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都是自己一個人過,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心中某個地方的祈愿靠著自己的力量努力著。
自他離開那天起,這個認知幾乎貫徹她的一生。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樣就好。
因而寵辱不驚,令她看起來總是缺乏一份女人天生的柔性。
這是時宥說的,他說,比起和她手牽手約會,他更享受和她一起在鏡頭下,按照腳本扮演著熱戀情侶該有的小打小鬧,談情說愛,起碼那時候的她有他想要的女朋友的樣子,笑得那么甜,心里話對他說,最好將他視為人生第一順位。
她也曾站在時宥的角度為他努力過,很想將現實的自己與他期待的她連接在一起,可最后卻是令雙方都感到累而不去勉強,一致決定,還是原來的狀態(tài)最好。
最近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整個人好像哪里不對勁似的。
盡管已經值班二十小時,跟著師傅做了五臺手術。她眼望著天花板,意識卻像正在旁觀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久久不愿陷入睡眠當中。
但是沒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到底為何如此。
九年了!
那不是錯覺,那就是她的眼睛捕捉到的是實物一般的身影。
明明直至生命盡頭的一刻都不會忘記的人,為何如今卻如此遙不可及,以至于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才終于從夢境般的生活走出來,承認她看見他了。
他回來了。
上周星期六,云影抽出時間回到時乙——她的老東家,按照約定順利拍攝完最后一期雜志封面的拍攝。
云影換下大露背的黑色長裙,穿回自己的衣服,剛一走出更衣室,專欄編輯梁慶便迎上前來,遞給她一杯咖啡。
“輕松了嗎?云醫(yī)生,五年合約終于到期了?!绷簯c打量著云影揶揄道。
云影想了想,微微笑道:“有點可惜?!?p> 梁慶急眼了,“你還知道可惜?先別說前程一片光明的模特好苗子,光是高中時期擔任的幾位流行歌手的音樂錄像帶的女主角,還有那幾個廣告積攢下來的人氣基礎,就是多少人擠破腦袋都掙不來的好事,你倒好,他娘的白大褂往身上一披,累死累活地對著十二指腸,五臟六腑開刀。老娘當年真是走眼了,才看上你這么一個不爭氣的東西。”
梁慶算是時乙雜志的元老了,跟著時乙大起大落,哪怕是五年前連續(xù)半年銷量大跌面臨關閉的局面都未曾離棄,反而挖掘到了類似云影這一類的學生模特替時乙開拓出了青春這一主題專欄,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時乙雜志的銷量。
梁慶對于云影有知遇之恩,若沒有她的引薦和鼓勵,云影不可能從高一開始就能靠著自己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己,而不是繼續(xù)接受童家的恩惠,小心翼翼,毫無底氣地寄人籬下。
童家是好,卻給不了她心安理得。
她永遠也忘不了,她拿著人生中第一桶金——那三百塊給自己買裙子和洋娃娃那份愉悅又感激,充實又知足的心情。
她不是愛出風頭的人,房間里有吃有喝,房間里有一個她,誰也打擾不了她,她不需要在意任何人,就是她覺得最舒服的狀態(tài)。
叔叔阿姨對她拍雜志這件事更是持反對態(tài)度,他們認為,童家既然收養(yǎng)了她,就要對她負責到底,何須她拋頭露面地賺零花錢。
自從她被帶進童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決心做個聽話的人,唯恐叔叔阿姨不喜歡她,因此,她無時不刻不在遵守和阿姨的約定,又聽叔叔的話,選擇做一名醫(yī)生。
但是唯獨那件事,她始終堅持己見。
那時候的她,太需要一股支撐她活得輕松一點的力量。
云影心中驀然涌起一陣感激之情,她上前一步,輕輕抱住梁慶。
梁慶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接觸愣了愣,轉而笑道:“怎么,不舍得?不是一直有人想簽你嗎,咱們轉行好好當漂漂亮亮的大明星吧,省得以后你家時宥越來越紅,他家的粉絲跑來罵你高攀呢?!?p> “我就不是公主命的人?!痹朴拜p笑道,稍稍停頓后用一種極其認真的口吻說:“姐姐,這些年,謝謝你了。以后,我會對我女兒說,從前有一個漂亮又有才的姐姐看上了一個在路邊吃麻辣燙的土包子,教她拍照,為她鋪路,然后讓她賺夠了錢生娃娃?!?p> 梁慶眼眶一熱,回抱住云影,小聲嘀咕著:“也是,哪有大明星總是想著生孩子……”
因為想去一趟書店買幾本書,云影沒逗留多久就要走,梁慶卻在接了一個電話后,神神秘秘地拉著她走向另一個攝影棚。
“你的拍攝估計要到下一期,或者下下期才能登刊?!?p> “為什么?”
“Tyler來了,正在給伊怡拍攝。手握全球杰出導演獎的知名攝影師和伊大模特合作拍攝,光是標題就要賣翻了好嗎?你這個小模特還不得閃到一邊去?!绷簯c諂媚地說著,已經拉著云影進到了攝影棚。
伊怡是近兩年大熱的華人國際模特,去年圣誕節(jié)有為時乙拍攝過一組圣誕封面,銷量直創(chuàng)新高,后來一直有和時乙合作。
Tyler則是三年前一部在歐美地區(qū)上映的制作成本只有1000萬美元的文藝電影卻賣出全球1.5億的票房的華人青年導演,年少成名,其人卻低調得神秘,就連頒獎當天也因為個人意外而由其摯友替他上臺致辭領獎,因此,網上可以搜到他的消息少之又少,只知道他是一名在美留學的華人青年。
當年這部電影終于在華地區(qū)上映的時候,時宥有帶云影去看過那部電影,時宥看得挺感觸的,云影倒沒有什么感覺,她不太喜歡文藝電影,她喜歡驚悚的,刺激的恐怖電影。
云影后來認識了那位導演何許人也時,有再次重溫那部電影。她看著大熒幕里的大草原和藍天,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離她很遠,很遠,而她只是熒幕前面渺小到黑暗的看客。
直到有一天,她才知道,那位導演之所以神秘,只是因為不想父親知道他已經偷偷換了學校,并且已經改行。
攝影棚里除了必要的工作人員以外,還來了很多近水樓臺的時乙各部門偷溜過來的員工,不用問也知道是專門來看那位攝影師的。
云影和梁慶挨邊站,也能看得清楚。燈光里,伊大模特高挑,魅惑,氣場十足,跟著攝影師的節(jié)奏專業(yè)而配合度幾乎完美地進行拍攝。
攝影師,個子很高,頭發(fā)是金色的,不太像染的那種,倒像是天生的,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爽柔軟。
不知從何時起,云影看人,總是習慣先看頭發(fā),就連和她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每次他來找她,她第一時間也是看他的頭發(fā)。彷佛那里凝聚了一個人的全部氣味,情感,和記憶。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那個攝影師舉著攝像機,只能看得見輪廓分明而高秀的側臉。
無袖白色字母T恤,黑色休閑褲,白色運動鞋。明明很簡單的穿著,可能是身形高大挺拔,四肢修長有力的緣故硬是穿出了一種走秀模特的氣質。
“好帥……”身邊不時傳來這些私語。
“我們時乙,這位導演好像有股份的,當年差點倒閉的時候,是他將交好的哈佛師姐介紹給董事長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主編回來重整,時乙才有今天?!绷簯c抱著雙臂,在云影身邊低聲說。
就在那時,攝影暫停,攝影師拿著攝像機走過去和模特交流,還將模特扎起來的馬尾扯下來,梳理了幾下,打造出幾分慵懶感,而后轉身,重新找好角度,繼續(xù)拍攝。
看清男人的臉那一剎,云影的大腦彷佛過電了一般轟然間麻痹。胸口里如同火燒般火辣辣地刺痛,就像剛做完激烈運動似的,腹部的隱痛也陣陣傳來,更糟糕的是全身抽光了力氣般,疲憊不堪。
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
整個世界似乎都為她安靜。
如果用一句話形容那時的感受——感覺自己要死了。
云影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當她走進電梯,電梯門馬上就要關閉,兩個男人從外面搶步進來,其中一個無疑就是哥哥。
云影整個人都是蒙的,她下意識地退到了角落里,心跳快要爆炸,幾乎窒息,眼睛卻不時無意識地偷瞄。
哥哥背向她,微低著頭在看什么資料,似乎并沒有發(fā)現她的存在,或者說,他根本不記得云影了。
不記得,他的家,還有一個被他帶回來的妹妹。
當年他離開家的時候,才十六歲,在她的印象里,他只有十六歲那年,像陽光一樣清俊溫暖的模樣。
在這九年里,她沒有他的照片,沒有聽過他的電話,甚至連他的消息都鮮少聽聞,叔叔不會同她講,阿姨更是害怕她的褻瀆,只會告訴她,哥哥交了女朋友,哪里人,有多優(yōu)秀,他們感情有多好。
只有姐姐偶爾會跟她提起。
而十二歲的她,又矮又瘦,怯懦不安,看著就像一個八歲的流浪兒童,有時候她自己想起來都會羞恥得苦笑。
阿姨常說,她現在和剛到童家的時候完全就是兩個人。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體現出童家有好好養(yǎng)育她。
云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一刻,她大膽地叫他一聲,他回過頭來,和她對視,他一定不認識她。
“楊主編發(fā)信息來說,她有個五分鐘左右的短會,讓我們先訂好位子,她忙完就來?!闭驹谕瘶飞磉叺拇珙^男人說。
童樂淡淡地嗯了一聲。
“選定了沒?”??祮柕?。
童樂沒有說話,還在看。
“這個韓致拍電影,把女主角候選人的資料發(fā)給你做什么?他自己的電影,想要什么女演員他自己不清楚嗎?”
“他是我初中同學,讓我給點參考意見。”童樂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清沉的,略帶磁性。
??低瑯涌粗瘶肥种心澄慌輪T的個人簡歷,說:“這個挺好的,就她吧,這么精致的臉很有觀眾緣的,惠喬,流行歌手,聲音超贊的?!?p> “你喜歡?”童樂淡淡道。
??瞪禈分骸罢l不喜歡?”
“真喜歡?”
“怎么了?你認識?”
童樂沒有回答。
??嫡局绷松眢w,正色道:“真認識?”
童樂轉過臉,不痛不癢地說:“我初戀?!?p> 海康瞪大了眼睛,內心踏過一萬只草泥馬?!拔胰ァ?p> 這時,叮咚一聲,電梯門開了。
童樂首先踏出電梯門,周卡跟上。云影停在電梯里,直到又有人上來了,她才反應過來,面無血色地踏出電梯。
前面的人越走越遠,云影仍然處在游神狀態(tài),腳步卻不知在受什么影響,小跑起來,不遠不近地追著前面的人。
“韓政心目中的女主角是這個,楊芯,高中學歷,選秀出身,她身上的乖和淳樸來自她的成長經歷,體現在眉眼,舉止。戲的本身就是投入生活,和角色合二為一。她根本不需要演,因為她就是這個角色,這是惠喬和另一位都學不來的部分。韓政和惠喬也是同學,他之所以沒有直接拒絕惠喬,讓我給點意見,就是拿我來當翹板,既可以來一場同學聚會,又不用得罪惠喬……”
童樂聲音沉著道,將資料遞給???。
??到舆^,又看了看,總結道:“你是想說,你初戀學不來那股若隱若現的土氣吧?!?p> 童樂斜眼看他,“所以你只適合男人?!?p> ??祴尚?,握起小拳拳,捶童樂的胳膊,用媚到了極限的聲音嘀咕一句:“討厭。”
“……”
一輛黑色的橋車停在前面,童樂打開車門坐進去后,??惦S之坐進去,關上車門。
而后,車輛揚長而去。
云影不是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回來,帶著滿身榮耀和遙遠的回憶,和她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她永遠高攀不起卻一生珍重的人。
她想過的。
只是不曾想到到來之際,不是痛苦,更不是絕望,而是驀然間做回了從前那個連她自己都鄙夷不屑的糟糕孩子,陷入無盡的惶恐不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