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當初昧心貪了這筆財回來，才有后來東山再起、重新起家之事。某到二十一歲，家父與邱先生爭論時說漏了嘴，方知他曾作下如此傷天害理、欺侮孤寡之勾當，十分不齒于他，但畢竟生身之父，何況他當初做著勾當也是為了家中上下老小，因此當時也不曾做的什么。只邱先生聽說此事之后登時氣得面如金紙，渾身顫抖，無言而去。向來恐怕是邱先生治學多年，必然最恨這等缺德之事，聽說家父如此便不消再論了?！?p> 孫祥寅連連點頭道：“非我孫祥寅不敬，但無論評理論情來說，令尊所作所為著實不齒于世。邱老先生自來清正自持，恐怕更加痛恨這等行為，因此聽說之后才要與賢弟家中斷絕來往，連徒兒也不認了?！?p> 孫儒臣心中想道：“此必然是邱先生知道了這件事以后，牽扯到他心中有關李云荷師娘的軟肋，所以才發(fā)如此大的火氣，以至于連愛徒都不認了……前些日子他也是對我說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學生，如此看來這一恨由來非淺。但看柳先生口氣并不知其中就里，邱先生應當未曾對他講過這些事，我還是緘口不言為好，免得節(jié)外生枝反為不美?！?p> 柳遷感慨了一會兒，又將話題扯回自己身上說道：“自某離家之后，先是寄寓于驛館之中，平日替人寫寫畫畫，或幫閑做工換些銅板，將來付下榻之資與三餐之費，尚且積攢下些許錢，還曾想著待到旅資夠了便再去考試。
“家父慪氣不肯探問，逾月，將一紙訴狀遞到官府里，告某不尊孝悌、不守綱倫，將柳遷逐出家籍，又在縣署門前告示欄貼了則聲明，公告全縣說某杵逆父母、不孝尊長，因此逐出門戶?！?p> 說到這里，柳遷眼圈又紅了起來，自嘲道：“某為家父意思棄了一生所愿，又因他被無比崇敬的恩師決裂只能書信往來而不得見其人，又被他燒了珍愛、珍藏之物，如此方才氣不過離家而去，到頭來反是某不尊孝悌、不守綱倫，而成舉縣千夫所指之人，卻是為何？”說著說著，柳遷兩腮邊清淚落下，他并沒有覺察到，孫祥寅示意他稍停一停以免情緒過激了有失言之危，柳遷也不停，執(zhí)意要說下去。
“因父親告某杵逆，朝廷中發(fā)下命令來，將‘柳遷’之名從秀才行列中除去，又有禮部意思教歷年一應科舉考試與察舉征辟不得錄‘丘陽縣柳遷柳三思’，從此某便如同被‘功名’驅逐于世外，再不可能成科舉功名，殿試面君之業(yè)了?！?p> “彼時小弟我萬念俱灰，再無什么志向可言，更不用提什么歸家和好之事——家父既知此舉將斷某一應功名之路，猶然如此，已是恩斷義絕，再無什么話可以共語，也無什么情分可說了?！?p> “家慈雖然時時瞞著家父前來探望，卻礙于家父監(jiān)管甚嚴，也不敢?guī)裁磥恚看芜^來見小弟潦倒落魄，又受人指摘，心疼不已，每每啼哭而去，后來被家父勘破，再不教她獨自出門，某也就徹徹底底地成了孤身一人，立于世間?！?p> “從此，丘陽縣便少了個柳秀才，多了個柳不孝，小弟每逢上街進市買些日用，便如過街老鼠一般忍受路旁人人戳著脊梁骨唾罵‘不孝’，，某也曾想過翻案，奈何家父將金帛打理清楚，丘陽縣大小官員一應不理，欲要入郡中去，路上驛館又不肯容我。如此日子渾渾噩噩地過了七年多，直至四年前，家中幾個哥哥相繼去世，只剩下某一人，當初不聽他勸、被他掃地出門的兒子如今反倒成了獨子?！?p> “因幾個兄長先后因故離世，又且家慈日夜勸說，家父終是放不下‘傳宗接代’這四個字，去縣中撤了那紙狀告，稱其誤會，又在公示欄中張貼聲明為某洗脫‘不孝’之名。不幾日，家慈攜某幾個友人前來，勸說某歸家認錯，以復父子之情?！?p> “此是好事，賢弟如何做的？”
“小弟一應回絕?！?p> “這……”
“瑞虎兄?！绷w將衣服剝去露出胸膛，以手指著前胸與肚皮上幾道彎彎曲曲如蛇蟲一般的傷疤說道：“小弟一十六歲時與家父出外行商，路遇山賊剪徑，將商隊前后夾擊，某舍死擋下數刀，護著家父逃出生天，險些兒便死。后來又有多次家父做生意慳吝刻薄，得罪了人，將來一些壯漢堵在野外要打，是某出頭替父挨打，旁觀之人尚且落淚，更何況身為父親之人？可他——他，他竟然只為斷我及第之志，欺心忍善，向官府遞了‘不孝’之訴，以致柳遷一十二年蒙受不白之冤！”
說到這里，柳遷兩眼落下滴滴清淚，從腮邊直落于地，柳遷顫抖著手撫那道道傷疤，蜿蜒曲折正如其心一般，雖然表面狂傲古怪，實則內里遍布創(chuàng)傷，一顆孝子之心已然成燼，再不能活了。
孫祥寅覺得柳遷憋屈許多時日，應當由他痛哭一場以泄屈恨。柳遷漸漸地由哽咽發(fā)出哭聲來，又變?yōu)樘柶曉谶@地窖中來回激蕩傳響，哀屈痛絕——有絕情之哀、蒙冤之屈、矢志之痛、悲傷之絕，直聽得孫祥寅父子受其感染，各個淚流而下。
哭了許久，柳遷才回過神來，將上衣緩緩穿上，以袍袖拭干眼淚，沙啞著嗓子說道：“方才失態(tài)，令兄與徒兒見笑了，屬實不該。”
孫祥寅不想再勾起他的傷心事，便站起身來說道：“三思賢弟，往日已逝，今日發(fā)泄出來卻好，只是再莫想它，以致徒增煩惱了?！?p> “不想，不想……方才一哭，小弟也明白了，畢竟當初忍氣吞聲一十二年如此，至今也不應再牽掛此事，一直擾心煩神了。只是愿兄長明白：柳遷不與父語，或是不孝，但有家父絕情再三為先。某非土木泥偶，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因此故，某雖已認儒臣侄兒為徒，但畢竟在‘孝悌’之上難為人師，除此之外，《詩》、《書》、《禮》，與《道德法》、《天人談》，大都能講出來些兒?！?p> 孫祥寅點頭道：“‘孝悌’之事邱老先生已教過了，只須教他這些便是十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