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希望書店并非每天都開著門,只不過明微每次去都是它開門的時候,于是以為老周是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店長老大爺。
就比如今天,稀松平常的周二,但是希望書店大門緊閉,也沒人覺得有什么古怪。
周唐林今天一如往常穿著十分正式,哦往常是指還沒來到這座小城的幾年前,他來到這里之后每天粗汗衫、闊腿褲,悠然搖著一把折扇,跟任何一位回鄉(xiāng)養(yǎng)老的糙漢并無區(qū)別。
可今天他把那件阿瑪尼定制西裝穿出來了,不嶄新,但足夠體現(xiàn)他對將要見到的人有多么重視,就連那細碎的毛發(fā)都整理得一絲不茍,這才是IACO老大的模樣,要是被明微看到定然這般驚嘆。
沒人會將此時的周唐林跟那個邋遢的店長聯(lián)系在一起。
車站,周唐林的手里拿著一只紅玫瑰,他佇立在出站口,他只看了一次勞力士腕表就有一輛大巴帶著轟聲停在外面,他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
車上不斷有人下來,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女士臉上,女士很漂亮,臉上的妝容也十分精致,戴著一頂黑色禮帽,帽子前沿還有一朵絲帶編織的蝴蝶結(jié),她小心翼翼地下車,因為腳下踩著十余厘米的高跟。
周唐林上前去幫她拿行李,順手把準備好的玫瑰遞給她,“歡迎?!?p> 女士很驚喜,但嘴上還是說著:“喂都什么年代了?還玩這種把戲,你覺得很浪漫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年代的人,玫瑰已經(jīng)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東西了?!敝芴屏謹偸?,“而且我知道這一路你肯定不太舒適,希望這朵玫瑰為你接風(fēng)洗塵,不舒適的路途結(jié)束了?!?p> “虧你知道,你竟然在這種地方呆了七年?這里就連個機場都沒有!我下了飛機還得馬不停蹄的趕車過來!我從來沒有坐過這么晃的車?!?p> 美麗的女士不無抱怨地說,不過捏著那朵玫瑰花陰郁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不時拿到秀氣鼻尖嗅一嗅,就像剛剛初戀的小女孩收到來自男方的花一樣,嘴上嫌棄,心里樂開了花。
“在我那個年代寫個信至少都要等上十天半個月才有可能收到回信,我在中國用毛筆寫在絹上過,也在法國用鵝毛筆寫在羊皮紙上過?!敝芴屏蛛S口一說。
美麗的女士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在你們那個年代車馬郵件都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p> 周唐林點了點頭,又聽女士說:“但是你的一生很長,所以你可以愛很多很多人?!?p> “你真是一點沒變,葉瑟琳娜。”周唐林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也是,唐林·弗拉基米爾·周。”女士說,“他們都說你這幾年變成糟老頭了,于是我精心打扮想在氣勢上壓倒你一次,結(jié)果都是騙人的,你穿著西裝的模樣簡直比古代將軍穿著戰(zhàn)袍還要威風(fēng)?!?p> 周唐林微笑,“你明知道那是假名,真蠢,這么傻的名字你當時居然信了?!?p> “不然怎么證明我當時就已經(jīng)愛上你了?愛情會沖昏女人的頭腦,哦不好意思,忘了中國人不習(xí)慣把愛掛在嘴邊。”
“你好像忘了自己也有中國血統(tǒng)。”周唐林善意提醒,葉瑟琳娜是混血,從她的外貌不難判斷,筆挺的瓊鼻、白皙的皮膚,眉宇之間又不難看出一些親切的感覺。
“是,但我父親還沒來得及教會我如何使用他的母語就去世了,從小到大我都在俄羅斯,關(guān)于中國的一切都是你帶給我的,是你告訴我漢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我才開始學(xué)習(xí)漢語,然而當我學(xué)會一大堆中文情話想說給你聽的時候,你不見了。”
周唐林拎著行李,他們離開了車站,一輛法拉利停在外頭,兩人上了車。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葉卡捷琳堡。”周唐林親自扮演司機一角。
副駕駛上的漂亮女士靠在法拉利舒適皮座上,她伸展了一下那玲瓏有致的曲線,然后有些疲憊地閉上雙眼,“但我也沒想到一個人會說不見就不見。”
“對不起?!?p> “這三個字你對多少女人說過?”葉瑟琳娜問。
周唐林回想了一下,“很多?!?p> “我愛你呢?”
“很少。”
“所以你這漫長的一生總是在辜負?!比~瑟琳娜給了周唐林一個精辟的總結(jié)。
周唐林沉默了。
葉瑟琳娜睜眼看他,“西裝不錯,腕表不錯,車也不錯,這就是你所謂的隱居生活?”
“西裝和腕表都是我剛到中國時穿戴的,七年了只有這一套,這車是我向一個孩子借的,羅伊家族的蘭斯洛伊,他的車庫里還有幾輛更好的,但我還是覺得法拉利的氣質(zhì)更適合我?!敝芴屏忠灰换貞?yīng),“我接的可是葉瑟琳娜小公主,怎么敢含糊?在昨天我還穿著粗汗衫加闊腿褲呢?!?p> “我信了?!比~瑟琳娜開心地露出笑容,每個人都會喜歡被重視的感覺,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你喜歡的人。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安靜,最后還是葉瑟琳娜忍不住開口:“哎,為什么神神秘秘了這么多年,昨天會突然聯(lián)系我啊?”
“這么多年?”周唐林念叨了一遍,他忽然把車停在路邊,有些吃驚地看著葉瑟琳娜,這個女人其實變了,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容貌,記憶里的葉瑟琳娜要比眼前的她活潑得多。
葉瑟琳娜多少歲了?周唐林知道自己在俄羅斯的時候她還是個剛成年的小姑娘,可如今再過些年馬上就奔三了吧?
葉瑟琳娜被他嚇到了,“怎么了?”
周唐林不說話,心里忽然有些難受,任何一個人在事情過去很久之后,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非常嚴重且無法挽回的錯誤,恐怕都是這種反應(yīng),幾年光陰對他而言不過是漫長歲月里不起眼的一隅,但是對普通女孩而言呢?
她們有可能從女孩長成女人,她們有可能從教室走到殿堂,他們有可能再從女人晉升成辣媽。
會有幾個女孩把最青春美好的歲月獻給等待?
而且等的還是他這種超級老的老大爺,爺孫戀也不是這么個戀法吧?根本……不值得啊!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葉瑟琳娜疑惑。
“只是因為,我想你了?!敝芴屏州p聲說。葉瑟琳娜突然睜大他漂亮的眼睛,輕掩小嘴。
“我在距離你千萬里之遙的地方很孤獨,時常想起你,我會想這時候你在做什么?看書?跳芭蕾?亦或是打高爾夫,我很多次想聯(lián)系你都忍住了,但昨天沒忍住?!敝芴屏帜抗馍钋?,聽得葉瑟琳娜明媚的大眼睛里淚光閃爍。
“其實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喝酒,什么看書跳芭蕾都是在你面前的表現(xiàn)?!比~瑟琳娜難得躲避來自周唐林的目光。
“其實我知道。”周唐林溫和地笑著,然后重新啟動車子。
黑色的法拉利像一只悠閑的小魚,不疾不徐地穿梭在城市的車流中,車流中有很多小世界,一男一女總能組成一個小世界,無論沉默還是熱烈。
他們最終停在了一家豪華酒店樓下,葉瑟琳娜呆呆地望向窗外,然后眨巴著疑惑的大眼睛看向司機,“我們進展有這么快嗎?你們中國人不是都很含蓄的嗎?”
周唐林一拍額頭,“不怕你笑話,我睡的地方連客房都沒有,所以只能暫時委屈我們的琳娜公主住五星級酒店了?!?p> 葉瑟琳娜拍了拍胸口,“嚇我一跳?!?p> “話說你母親她老人家的病怎么樣了?”周唐林幫葉瑟琳娜拎行李進酒店。
“不是每個老年人都有您這么健壯的身體,人老了不就是毛病一大堆?前幾年的病沒什么,倒是這兩年有點阿爾茨海默癥的征兆?!比~瑟琳娜嘆息說,“你成天惦記著我母親,不會是……”
周唐林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只是關(guān)心,早年在葉卡捷琳堡沒少受她的照顧?!?p> “哦?!比~瑟琳娜不說話了。
周唐林把她的行李拎上房間,說:“你休整一下,晚上我來接你,到我在這里開的書店看看,順便把晚飯給解決了,讓你嘗嘗我的手藝?!?p> “怎么說得像開飯店的一樣?”葉瑟琳娜嘟囔了一句,周唐林笑著搖頭,關(guān)上門走了,留下葉瑟琳娜孤單地坐在奢華的房間里。
這是他的國家、他的城市,這里的空氣都洋溢著一股子異鄉(xiāng)情調(diào),這里的人都說漢語,都是黃皮膚,跟她那位英年早逝的父親一樣,她覺得自己身體里的一半血液應(yīng)該在歡呼吧,這是它們的故土,另一半也在歡呼,因為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真好啊,故人重逢總是值得喜悅的,“故人”在中文里是個很“海涵”的單詞,葉瑟琳娜學(xué)中文的時候花了很久才搞懂“故人”與“朋友”的區(qū)別,大概是那一半血液在發(fā)揮作用,她還算有所天分,后來她知道了故人是指過去認識的所有人,包括朋友、對頭甚至……曾經(jīng)的愛人。
她拿著那支鮮紅的玫瑰,輕嗅一下仰面倒了下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沉沉地睡著了。
知道要見他,昨天就已經(jīng)興奮得沒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