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梁樓中的客人、伙計,加上掌柜的自家人總共三四十人,將文雋圍在柜臺中便打:個高的抬腿便踹,個矮的低著頭鉆進(jìn)去也要給一拳;有力的推開眾人上去打,無力的站一邊高聲吶喊;文人搖頭后退,粗人解衣擼袖;客人要泄平日被他人欺負(fù)之憤,伙計要賺今日挨打的掌柜之好;性弱的離開幾丈遠(yuǎn)唯恐傷身,好斗的相距不盈尺生怕無事。人群之中你打著了我,我踹傷了他,一片吵吵哄哄如鼎沸一般,三里之外也聽得真切,若不是此時衙門發(fā)餉銀無人巡察,定惹出一場官司來。
喊打喊罵了約一刻時分,掌柜的氣消了才知道后怕,擔(dān)心打死了人牽扯官司,忙高喊:“諸位客人,諸位客人,快快住手,莫要打死了他惹來官家差事!”如此喊了數(shù)遍,眾人才紛紛停手撤下來,也是害怕拳腳下出了人命,心中惶恐,那銀子事務(wù)也不管不問了,紛紛作鳥獸散去,只留下幾個膽大好事的還圍在那里等著看文雋死活。
掌柜的走去柜臺里面,四處尋不見文雋,心中愈發(fā)慌了,大聲喊他名字:“邱文雋!邱文雋!你這潑皮若是還活著,好生出來收拾東西滾蛋,莫要老子報官來拿你!”
尋了多時不見人影,掌柜的著忙,發(fā)付眾伙計家人:“你們這些木頭站著做什么?!還不快去找那油瓶!”眾人聞言散去店里四周尋找文雋,直找了半個時辰也不見蹤跡,正慌亂時,門口跑來一小孩拿著一封書遞給掌柜的,口中說:“這是王家公子送來的,說有要事在里面?!闭f完,將書信丟在地上便跑出去玩了。
掌柜的聽說‘王家公子’心想:“莫不是有什么大生意要光顧我新梁樓了?”錢迷心竅,一時興奮起來忘了文雋的事,將那書信撿起拆開,卻又不識字,便叫跑堂伙計過來:“你識字,將這信上內(nèi)容說與我聽,不得有半點虛假,知道么?”
跑堂的接過來看了看,那眉毛登時變作一個‘八’字,一臉苦相地看著掌柜的,掌柜看他這般模樣,罵道:“怎么,你也不認(rèn)識上面寫的什么?枉我平日里養(yǎng)你們這些人,無事時各個夸下海口自稱本事能耐,到有用時候又都是飯桶!”
跑堂伙計忙分辯:“掌柜的,這……不是我不認(rèn)識,只是不敢說?!?p> 掌柜的一瞪眼:“有什么不敢?怕不是錢數(shù)太大,你這伙沒見過世面的驚了心?”
“這……”
“說!”
“這……這書信是邱文雋寫來的?!?p> “什么?!”掌柜的抬手便打了伙計一嘴巴,罵道:“邱文雋自姓邱還是個貧賤東西,那小兒說的是‘王家公子’,說的是‘公子’,你可聽見了?!”
“可這確實是邱文雋所寫?!被镉嬕荒樜骸八S他母親改嫁進(jìn)了王家,本該姓王,是他自家不識好歹,死也不改姓,才一直說是‘邱文雋’,掌柜的你不知道么?”
“我呸!”掌柜的又是一耳光打下去:“老子平日里忙東忙西,哪管他這雜種是非?一時忘了,也輪不到你來教我!”
跑堂伙計挨了這一頓打罵,心中無限委屈,但礙著別處無人用他,因此怕丟了飯碗,也不敢違逆掌柜,只得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封信不知該做什么。
“他寫的什么,你倒是念??!站在這里不言不語,當(dāng)你自己是塊榆木疙瘩么?!”掌柜的見伙計不動,張口便罵。
“這……”跑堂的心中雖然不忿,也只得拿起信紙看了看,道:“邱文雋那小子寫了一些有的沒的,我也看不懂,只知道他應(yīng)該是在罵你?!?p> “什么?!”掌柜的煙斗要瞪出來一樣:“那賊子罵我什么了?”
“他說你吝……吝……”
“吝什么?”
“不認(rèn)識……”
掌柜的氣得嘴歪眼斜,跳腳打罵:“廢物!通通都是廢物!”又指著跑堂伙計大叫道:“你,下次見了那雜種告訴他:我新梁樓再不許他踏入半步!”
“這……”
“怎么?”
“他已在信上寫下辭職不做了?!?p> “什么——”掌柜的正要罵,一張嘴時那被打的鼻子又疼起來,從鼻孔里淌下一道鼻血來,眾伙計忙上前將他扶回樓上不提。
卻說邱文雋獨自在房中,只當(dāng)外面母親的責(zé)怪如流風(fēng)一般,自己對著銅鏡看了一看,身上多是青瘀的皮肉傷,倒是沒傷著筋骨。原來那眾人一擁上柜臺來時,有一人當(dāng)先推倒了文雋,文雋打了那一拳以后也清醒了許多,自覺危險便順勢滾到了柜臺下面跑出門去了,外面多是看熱鬧又怕惹事的也不管他,里面那些人又多半不認(rèn)識邱文雋面貌,況且人多嘴雜礙著眼目看不清面貌,互相打了這一刻時辰,若不是文雋寫信送去時,那些人還都不知文雋早已逃回家中來,卻不是可笑!
文雋看了看身上無什么嚴(yán)重傷勢,也不很往心里去,只當(dāng)是被剪徑強盜打了一頓罷了,況且再過一個多月就是縣試與鄉(xiāng)試,文雋自認(rèn)滿腹學(xué)識,到時考回功名來哪還在乎一個小小的新梁樓?因此丟了這算賬的工作倒也不怎么難過。
文雋剛回家時也顧不得身上傷痛,奪路回房將門閂了,就從懷中拿出書信反復(fù)看了多遍,一時思緒如麻方才放下花箋看了看身上傷痕。
文雋雖然看傷,也仍是心不在焉,此時心中只想著云荷書信:欲要拒絕她時,書信從煙柳樓中送出來簡單,寄回去極易引人生疑,況且書信往來,很多事情也遠(yuǎn)不如當(dāng)面對話說得清楚,然而下次見面又是七天之后,彼時必然來不及了。如果云荷已經(jīng)許下張公子的要求,倘若自己考試有些許馬虎,云荷必然被那鴇兒逼迫,到時候只怕事態(tài)發(fā)展無法控制,自己與云荷終身幸福毀于一旦。想到這里,邱文雋頓覺‘考試’二字如山般沉重壓在肩頭,甚至感覺自己已經(jīng)有些透不過氣來。
想了很久,邱文雋看著窗外昏黃的日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云荷,只愿蒼天開眼,事不與愿違,令我邱文雋大展才學(xué),一掃這些市井俗人成見,將你救出來,便是我平生所愿了。”
說罷,文雋緊閉雙眼倒在榻上,想起自己身世,雙眼中淚流落頰,悲傷不已,忍不住大聲喊道:“天!我邱文雋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為何偏叫我父親早亡母親改嫁,又為何偏叫我受這世俗冷眼、市井譏笑?母親改嫁也未曾做錯什么,我隨母親來這家中也沒做錯什么,為何就要稱我做‘拖油瓶’?”
門外文雋母親聽了兒子如此,心中大概知道他為何棄工回家,眼中也是淚流不止,又不知該怎么勸他,只得悄悄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