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初的記憶當中唯有黑暗，黑暗的盡頭是比黑暗還要恐怖的殘忍。
我記得那是一間特別黑暗的屋子，每天只有喂食、填水時才能看到刺眼的光，那光是那么刺目又是那么的誘人。每次我都會強忍著黑暗中強光帶來的痛苦，想去看一看外面不同于黑暗的世界，但不幸的是每次都會失敗，因為那道光只是一瞬間地乍現(xiàn)。
我就這樣在這個狹小、黑暗、潮濕的環(huán)境中“生存”著，直到那個被我稱之為“師父”的人出現(xiàn)。他把我領(lǐng)出了黑暗，帶進了殘忍。那天也不知是我到這里多久之后，當那道我從沒見過的無比碩大的光柱刺進眼中時，我強睜著眼看見了光中一個碩大的黑影。隨著眼睛對光的適應，那個黑影染上了色彩，逐漸清晰出一個魁梧的人形。只見那個人冷漠的說：“從今天開始，你自由了，不過前提是你要活下來”。這些話對于我來說很是不理解，什么是“自由”，什么又是“前提是活下來”？這些疑問充滿了我的大腦。但僅僅是即將離開這個給我?guī)頍o限痛苦的潮濕的黑屋子就讓我感到幸福無比。
當我走出這里時，我內(nèi)心似乎有些幼時的記憶被喚醒了：那應該是無憂無慮，充滿陽光，享受各種關(guān)愛，嬉戲玩耍的生活畫面，只是一瞬間的顯現(xiàn)就讓我興奮異常。但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冷冰冰而你又無法拒絕。我隨著他來到了一座鐵籠前，而那里邊已經(jīng)有十幾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孩子，他們那一個個木訥的目光告訴我他們的遭遇應該與我一樣。我還沒來的及多想什么，就被師父趕進了鐵籠，隨著我的進入身后是一聲尖利的聲響，門被死死的關(guān)住。接下來師父平靜的說道：“你們十五個幼崽只有一個允許活著出來，活著出來的就是獒，就是我的徒弟?！蔽也焕斫馕倚枰鍪裁?，我相信他們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一個人做出什么反應，仍舊是呆呆的。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哭泣，我在他們臉上分明看到了我內(nèi)心也有的興奮，因為這里雖說是籠子但比之前的地方要好很多。我們就這樣不無興奮地呆呆的守候著，守候著自己也不清楚的未來，或許這就是迷茫者在迷茫中的最佳選擇吧。
直到開飯時間到了，一切開始變得詭異：飯只有一份。大家都很餓，但飯就一份，這時距離飯最近的那個孩子一把抓到了飯順勢就往嘴里面塞，剛?cè)豢谑掷锏娘埦捅缓脦讉€孩子奪來搶去，我遠遠地看著沒來得及下手飯已經(jīng)沒了。就這樣平時大家似乎都相安無事，只要開飯就是一場戰(zhàn)爭，因為每天飯供給的嚴重不足以及每次戰(zhàn)爭的消耗我們都已傷痕累累、疲弱不堪。
似乎師父也看出了我們的“蠢笨”，一天他冷冷的向籠子里扔了一把匕首轉(zhuǎn)身離開，接著在工具的“唆使”下，一個個鮮活、呆笨、殘忍的生命就在更加強大、靈活、殘酷的生命摧殘下凋零、消逝甚至成了某些強者的“口糧”。而我就是這場“幼崽”戰(zhàn)爭中的獲勝者。當我習慣了吃“口糧”并且大快朵頤時，我內(nèi)心僅存的那一絲人性也隨著我滿身創(chuàng)口的汩汩外涌著的血流盡了。
當我拖著傷腿，滿身是血的吃力地挪出這個囚籠時，我的大腦只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殺戮后的傷感更沒有新生后的喜悅，唯有一切都結(jié)束的釋然和用血紅的雙眼木然眺望未知的迷茫。師父看到我這副神情既沒有關(guān)切也沒有指責，只是依舊冷冷的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好好休養(yǎng)，我可不想你成為一只廢獒，你以后就叫戰(zhàn)狼吧”。就這樣我享受了一段有人照顧無人關(guān)愛的日子，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對于一只獒，對于一條戰(zhàn)狼煉獄抑或天堂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兒時的記憶，只有每天的超負荷的習武、訓練和幾乎沒間斷過的累累傷痕。而在我身邊的人除了師父就是符號化的仆從。而師父給我的印象似乎也只有一個冷漠的臉和無法抗拒的威嚴以及偶爾的離開神秘的歸來。就是如此，寒來暑往，日復一日，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一天師父竟然眼含溫情地對我說：“戰(zhàn)狼，你的使命就是殺戮，你不需要知道原因你只需去做就對了，這就是你我的宿命”。從這一天開始我才知道師父和我一樣也是一只“獒”，每次的離開是由主人的召喚前去完成“完美”的殺戮，而我就是下一任“獒”，在師父之后繼續(xù)服務于主人，繼續(xù)去殺戮。
一個人的第一次總是充滿了緊張與期待，持此觀點的人一定是沒有像我這樣第一次去完成殺戮任務，因為我沒有絲毫的期待甚至也沒有緊張。記得那天師父拿著一張畫像對我說：“看清這個人，這是你的獵物，有人會帶你去京都，你夜入李府殺了他，把頭帶給主人。”接到這個任務之后，我便隨那個所謂的引領(lǐng)者走出了這座我從未出過（至少在我記憶當中從未走出過）的山谷幽居。事情進展的都很順利，京都的繁華也并未令我產(chǎn)生什么興趣，因為我只是來獵取獵物的獒罷了。引領(lǐng)者把我引導到李府前就匆匆離開了，而我只能按照他的指引去客棧休息。直到午夜時分，我穿好衣服，背背彎刀趁著夜幕直奔李府后院，正所謂月黑風高殺人之夜。自小在黑屋練就的雙目讓我夜里觀物如在白晝，加上多年練就的身手，一躍入府，輕易的就讓我找到了被稱之為廷尉李大人的居室。奇怪的是時過三更里面燈燭仍亮著，我點破窗紙向屋內(nèi)探望，只見一名中年男子身著官服于燈下批改公文。而這些并沒讓我有任何觸動，我只看到這就是畫像上的人——我的獵物。我踹門躍入，沒等獵物反應過來，我已刀起，他已頭落。裹好他的頭顱，我轉(zhuǎn)身離開，背后留下血涌如柱的尸腔和定格在一瞬的批改公文的懸空的筆。我把頭顱帶回，又是在引領(lǐng)者的帶路下把頭顱獻給了主人。主人對我贊不絕口，說我果然不愧是忠實的戰(zhàn)獒傳人，還夸贊我“戰(zhàn)狼”的名字名副其實，果真如戰(zhàn)狼般迅疾而兇狠。主人的夸贊令我很是受用，就如同是主人在輕撫鼓勵一只剛打到獵物的獵犬，我也竟有了想要搖尾獻媚的沖動。不為有什么獎賞，只因主人的話是我從小到大從沒有聽過的贊賞鼓勵，產(chǎn)生感激也是在情理之中。
這只是一個開始，從這一天起師父就很少神秘地離開，而我會偶爾被主人叫去，去獵殺“獵物”。日復一日，刻板雷同的生活只會讓人對時間失去概念，而這樣的生活也會讓人麻木。即便受傷、瀕死，最終我還是活了下來，所以沒有什么不同，我還是我——主人豢養(yǎng)的“獒”。
但就是那一次一切全都變了，我不再是獒，我只是我......
那天午后陰云密布，蒸騰的暑氣充溢在似乎要將人們壓扁的厚重的黑幕之中。這是奇怪的一天，天很怪，暑期陰云并存，人很正常，獒還是獒，主人依舊是主人，獵物就在遠方等待著獒的獵取。正常的人，奇怪的天氣，似乎共同醞釀著一場陰謀，一場顛覆性的變革。就是在這一天，我又一次接到了主人的指令：去殺了皇帝。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是事實如此：我絲毫沒有猶豫，甚至也沒有想殺皇帝與獵取其他獵物有什么區(qū)別。接到指令我便開始去執(zhí)行，甚至覺得執(zhí)行這個命令比之前某些指令還要輕松，因為這個“獵物”我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這會給我省下很多麻煩。
傍晚時分，大雨滂沱，天更加陰暗，雷聲陣陣轟響。我手持主人提前為我備好的令牌，身穿護衛(wèi)的衣服潛入皇宮。一切都在順利的進行著，我逐漸接近我的獵物，甚至我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獵物身上那散發(fā)著的誘人血香。我靜靜地等著，伴著外面的雷雨，等待著時機，等待在皇帝書房的角落，窺探著獵物的出現(xiàn)。終于，獵物出現(xiàn)了，我那把嗜血的刀即將迎來狂歡時刻。忍耐，我暗自告誡自己，我還要繼續(xù)等，等他周邊的人離去，以便我有機會從容的帶著獵物的頭離開這里，將它獻給主人。我就在這個角落里控制著自己的呼吸，靜靜地等著，仿佛一條耐心的狼靜候著恰到好處的捕獵羔羊的戰(zhàn)機。夜，更加暗了下來，雨，依然沒有停的意思，雷，仍在怒吼著。人們都已被他屏退，這個房間里只剩下了我眼中的獵物，這就是我等待的最佳戰(zhàn)機，我不允許自己失去這個戰(zhàn)機，我輕輕抽出刀，準備一刀砍下近在咫尺的獵物的頭。
突然，我愣住了，一陣哭聲如雷般擊中了我。對，是的，我的獵物哭了，貴為九五之尊人前顯貴身份顯赫的他哭了。并且我清晰地聽到了他哭訴的內(nèi)容，那并不美卻是無比震撼的。他哭著，頹然的跪在龍座前面，磕著頭，祈禱著，說央求著可能更為合適。他哭訴道：“愿上天......收回我的皇權(quán)......愿上天使我......減壽，只求......蒼天大發(fā)慈悲能讓我那僅......剩的兒子活下來......我再也無法承受喪子帶來的錐心之痛了......”。他這樣哭訴，同時將頭狠狠地砸在地上，血跡斑斑也未曾停歇。我那顆早已凍結(jié)的心居然開始融化，在我的眼前他不僅僅是我的獵物，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父親，一種我不曾感受到的情感讓我的心為之震顫。但這種猶豫也僅存在了一剎那，因為作為“獒”我不被允許有任何情感，我的心也早已習慣了冰冷。正當我要躍身跳出揮刀砍去時，外面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我只得又一次藏身其中靜待時機。只見伴著雜亂的腳步，從門外闖進一批人，為首的操著尖利的哭腔哀嚎道：“陛下，您不能出此下策，即使皇后在世時也不會同意您冒此風險來救太子的?！被噬蠌牡厣险酒饋碚溃骸拔乙庖褯Q，即使希望渺茫我也要一試，無需多言?！痹捯粑绰洌质且魂囯s亂的腳步聲，門聲一響，又闖進一行人，只聽一個虛弱的聲音哀求道：“父皇......我不......許你......這么做?！弊鳛榈弁醯乃?，面對著身體孱弱的幼子，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情感不禁老淚縱橫。他不由分說屏退其他人，只留下自己的愛子。只見那個婦人不情愿的被迫離開了這個大殿。
大殿再一次變得安靜，只剩下三個人：傷心欲絕的老父親，病魔纏身的幼子，殺人不眨眼的“獒”。
我依然在那個黑暗的角落中靜待時機，不自覺的聽著父子之間互相傾訴著衷腸。原來，皇上有一個皇子在很小的時候就在皇宮中神秘的失蹤了，皇帝因此悲傷不已，皇后也因悲傷過度身體變得十分虛弱，因而在產(chǎn)下幼子的同時撒手人寰。這所剩的皇子，是皇帝唯一的子嗣，皇帝雖然貴為一國之君但心中摯愛著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皇后。雖迫于禮法也有幾位嬪妃但都是有名無實。面對自己所剩的唯一的孩子被怪病纏身，他失去了理智，聽信各種千奇百怪的治療方法。甚至如這次一般，準備用“龍肝”為藥引，舍命一搏醫(yī)治他的愛子。
父子二人互相傾訴著，擁抱著，痛哭著。父親堅持舍命一搏，兒子堅持不想父親有任何危險。褪去了宮廷爭斗的陰霾，消解了皇室的威嚴奢華，唯獨剩下了無法割舍的骨肉親情。我這個置身陰暗角落，內(nèi)心陰暗兇殘的“獒”，再一次被打動——為你千千萬萬遍，哪怕徒勞無功我甘愿舍生忘死——這就是親情，這就是我不曾有過也無法享有的最平凡卻又是最偉大的親情。
我徹底被擊敗了，決定找一個時機離開，悄悄地離開，不是怕被發(fā)現(xiàn)而是怕破壞了這份帶著傷感的美好。終于，我離開了這個讓我放下屠刀的溫馨的“家”。我變得迷茫，變得不知所措，作為“獒”的我喪失了自我，放任獵物從我眼前溜走，作為“戰(zhàn)狼”的我同樣喪失了自我，本可完成任務卻自己逃亡，作為人的我早已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我到底是誰？我存在在哪里？我為什么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