味道。
“八成?”
端木淵摸著紙上白沐辰的名字道:“若能讓她為我們所用,便是十成?!?p> “你憑什么覺得,他會幫你?”
“不用她幫,她只需要信我,這事便能成。”
一日后的夜里,京都城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不過幾個時辰,京都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中、高高低低的屋檐上都積滿了一層厚厚的白雪。整個京都城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的蒼白里。在積雪的地面上行走的久了,鞋襪也會被打濕,一股從腳底傳來的涼意是能浸的整個人頭皮發(fā)麻的。暮色剛西下了半分,路上的行人和街邊的小商販都急著趕回家避寒,烤著火爐才叫一個舒坦。那些無家可歸的乞丐就沒那么好的享受了。只能找一些干草鋪在沒積雪的地方勉強熬著,熬不過的話也許就看不見第二日的太陽了。
東門大街往西幾里地就出了熱鬧的地界。乘著大雪夜色,為非作歹的雞鳴狗盜之徒相繼出門。大雪之夜看不清東西,這便是天時;雪去無痕,這便是地利。
街邊的小巷里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穿著黑色衣裳的男子,他們手里持著利劍,身型個打個的是練家子。也沒人看清他們是怎么進巷子的。只聽見幾聲敲門聲后,屋子里一名盤著發(fā)髻穿著布衫的婦人一開門就斷了氣,脖子一條極為細小的縫隙慢慢撕裂開。劍太快,幾乎是見血封喉。隨著婦人倒下,屋子里的我小丫頭還未喊出娘親二字便被人抱了起來,捂住了嘴,小小的個子掙扎不開。
黑色大氅的帽檐能將端木淵大部分的樣貌都藏在陰影之下。纖長的睫毛遮住了他陰毒的眼神,或者可以說是更陰毒了幾分。端木淵進了屋子,找了一張長板凳坐下,右腿覆在左腿之上,整理了一下衣袍,將帽子摘下,雙手握著膝蓋,雙眼彎成了一條細縫,嘴角自然的扯出一抹弧度。那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正對著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中年男人。
“朱六朱大哥還認識我嗎?”端木淵捋了捋自己的眉尾,一臉和氣的說。
“你………是誰?”墻角里的朱六已經(jīng)嚇得臉色發(fā)白,貼著墻角小腿抖的連說話的聲音都跟著顫抖起來。朱六是個明白人,遇到這種事若是大喊大叫,只怕死的更快。
“朱大哥,這就不記得我了?!倍四緶Y看著地上已經(jīng)死了婦人說,“朱大哥娶媳婦了啊,還有了個這么好看的小丫頭,家庭美滿真是羨煞旁人?!倍四緶Y指的微微敲動了幾下,“看來朱大哥是真的不記得我了,那我給朱大哥提個醒?!倍四緶Y示意身邊拿劍的男子走過去,“齊光,你去?!?p> “是?!饼R光抽出了利劍抵在朱六的腿上。
“我,我我,我真的不記得了。公子饒命啊,公子……”
見那朱六嚇得快尿褲子的樣子,端木淵滿意的笑了起來:“我小時候在天牢里受過朱大哥的照顧,你們見我好欺負,不給喝的,給我的飯食都是餿了的甘水。朱大哥想起來了嗎?”
朱六的糊口生計是在京都城的天牢里做獄卒,十五年過去小小的獄卒成了獄頭,這些上不了臺面欺軟怕硬的事做了不知道多少,哪里記得誰是誰。端木淵去蜀地之前在天牢里受過朱六的“照顧”,那些日子端木淵銘記于心不敢忘記。
“公子……我是著實記不得您了!”朱六一邊說一邊往邊上挪,還沒走上幾步,齊光手里的劍刺穿了朱六的大腿。紅色的劍刃拔出之時,朱六抱著腿在地上痛的打滾,額間布滿了豆大的汗水,一邊嚎叫一邊求饒:“公子………饒命啊……”地上大片的鮮血逐漸蔓延開,朱六的手上衣裳上沾滿了鮮紅的顏色。
端木淵站起身,接過邊上人遞上來的匕首,慢慢靠近捂著大腿癱坐在地上的朱六道:“朱大哥是壞事做多了,都不記得什么時候做了什么事了吧?!闭f著端木淵緩緩蹲下,拔出匕首,在指尖把玩。屋內(nèi)的燭火在刀刃上折射出汗冽的光芒,端木淵道:“我姓端木單名一個淵字?!?p> “端木……啊……”朱六嚇得說不清楚話,“七……七……殿下……饒命。小的錯了,小的錯了,當日當日是,馮家,馮家來的話,說別放過您,若是能,能死在牢里是最好不過的了。小的,不過是奉命行事?!闭f著朱六強撐著跪在端木淵面前,一邊磕頭一邊求饒,“殿下,小的身不由己啊,小的知道錯了……”
端木淵拍了拍朱六的肩膀,將他扶住說:“朱大哥別怕,我只不過是拿你祭刀罷了?!闭f著冰冷的刀子便捅在了朱六的胸膛里。朱六甚至都還來不及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便斷了氣,端木淵說,“去黃泉路上懺悔吧!”
看著朱六的尸首,端木淵站了起來接過齊光遞來的帕子,仔細擦干凈手上的血跡,回頭看著被牽制住的孩子。
那小丫頭已經(jīng)忘記了掙扎,雙眼瞪著眼前的惡鬼,抖的厲害。端木淵見著小丫頭的模樣想起了十五年前的自己也是這個樣子。端木淵慢慢靠近孩子,摸著小丫頭毛絨的細發(fā)道:“你別叫,我就放開你好嗎?”
小丫頭點了點頭,身后的黑衣男子松了手,小丫頭回到了地面上。端木淵附身摸著孩子細膩的肌膚,臉頰上已經(jīng)被風吹干的淚痕留下了兩條印子。端木淵笑著說:“孩子,你活著也是受罪?!边@話是說給孩子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端木淵剛走出屋子,那小丫頭便倒在了地上。和她母親一樣,見血封喉。端木淵帶上帽子,將自己的面容又一次藏在陰影里,小聲的告訴齊光:“屋子里處理干凈,尸體扔到郊外找一處顯眼的地方燒干凈,要讓路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p> “是,齊光明白了?!?p> 大雪紛飛夜,惡鬼索命時。端木淵穿著黑色的大氅逐漸消失在小巷的盡頭。大雪很快覆蓋了所有的痕跡,什么都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