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起來,路面上已經(jīng)鋪了薄薄的一層雪,偶爾看到幾個野貓野狗的腳印。剛開始,雪花卷著寒氣自由鋪展開來,可能都算不上雪花,只是顆粒大小,后來越下越小,快五點半的時候基本上停了。還沒怎么擦亮的天邊給人冷颼颼的錯誤視覺。我媽硬是讓我穿上前年和她一起買的親子裝棉服,顏色和款式很不打眼不說,看起來還很笨重。
“媽,我穿上這沒法跑操,”我邊解扣子,邊試著掙脫我媽雙手的束縛。
“今天挺冷的,穿著,啊,”我和我媽推推搡搡地下了樓梯。
林陌正從三棟樓走過來,手里攥著副有點面熟的手套,捏了捏頭頂沾雪的一撮頭發(fā),“沈阿姨?!?p> “誒,”我媽沖林陌笑著,幫我把棉衣的扣子都扣好,“快和林陌去學校吧,不早了,”我不樂意地哼哼了兩聲,又被我媽嘮叨,“別脫啊,小心感冒了?!?p> 我有點尷尬地慢吞吞地挪動著,腳邊的四道積雪印緩緩朝前延伸。
“要遲到了,顧淺淺,”林陌故意拉長每個字。
“噢?!?p> 我媽一直目送我倆走出小區(qū)。
“誒呀,我媽真是,這個棉衣這么厚,還丑?!?p> 林陌把手套立在我頭上,笑著,“是有點?!?p> “這個手套?誒?”我戴上林陌手里攥著的手套,“你不是送過我一雙粉色的?!?p> “對啊,買一送一。”
后來聽葉梓憶說,那副手套是學友剛上新的,不打折。當時不記得被什么事耽擱了,也沒怎么向林陌再提起這件事。
我和林陌走在人寥寥無幾的路上,遠方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煙似霧,踏過的兩排腳印相依相偎,仿佛永遠通不向最后。馬路兩旁的行道樹被白色粉飾,勉強能透出一點樹干的棕色,而地上的一薄層雪正緩緩攤開原本的顏色,踩過后發(fā)出酥酥的淺唱。
2014年的第一天還是沒能成功躲過跑操。我穿著棉衣站在一班的最后一排跟著隊伍跑了三圈。雪后沒來得及反應的氣溫開始同悶熱靠近,教室的空氣隨著跑操結(jié)束后同學們的陸續(xù)進入變得擁堵。等我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已是汗流滿面。
“我來?!绷皱谖业氖挚煲龅降首油葧r,搬下了它。
我脫下棉衣掛在凳子靠背上,從桌兜里拿出抽紙,“受不了了,好熱?!?p> “瘦不了就胖著,你這樣挺好的,”林瀚拉著我站了起來,“張義?!?p> 隨后,教室里晨讀的聲音越來越大,二氧化碳聚集的濃度也越來越高,前后門都大開著,但窗戶都緊閉著,隔一會兒會看到一兩個巡查領(lǐng)導的出現(xiàn)。
而我,依舊處于熱的狀態(tài),一直找不到出口。
林陌突然把他旁邊的窗戶打開了。
路曉楚把校服領(lǐng)口立起來,把拉鏈拉到盡頭,“你不冷嗎?”
“我有點困,”林陌打了個哈欠。
路曉楚把手里的古文資料重新抖立了兩下,咬出的之乎者也更尖利了。
窗外的風徐徐吹來,加速黏在我脖子上的汗的蒸發(fā),蒙蔽了排在毛孔還未流出的汗,我頓時涼快了很多。
由于天氣原因,領(lǐng)導們著急去吃早飯,晨讀大概持續(xù)了三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默寫的時候,教室里自覺地鋪滿翻書聲和筆尖觸碰紙張的聲音。我在晨讀時一心對付正在滾動和即將冒出的汗,默寫的時候也不知道該寫什么,筆不受控制地寫著一個接一個的“林”字。葉梓憶躲在桌子上一摞書的后面睡覺,于果用幾根前后并齊的筆芯抄寫英語單詞,林瀚在日記本上寫歌詞,林陌在,給他同桌講題。
“你先把第一個式子的分母有理化,然后再求定義域,你看,這樣……”林陌把下巴輕輕砸到攤在桌子的胳膊上,盯著手里快速轉(zhuǎn)動的筆。
“可是我也這樣算了,就是算不對?!?p> “那,我也沒辦法了。”
路曉楚托起自己的馬尾辮甩到背后,有點不滿地繼續(xù)在草稿紙上算著。
“林陌,你看昨天晚上的跨年演唱會了嗎?”我轉(zhuǎn)過身。
林陌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看了一點。”
“怎么樣,有好聽的歌嗎?”
“郁可唯唱的《時間煮雨》還不錯?!?p> “明星多嗎?”
“沒怎么仔細看,有鐘漢良,好像還有華晨宇、張杰……”
“哇,張杰哦,好可惜,我那會兒在寫檢查,都沒看?!?p> 林陌把頭壓得很低,試圖藏住自己不好意思的笑。
“顧淺淺,現(xiàn)在是默寫時間,你能不能別老扭過頭來說話。”路曉楚把桌子向外挪了一小截。
“切,又沒跟你說話,你不也沒默寫嗎?”
林陌把自己的桌子也向外推了一小截,聲音有點響,和路曉楚的桌子對齊。
他盯了她一眼……
還沒有來得及看到林陌是怎么維護我的,林瀚把我的凳子轉(zhuǎn)了小半圈,“小香菇,我這句歌詞是不是寫錯了?!?p> “一會兒吃飯叫我,”林陌枕在伸出的手臂上。
“知道了,哥。”
林瀚筆記本的顏色是我比較欣賞的帶有厚重感的棕黃色,每一頁都寫滿歌詞,“天涯的盡頭是風沙,
紅塵的故事叫牽掛,
封刀隱沒在尋常人家
東籬下,
閑云野鶴古剎,
快馬……好像,沒錯吧?!?p> “沒錯啊,那是我記錯了吧?!?p> 不知從哪節(jié)課開始,我和我的后桌,也就是路曉楚,經(jīng)常時不時地起口角,不互懟兩句總不舒心。每次林瀚和林陌都幫我收尾,有意無意地緩解調(diào)和。
一整天的氣氛都徘徊在陰沉和潮濕之間。地面上最初的雪水還沒徹底消融,隔了一段時間又覆蓋了一層。校園里隨處可見的瓷磚減小了不少摩擦,除了去餐廳吃飯,幾乎沒人往教學樓外走。
下午周練課前,葉梓憶說教室里太悶了,硬拉著我去樓下玩雪。我把整個身子都鉆進校服里,站在樓道口。葉梓憶很大膽地在教學樓和辦公樓的空地上滑來滑去,偶爾捧起一把雪朝我灑過來,“淺淺,快過來?!蔽叶堵淞搜?,干脆坐到臺階上,“你慢點,小心摔倒?!?p> 幾分鐘后,廣播里有一個很甜美的聲音,“上課時間快到了,請同學們進入教室,準備上課?!?p> 葉梓憶從褲兜里拽出一個黑塑料袋,在花壇附近裝了些沒被破壞的雪,“走吧,上去接著玩?!?p> 我攥了一點在手里,“葉子,看你頭發(fā)上這么多雪?!?p> 葉梓憶感覺什么東西從脖子掉進后背,涼絲絲的,“顧淺淺,你干的好事,看我怎么收拾你?!?p> 我和葉梓憶從樓梯間打鬧到教室門口?!皣u,張義?!比~梓憶瞭著后門窗戶。
我從黑塑料袋里抓了一小把,“這袋雪怎么辦?”
“就,先放在墻角這兒吧?!?p> 我和葉梓憶裹著一身冷氣走進教室。張義沒有止住聲音,只是盯了我倆幾分鐘,深邃的眼神讓我失去了下次出去玩的欲望。
“顧胖胖,又去小賣部了?”
“不是,玩兒雪去了,”我看見張義轉(zhuǎn)向黑板,把手里快凝成形的冰塊擱在林瀚桌子上。
“哥,”林瀚轉(zhuǎn)后身去,把它塞進林陌的領(lǐng)口。
“林瀚,”林陌嘴角留有一絲笑意,稍站起身,一只手托在桌角,另一只手鎖住林瀚的脖子,“老弟,長能耐了啊?!?p> 林瀚縮成一團,“沒有沒有,哥,我錯了?!?p> 張義正要轉(zhuǎn)身,“運氣好,先放過你了,”林陌邊坐下,邊弱弱收回胳膊。
我伴著呼出的熱度搓著手,看著林陌林瀚兄弟倆相愛相殺,一直震動式笑著,早忘了樓道外那袋被保潔阿姨收走的雪。
“壞了,我的雪,”葉梓憶合住新一期的《男生女生》。
“什么雪?”
“我在樓底裝了一袋雪,還在外邊放著呢。這個張老師,占用了周練課,還一直叨叨說個沒完了?!?p> “估計這會兒成一袋水了吧,”于果朝講臺看了一眼,“誒,晚上咱們?nèi)ゲ賵鐾鎯??!?p> “逃課?不行不行,我身為班長……”
“我爸說了,今晚上全城電檢,會停電?!?p> “真的呀,不錯呦?!?p> 晚飯的時候,餐廳突然停電了,“哇”、”啊”的聲音此起彼伏?;靵y中,我們五個順著窗外的一點點光亮走了出去,如約來到了操場。
操場上,偶爾有幾對小情侶經(jīng)過,通常兩人一前一后,也極為隱蔽。那片淪陷了我們無數(shù)強烈心情的草地和橡膠跑道,被刻了清晰可數(shù)的幾雙腳印,如同我們晦澀的青春在上面留痕。
“吃棒棒糖嗎?”我從兜里掏出一堆熒光棒棒糖。
“吃,謝謝淺淺,”葉梓憶拿了兩支,給于果手里塞了一支。
“你們嘞,”我拿出其中一支棒棒糖,把棒掰了一下,熒綠色透亮了整支短小的空間,“這個是熒光的,你們要不要試試?!?p> 林瀚搶過我手里的棒棒糖,“當然要試試,我省得掰了。”
林陌選了幾支藍色的棒棒糖,“少吃點糖,我沒收了?!?p> 因為突然停電,學校沒備好足夠的蠟燭,晚自習推遲了。我們在操場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上一圈的起點,然后踏過自己的印記。
后來,于果無意摔碎了“熒光棒”,為數(shù)不多的小塊斑駁了不平整的雪地。
“真好看,”葉梓憶也把手里還沒扔的小棒摔到地上。
遠遠看去,仿佛漆黑的夜把星空讓給了雪地,滿眼溫柔。
踩過雪的“沙沙”聲、捧著雪亂灑的空白心情、猝不及防被雪砸的驚喜表情,那些在心頭盤旋的,也從不敢忘記的銘心紀念,都刻在永遠停滯不前的昨天,等待我們?nèi)セ貞浵肽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