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上官月，眼中無半分懷疑，我想，這或許便是默契。
正如我與她相遇的那般，一個手持風(fēng)鈴，一個手拿上官玉瑤留下的線索。明明從大云到大周的路口有那么多的分叉口，可兩人卻是選擇到了同一條路，然后相遇。
相遇時，兩人又只需一眼，便知對方是各自所要尋找的人。
她見著我時，不知我配不配得上姑蘇二字，我亦不知她是否配與我為謀。兩人皆是不信眼前人，卻又同時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東西，抬起左手便是各自給對方一巴掌，巴掌打完后，上官月抬起左腳，踢我一腳，自抖三下。我則用手滑動輪子，撞她一下，亦是自退三步。內(nèi)力比拼完，兩人便是一陣吵罵，直到最后兩人實在累得不得了了，才徹底放棄。
那日，一個倒在草地上不想爬起，一個坐在輪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如今想來也是可惡，大周堂堂女丞相，上官氏族家主上官月竟是欺負(fù)我這么一個坐在輪子上“弱不禁風(fēng)”的人，而且最為可惡的是，上官月這么做，只不過是為了確認(rèn)眼前的人值不值幫助。當(dāng)然，我是不會承認(rèn)的，我當(dāng)時明知自己腿腳不行，卻還是選擇動手的原因，也只是為了確認(rèn)眼前人是不是拖后腿的。
由于那日的廝打，導(dǎo)致我們后來每次見面，便是動手吵嘴。但是，所幸，自我腿腳廢了兩年后，我也漸漸適應(yīng)了坐在輪子上的狀態(tài)，所以后面就演變成了，上官月來幾次，就被我打幾次的現(xiàn)象。至于吵嘴，自我腿腳廢了，不知耳旁聽過多少難聽的話，比之上官月從小逢人便被人推崇的現(xiàn)象，我的嘴皮子可不知比她厲害了多少。所以兩人吵嘴，上官月也是不敵我的。
上官月她呢？自打吃了三年虧以后，見著了我，便是直接選擇跳過前面打架吵罵這兩步，改成直接說正事了，就這樣，鬧得我打也打不得，說也說不得。還當(dāng)真是浪費了我為了打她罵她寫下三天三夜，不下于一千種的教育方式。
我搶過上官月手中本屬于我的針，將針放于蠟燭處灼燒道：“我主動喚你過來，自當(dāng)是告訴你大云收回大周得時機到了。待柳淳安回京，便是我讓他們父子二人離心的日子。你且看著，我是如何讓他們父子二人相斗的?！?p> 上官月望著我，眉眼彎彎，蠟燭的光照耀在她眉心上的疤痕上，更顯得光彩奪目：“你不心疼？”
我將灼燒完的針放于箱子里面，轉(zhuǎn)過頭，卻瞧見了一臉八卦神情的上官月，我眉頭一皺，道：“心疼，呵，當(dāng)初的我就是毀在了這二個字上。如今，我可絕不會心慈手軟的?！?p> “這世間得所有的人都休想干擾我的計劃，若有干擾，無論何人，我定不會放過?！?p> 上官月滿眼笑意，拿起我放于桌上的桃花醉喝了起來，左腿且放于右腿上面，翹起二郎腿：“呵。我才發(fā)現(xiàn)清韻她說得極對，你啊，確實白瞎了一副翩翩公子的皮囊。表面看起來溫潤如玉，平易近人，可其實你骨子里卻冷血得很，尤其是，當(dāng)你想起當(dāng)年之事時，眼中神情，更是比當(dāng)初的柳誠毅還要陰狠?！?p> 上官月見我神情不對，微微搖頭，伸出手，將我緊皺的眉頭撫摸平穩(wěn)，又道：“你們的往事，我不知，也沒有經(jīng)歷過，更無法干預(yù)。但身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莫將自己的心鎖住，畢竟你才十九，往后的歲月還很長?！?p> 我一把拍掉上官月的手，也從桌上拿起桃花醉喝了起來：“是啊，我才十九歲，往后得歲月還很長?！?p> 上官月見著，輕嘆一口氣，忙伸出手搶過我手中的桃花醉：“我知你是聽不進去我所說的話語的，但不管如何，我都會遵守承諾，幫助著你，畢竟我與你的那個承諾，不僅是你我的生死，更是我整個家族的存亡?！?p> “大周那邊你且不用擔(dān)憂，我會將它掌控好。”
我笑顏如花，輕點了一下頭，目送著上官月的離去。
我站起身，腿腳依舊是痛疼，可腿中的疼痛早已抵抗不住我心中的痛快。如上官月所說，無論她說什么，我都聽不進去，也無法放下我自己心中的仇恨，只因，這仇恨，早已與我混為一體。
柳誠毅，柳淳安，柳如林，爾等欠我的，也是時候該還給我了。
當(dāng)期待轉(zhuǎn)化成絕望，然后再到你真正的想放棄的那一刻，那么絕望便會轉(zhuǎn)化成虛無。那把火，燒去的不僅僅是云輕歌，還有云輕歌對這世間唯一的善意。
我坐在靠窗旁，手拿詩經(jīng)，望著門外的梨花樹，有些恍惚。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許是棋局一下，那下局之人，即使是無心的，也會回憶起一些往事。
昨夜我夢到了我父親，我夢到他還坐在長寧宮內(nèi)，而我躺在他懷中，傻哼哼的笑著。我夢到了柳誠毅他還和我父親交好時，從宮中拿出最好的龍井泡給我喝時的場景，我也夢到了柳如林，夢到他還繼續(xù)當(dāng)著我夫子，教給我治國大理，手拿竹條監(jiān)督著我背治國文章滿臉嚴(yán)肅的樣子，我還夢到了靳大人，那時他也還未在兩派之爭中死去，我夢到他牽著我的手，帶著我逃出皇宮，我夢到他手把手的教我放風(fēng)箏時的場景，我記得那日靳大人他告訴我：每逢三月時，我定要記得放風(fēng)箏，因為風(fēng)箏它能將我的煩惱帶走。我夢到了我東宮府中一直陪伴在我身旁的老太監(jiān)，我夢到他在見著我偷酒喝時，幫著我打掩護，瞞過我父親母親，且滿眼無奈，卻對我疼的要緊。
我也夢到了，父親死去后，兩宮之爭時的場景，那一爭，我失去了世間最后對我好的人，我夢到了我太子府三千口人，皆上了斷頭臺，我跪在御書大殿外，磕破了頭，卻無能改變他們成為了無家可歸的游魂的結(jié)果。我夢到了那一日兵變京都時的場景，那一日天都是紅的，連帶著京都的水都鮮紅了三天，我夢到了，我被我母親抓住了手，我親眼見著了靳大人，還有所有支持我的大人們，被我母親下達(dá)滿門誅殺時的場景。
我見著了我母親的眼中的冷漠，更見著了自己的渺小，自己的軟弱。
一次又一次回憶，一次又一次夢到，所有的記憶通通向我襲來，讓我無論如何也避不開。十九歲，那又如何？
上官月所說的話，我又怎會沒有想到?？墒俏冶池?fù)的東西，早已經(jīng)放不下去了，我與她一樣，背負(fù)的遠(yuǎn)遠(yuǎn)不是我自己，更是我東宮一派不下十萬因我而死的亡魂。他們因我而死，我又怎能放下？
三千里京都城，百萬里大云國，我每踏上一步，都得踩上他們埋在土里的軀體，午夜夢回時，聽到他們吶喊的聲音。
“快要三月了，梨花也該全開了?！蔽易鞄σ猓斐鍪置嗣[放在桌上的小梨樹，再吹滅了房中最后的一盞燈。
天還未大亮，未等記兒起來，我便已經(jīng)洗漱完畢，我坐于窗前，抓住了那從大云京都送來的信鴿，我輕聲念道：“邊疆急報，大周攻打大云，現(xiàn)令太子擔(dān)任此次出征主帥，命樂文若為副帥?！蹦切盼蔡庍€特意寫上了四字：“拼死保護?！蔽乙娭@四個字，笑意更深了些：“柳誠毅，你放心，我絕對會拼死保護，畢竟，我還想看你們父子相殘時的場景。”
我將手中的信紙撕碎，又將其放到火爐中燒盡，我將手放在火爐旁，微微烤火，隨后略加思考。
還真是沒想到蘇清韻與上官月這兩人動作居然這么快，不過半月，便將所有的事情安排妥當(dāng)了。這兩人如此勤快，倒是讓我這個主謀心里懸著慌，畢竟，這半月來，我可是什么都有做呢。
我站起身，拿起水壺，為擺放在桌上的梨樹澆水，我道：“也對，我也該去見樂意著了，好了了柳如林這個仇人?！?p>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辰，房門便被記兒推開，記兒拿著早點過來，我笑顏如花，點了點頭，卻在記兒轉(zhuǎn)過身后，雙眼盯了記兒許久，眼中有過一絲狠厲，隨后我又轉(zhuǎn)過眼去，微微搖了搖頭，目色平和，輕聲道：“記兒，等會去幫我拿件披風(fēng)過來?！?p> 記兒放下手中的早點，滿眼疑惑：“公子，今日可是要出門？”
我走到吃飯的座位上，將碗筷擺放好，應(yīng)答道：“京中傳來急報，我因是要出去與太子殿下商量一下?！?p> 聞言，記兒便不再多說，走進里房，拿出最厚的貂裘，放于一旁的凳子上，隨后見著我正在端飯，便站于我身旁，為我將酒一杯杯的燒熱：“公子，記兒有話，不知當(dāng)說還是不當(dāng)說。”
我右手拿著筷子，隨手夾起一塊魚肉，這魚肉外焦內(nèi)嫩，分外美味，我記得記兒是喜歡吃魚肉的。隨即我將魚肉放進一旁記兒的碗筷中，又拉著記兒坐下與我一同吃飯，我聞言，停下為記兒夾魚肉的動作，問道：“何事？”
“太子深處深宮，本就擅長于權(quán)謀之道，而公子你為圣上為太子殿下安排的助手，雖是太子一黨，可太子終是不知此事的，所以于太子來說，公子你是隱患。而且上次公子你對待柳如林之事又太過于直接，我怕，依照太子殿下與他下屬的心計，怕是會知曉公子你與圣上的交易，而為此對公子你存有殺心。且這幾日我守在公子你客房旁邊，總覺得我們此處被人給監(jiān)視了?！闭f到此，記兒眼中神情更是警惕，聲音也越發(fā)的小。
我輕聲一笑，微微搖頭，將自己嘴角旁的發(fā)絲放于耳后，又伸出手將記兒碗中魚肉的刺一一拔去，待魚刺拔去后，我又拾起湯勺，為記兒盛上一小碗魚湯，道：“無妨的。”
我將魚湯遞給記兒，再放下一湯勺，溫和的道：“景城陰寒，先喝上一口魚湯養(yǎng)養(yǎng)神。”
記兒接過魚湯，又見著自己飯碗中的菜，哭笑不得：“公子，你別給我夾菜了。你且聽我說啊，公子?！?p> 見此，我頗為配合的放下手中的筷子，停止為記兒夾菜，我又拿起一杯記兒為我燒熱的酒，一口飲下。我嘴角上揚，望著記兒滿眼認(rèn)真，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這些都是無妨的?！?p> 記兒微微一懵，我瞧了她一眼，便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帕替她擦去嘴角旁的湯汁，又開口為她解惑道：“這疑心是這宮中人不可缺少的，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亦或是當(dāng)今圣上，他們都不可能沒有疑心。因為一旦沒了疑心，那等待他們的只會是死亡?！?p> “所以因此，哪怕是我為了消除他們對我的疑心，苦苦演上了七年的戲，他們?nèi)允菚ξ伊粲幸尚牡?。記兒，你要記住，若是疑心不能除，那你便選擇利用疑心?！?p> 記兒搖了搖頭，似乎是沒聽懂，我見此，又拿起筷子細(xì)心的為記兒夾肉，將上方所說的話語，轉(zhuǎn)化成最為簡單的話語：“因為懷疑，所以他們選擇廢去我的雙腳?？珊竺骐S著我越發(fā)的口無遮攔，我所做的事，也越發(fā)的符合那個人，那么他們的懷疑便會反過來證明我不是那個人。因為，還有極大的可能是永王爺永王妃為了保護云輕歌，才故意將我變成那個人?！?p> 我?guī)陀泝簥A去碗中的辣椒，放于自己的碗中：“更何況，如今他們的局勢也甚是艱難，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上，他們又怎會選擇前一種多一敵人，而不是選擇第二種多一幫手?！?p> 記兒點了點頭，貌似聽懂了，便也不再掙扎前面的問題，而是端起碗筷開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我微微一笑，頗為無奈的替她夾菜。
待吃完早飯，我將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凈，記兒則細(xì)心的為我披上披風(fēng)，站在酒樓下方，目送著我離去。
我拉緊了自己的衣角，打了個哆嗦，望著周圍衣著單薄的人，微皺了下眉眼，趁著不注意，悄悄放下兩錠銀子。
我看著四周，眉眼緊鎖，輕聲道：這便是大云邊境嘛？與之，京都的繁華相比，這邊境的當(dāng)官者還真是無能。我雙手成拳，卻又突然松開，快速離開，往煙雨閣走去。
我輕敲了下門，依舊是那小斯替我開門，我對著小斯笑了笑，溫聲道：“太子殿下呢？”
小斯伸出手，指了指里處，我對著小斯道了一句謝，便進了里房。
我取下自己的披風(fēng)，隨手放于竹墻背上，對著柳淳安施了下禮道：“殿下，今日可曾收到密信了？”
聞言，柳淳安一臉凝重，將手中的密信遞給我，我望著手中的密信，皺了下眉眼，柳淳安道：“大周攻打大云，父王命我為主帥，你為父帥?！?p> 我故作驚訝，將手中的密信放下道：“自千年前，大周與我大云向來交好，又為何會攻打我大云，此事，其中定有蹊蹺?！?p> 柳淳安顯然也是不解，但更多的是擔(dān)憂，自當(dāng)年兩宮之爭，大云改姓，百姓派亂，大云的國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雖說這幾年，大周也未必比大云好，可畢竟大周有上官氏家，而大云民心不順，這仗若是真的打起來了，大云未必會贏。
柳淳安答道：“據(jù)煙雨閣的消息，因是大云新帝不服女相上官月的統(tǒng)治，所以鬧騰了半月，命女相上官月帶十萬兵力攻打大云，若是攻打成了，上官氏家的人也該除盡了大半，若是失敗了，他也有理由降了上官氏家的權(quán)?！?p> 我聞言，笑顏如花，似是聽到了個笑話，左腿微張半步，雙手叉腰，大拇指放于腰前，四指放于腰后，一副懶散模樣：“這大云新帝，還真是使得一個好計謀，可這上官氏千年百來，執(zhí)掌朝政，又怎會隨他擺布得？他所謂的好計謀，在上官月面前，不過是個過家家擺了?！?p> 聽到我的話語后，柳淳安眼中的擔(dān)憂沒有消失半分，眉眼反而鎖得更加厲害了，再配上一身黑衣，更顯得認(rèn)真：“可奇怪的是，這上官月竟是答應(yīng)了。”
上官月極其老辣，按理說是不該是明知是坑還往里跑的，可上官月卻偏偏跳了，還跳的極為肯定。上官月明知是坑還往里跳，那只代表著，上官月對大云，有極大把握攻破。
我眼中無半分慌張，而是拿起茶壺，替柳淳安倒上半碗茶水，倒茶聲極其清脆，容易靜心?？纱藭r的柳淳安又哪里靜的下心，端起茶碗半會，又將茶碗放下，我望了一眼窗外，不經(jīng)意的道：“那地牢之中，不是還有一個“云輕歌”嘛？”
上官玉瑤，姑蘇玉氏，云輕歌，姑蘇云氏，兩人同根，而且于五百年前，上官玉瑤留下的那封密信，大洲國的所有人都已然知曉，不成秘密。
聽到我的話語，柳淳安頗為深意的望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依舊叉腰，卻將竹墻上的披風(fēng)取下，淡淡說道：“此事，我來處理吧?！?p> 我走后，柳淳安盯著我的背影，說道：“影衛(wèi)，你說若是輕歌還存活于這世間，是不是也會和樂文若一樣，遇到難題時，依照她的才智，也會這般簡單的解決?！?p> 聽到柳淳安的話語，影衛(wèi)忙從二樓雅間直接運用輕功跳了下來，道：“太子不用憂傷，人死不能復(fù)生。我想待太子殿下登基后，將大云國治理好，國泰民安時，輕歌殿下，因是會很開心的，畢竟，輕歌殿下可是將百姓看得極重的?！?p> 是啊，那個眉眼彎彎的女子，心懷大愛，博愛蒼生。
我不顧此處父母官，進了大殿，直接將代表柳淳安身份的令牌甩在了主桌上，我坐在高座上，手拿坂木，重重的拍了一下，那父母官跪于下方，不停的擦著臉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