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看了一會,余添瞧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少年黑衣劍鞘的背影煞是好看,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就想離開。但是拉了拉陳富貴的衣袖,才注意到陳富貴還是專注地盯著遠處逐漸走遠的少年,便生出了幾分好奇。
“傻大個兒,不就是把劍鞘么,連把劍都沒有,有什么好看的,還是先去吃飯吧?!?p> 陳富貴這才緩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那個人有些怪怪的?!?p> 余添聽到這句話,反倒是不慌著離開了,想了想問道:
“你覺得這個人厲害么?”
余添這么問不是沒有理由的,是因為陳富貴真的看得出一個人是不是高手。
以前在溫水村的時候余添還不覺得,只是感覺到陳富貴相比于自己和其他人五感要靈敏一些。
就像剛剛發(fā)生的那樣,陳富貴隔著一整條街和路上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商販,而且還是在這張燈結(jié)彩五光十色的各種花燈照耀之下,竟然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少年——饒是對方身姿高挑,氣質(zhì)不凡,這眼力也確實太過厲害了些。
而且最神奇的還不是陳富貴的眼力勁超過常人,而是這個不愛說話的傻小子有一種玄之又玄,陳富貴說不上來,但卻實實在在存在的本領(lǐng)。
——陳富貴能感覺模糊到一個人是不是高手,對修煉之人尤其有效。
最開始在魚龍幫的時候,陳富貴就曾經(jīng)小聲提醒過余添武琛是個高手,當時余添看著武叔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個普通老頭,還頂著一頭白毛卷,哪里像個高手,后來被武叔教訓了好多回才被一旁看熱鬧的方苞告知武叔曾經(jīng)是個半步地階的頂尖高手。
一開始,余添還以為陳富貴在兩人被大周騎兵帶到青蒼城的時候,趁著自己當時昏迷的功夫,看到武叔漏了兩手,但是陳富貴卻說是自己感覺到的,陳富貴向來不說謊,余添是知道的,這才發(fā)覺這個一起長起來的傻大個兒不一般。
之后余添便從陳富貴口中得知魚龍幫的高手有方苞、高拱,甚至藏得最深的肖云華也沒能逃開陳富貴的神秘感覺。
所以在聽到陳富貴說這個腰佩劍鞘的少年有些怪之后,便立馬湊了上來。
“這是個高手?”余添舔了舔嘴唇,問一邊的陳富貴。
“應該吧?”陳富貴有些不確定。
余添倒是愣住了,他以前可沒聽陳富貴說過這么模糊的概念。
“為什么是應該?你看不出來么?”
“所以我說有些怪嘛?!标惛毁F有些委屈,一張嘴張了幾回,好像是在想怎么形容這個“怪”少年,又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開口接著說道:
“對了,就好像他腰上拴著的那把劍鞘一樣,劍鞘很好看,但是……”
“但是沒有劍?!庇嗵斫舆^了下半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清秀的臉龐漏出一絲狡黠。
“那你說他的劍鞘里要是有劍,大概有多厲害?”
“說不準,但是肯定比方苞叔要厲害一些。”陳富貴認真地想了想才說道。
“切,方苞也就欺負欺負百花樓的小姑娘。”
余添想起了之前方苞進去百花樓前拍拍自己的肩膀,一副憐憫處男的眼神,心中便有些不爽,扣了扣鼻屎,咒道:
“等到花燭滅了,他今晚也怕是硬不起來?!?p> ——一邊正摟著一群姑娘上樓的方苞突然打了個噴嚏,正好噴在了右手邊姑娘的胸口上,一下便被嫌棄的姑娘推下了樓梯。
也幸虧方苞本身的玄階實力,但也是摔得不輕,呲著嘴罵道:
“肯定又是余添那個小兔崽子說老子壞話……”
看來這事沒少發(fā)生……
余添此刻還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又欠了一頓打,只是咽了口唾沫,心說方苞再怎么說也是玄階高手,那這個看起來比自己看起來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豈不是在青蒼城中都是排的上號的高手了?
余添有些郁悶。
而且最讓余添眼紅的還不僅是那高挑少年的修為,而是少年腰間掛著的那把劍鞘——雖然余添也好奇為什么只是配了一把劍鞘在身側(cè),但是有劍鞘在,劍還會遠么?
而余添從小的夢想,也就是一把劍,一匹馬,一座江湖而已。
盡管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余添逐漸開始放下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余添是個聰明的孩子,待在魚龍幫這兩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修行的料子,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頭頂這個還算得上用的腦袋瓜子,所以武叔不愿意他修行,余添也并不嫉恨武叔。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就像余添大概知道,自己怕是沒有什么機會去為死去的爹娘姐姐報仇了,但他還是不愿意去放下這個念頭。
余添清楚地知道,一旦他放下了,就什么都沒了。
什么都沒了。
每個人小時候都幻想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余添曾以為,自己可以像無數(shù)劍客向往的李太白那樣劍開蜀關(guān),一步登天;他也曾幻想自己是獨一無二的,老天把自己生下來,便是有重任所托,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從夢中醒來,就會出現(xiàn)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頭,說自己天賦非凡,非要收自己為徒,然后便是轉(zhuǎn)出畢生修為,讓自己逆天改命之類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一個人從孩童長大到少年,逐漸認識到這個世界,但是悲傷的是,少年并不能意識到自己無力改變這個世界。
等到他醒悟到這一點,少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無趣的大人。
有些人出生的時候口中就喊著金鑰匙,他們自小就知道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他們不需要生產(chǎn),只需要努力修煉,稍有才能,便能得到無數(shù)人為之頭破血流甚至喪命的珍貴資源,哪怕沒有什么天資,也能富貴一生,不愁溫飽。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從未經(jīng)歷過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痛苦,他們也不會去理解底層的人民,他們生而統(tǒng)治,卻不曾感激。
但是其中總有那么一些人,他們的視線能夠穿過世間疾苦方為常態(tài),他們能低下頭去反思,是什么讓他們擁有今天的一切,而這些人,才是能夠改變世界的人。
但是太少了。
大多數(shù)人自出生以來,便注定了一切。
農(nóng)夫的兒子是農(nóng)夫,漁民的孩子離不開漁網(wǎng),獵戶的孩子自小便會使弓箭,命數(shù)使然,怪不得誰。他們甚至從未知道過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精彩,他們不曾見到京城的繁華,不曾知道人可以不事生產(chǎn)而坐擁其成,更不知道自己也有機會御空而行、造化齊天,他們在地上看到御劍飛空的劍仙,甚至以為是天上的流星劃過。你甚至不能說他們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種悲哀;或許不曾見過,便是最好。
大道看似給了每個人一線天機,卻又早已在命運中安排好了一切。
更痛苦的是,你已經(jīng)知道了世間的繁華,卻仍不能仗劍走天涯。
知道自己的無力,但卻無能無力。
余添很聰明,他知道,他懂的。
但是一旦他放下了,就什么都沒了。
痛苦使人成長,但是對一個少年來說,未免太過殘酷了些。
…………
百花樓內(nèi),方苞站在一扇門前,身邊已是沒有了那些個鶯鶯燕燕,但方苞仍是小心地揉了揉臉上的淤青,整了整有些凌亂的衣物。估么著一切都差不多之后,方才打開房門,提步而入。
若是讓余添看見,定會好奇屋內(nèi)是什么人能讓方苞這貨如此拘謹。
百花樓的客房內(nèi)裝飾即為豪奢——花樓本就是銷金窿,而這百花樓作為這青蒼城中最為出名的歡愉場所,當初建造時便是花錢如流水一般,傾盡這北境孤城的人力物力,才堪堪打造出這寒冷荒原的一處暖心窩。
但縱使當初建造時工匠花盡心思,才營造出的曖昧氛圍,都沒能讓屋內(nèi)的眾人感到輕松。
屋內(nèi)正中央擺著一張圓桌,上面只點了一根白燭,火光搖曳,隱約照出了房間內(nèi)三人的身影。
方苞瞇了瞇眼,過了一會兒方才適應了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顯得后有些吃驚,但很快定下了神,來到圓桌前剩著的凳子上坐下。
“燕雙飛要動手了。”南側(cè)首先傳出一清脆的女子的聲音。
——葉青竹,或者說十三塢坊的“羊”,首先開口,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氣氛。
“何時?”葉竹青左手邊坐著高拱,嗓音低沉,開口接過葉青竹的話。
雖然在燭光之中看不真切,但隱約照出高拱是一中年人,方臉,高鼻梁,薄嘴唇,灰白短發(fā),五官深邃。
“明日凌晨,主戰(zhàn)堂主全部出動?!?p> 其余三人聽到后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過后,東側(cè)的方苞有些無奈地說道:
“怪不得你今天會出現(xiàn)在這兒?!?p> ——魚龍幫“四條魚”過一段時間,就會在這青蒼城東挑一處地方互相商量情報,一是這城東是天賈商會的地盤,很少有其他勢力會不長眼在這里安插眼線;二來這花樓作為歡愉場所,選在這里碰頭是很多人都想不到的。
當然這也是方苞的主意,畢竟開完會他就方便直接在這里過夜了。
而葉青竹潛伏在十三塢坊燕雙飛身邊,不便多露面,自然不會貿(mào)然來參加這種聚會。
“燕雙飛已經(jīng)知道我的身份了,再藏下去也沒有必要了?!?p> 葉青竹想起之前在雙子湖燕子塢之中燕雙飛最后對她說的話,仍是免不了一身冷汗。
“既然他已經(jīng)知道你的身份,怎么還會放你回來?”
方苞腦子慢,有些沒聽懂燕雙飛話中的意思。
葉竹青還未說話,北側(cè)的一直沉默著的肖云華卻是開口道:
“燕雙飛是想讓青竹告訴武叔,他十三塢坊要和魚龍幫正式開戰(zhàn)了,而且……”
“而且照他的意思來看,燕雙飛是想光明正大的來一場王對王,將對將的戰(zhàn)斗
——燕雙飛不想因為這次開戰(zhàn)而損失太多十三塢坊的底層幫眾,而且上邊也不愿意看到太多的流血,所以說明晚凌晨將是只有兩派高手的對決?!备吖俺谅曊f道。
方苞這才明白燕雙飛的意思,不過倒也不顯得尷尬,方苞一向都是有什么就說什么的性格。
“武叔怎么說?”肖云華突然問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照常?!比~青竹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
“哈哈,還真像老頭子的作風。”方苞倒是輕松。
“既然說清楚了,那我就吃飯去了。不就是打架么,一句話的事兒繞了半天?!?p> “去吃點好的吧,說不定就是最后一頓了。”高拱笑道,跟著方苞一齊出去了。
肖云華倒是沒什么表示,還是靜靜地坐在窗邊;一旁的葉青竹見這兩個人跟當初老神在在的武叔一個樣,忍不住伸出手撐住額頭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這邊都是些什么人啊,沒一個靠譜的。
白燭還在安靜地燃燒著,屋內(nèi)只剩下了兩人。
真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葉青竹晃了晃自己的小腦袋,沒個頭緒。
——難道武叔就一點都不擔心么?十三塢坊四大主戰(zhàn)堂主,加上燕雙飛,還有自己這么多年都沒摸清楚的“龍”,武叔就這么有信心能贏么?
還是說武叔另有打算?
葉青竹想的有些煩了,想問問一邊的肖云華,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肖云華卻是把頭轉(zhuǎn)向窗外,月光透過窗戶照在肖云華沉靜的黑瞳之中。
葉青竹順著肖云華的視線看去,看到百花樓下,小余添拉著陳富貴向前走去。
當然,葉青竹平常待在十三塢坊,自然是不認識余添和陳富貴的,她只是看到一大一小兩個少年朝著巷尾走去,而巷尾高出的花燈之下,映射出一道高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