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回 襲人順路買人心 鳳姐無意知情由

　　襲人見寶玉出門，自己作了一會活計，也無聊，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日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家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里，別都出去了，叫寶玉回來抓不著人。”

　　晴雯自從上次被平兒點破心思之后，襲人對她的態(tài)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她最近看襲人也心里有點不怎么爽了，便道：“噯喲，這屋里單你一個人記掛著她，我們都是白閑著亂飯吃的。”意思就是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做姨娘，我們都沒有機會。

　　襲人當(dāng)然不會把自己和大伙站在對立面上，便干脆不說話，就走了。剛來到沁芳橋畔，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撣子在哪里撣什么呢，走到跟前，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笑嘻嘻地迎上來，說道：“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

　　襲人道：“我要到璉二奶奶家瞧瞧去，你在這里做什么呢？”

　　那婆子道：“我在這里趕蜜蜂兒。今年三伏里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得掉了好些下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只咬破三兩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串葡萄都是要爛的。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

　　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許多，你趕了它又來，總不是辦法。你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網(wǎng)過去就網(wǎng)住了，再也沒有了?！?p>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才管上，哪里知道這個好辦法兒呢?！庇中χf道：“今年果子雖遭踏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p>　　襲人現(xiàn)在得了王夫人的話，越來越把自己當(dāng)主子了，聽了這話正色道：“這哪里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guī)矩都不懂了?！?p>　　老祝忙笑道：“姑娘說得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才敢這么說，可就把規(guī)矩錯了，我可是老糊涂了?！?p>　　襲人心態(tài)變了，一本正經(jīng)地教訓(xùn)人起來道：“這也沒有什么，只是你們這些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lǐng)著頭兒這么著就好了?！闭f著便一路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襲人一到院里，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里熬的越來越成了賊了?！?p>　　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事情發(fā)生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便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里么？”平兒忙答應(yīng)著迎出來。

　　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可大安了？”說著，已走進來。

　　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見襲人進來，也笑著站起來，說：“好些了，有勞你惦著。怎么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

　　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p>　　鳳姐笑道：“哪里煩了，倒是寶兄弟屋里雖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里還惦著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兵P姐對整個榮國府的動靜還是一清二楚的，王夫人給襲人四十兩銀子超規(guī)格祭銀的事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定襲人為寶玉的姨娘的意思。最近寶玉一天天長大，眼看就要到了定親的年齡了，寶釵和襲人到處活動，寶釵的事情上次已經(jīng)暗地里較量了一輪了，王熙鳳沒有表態(tài)。怎么樣呢？因為薛寶釵的能力強，一旦嫁入，王夫人自然便會讓薛寶釵管家的，就沒有她王熙鳳什么事情了，反而是那林黛玉平時本來就不理庶務(wù)，身體又不好，老太太也心疼她，如果是林黛玉的話，便還是她王熙鳳管家。林黛玉也分析過，這個王熙鳳表面上是王夫人一派，實際上是自己一派的。雖然寶釵和黛玉的事情，王熙鳳不敢表態(tài)，但是襲人的事情，王熙鳳是必須表態(tài)的，就算是以后林黛玉做了正房，她管家還需要這襲人的配合呢。所以這次襲人來套話，她干脆利索說明了，整個賈寶玉身邊的丫鬟，我就支持你一個。一面說著，叫平兒挪了張小凳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說了一會閑話，鳳姐有事，便起身回來了。

　　鳳姐道：“閑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绷钇絻海骸八退湍忝妹?。”

　　平兒答應(yīng)著送出來。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里大氣不敢出的伺候著。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才來了，因襲人在這里我叫她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她呢，還是等著？”

　　鳳姐道：“叫她進來?！?p>　　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里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么聽見說的？”

　　平兒道：“就是那小丫頭子的話。她說她在二門里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漂亮呢，脾氣兒也好。'結(jié)果旺兒聽說了，罵了那小廝一頓，叫他不要亂說?！?p>　　平兒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

　　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她進來?！?p>　　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

　　旺兒連忙答應(yīng)著進來，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

　　鳳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蓖鷥翰抛叩嚼镩g門旁站著。

　　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

　　旺兒遮掩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哪里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p>　　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攔人呢?！?p>　　旺兒見這話，知道剛才的話已經(jīng)走了風(fēng)了，料著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前日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里亂說話，奴才吆喝了她們兩句。內(nèi)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她是長跟二爺出門的?！?p>　　鳳姐聽了，使勁啐了一口，罵道：“你們這一群沒良心的混賬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才是我調(diào)教出來的好人呢！”

　　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yīng)幾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卻說興兒正在帳房兒里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嚇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fā)作了，連忙跟著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p>　　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進來！”

　　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只得壯著膽子進來。

　　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愫湍銧斵k的好事??！你只實說吧！”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嚇軟了腿，不覺跪下，只是磕頭。

　　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脖子上幾個腦袋瓜子！”

　　興兒戰(zhàn)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么事，奴才同爺辦壞了？”

　　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fā)作起來，喝令：“打嘴巴！”

　　旺兒過來才要打時，鳳姐兒罵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還不遲呢?！蹦桥d兒真?zhèn)€自己反正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

　　鳳姐兒喝聲“停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么新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p>　　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來越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磕頭，口里說道：“只求奶奶饒了我吧，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p>　　鳳姐道：“快說！”

　　興兒直挺挺的跪起來回道，“這事原來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里去領(lǐng)銀子。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里，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夸她好，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p>　　鳳姐聽到這里，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

　　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瞅著，不敢言語。

　　鳳姐兒道：“完了嗎？怎么不說了？”

　　興兒剛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p>　　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p>　　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很高興。后來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

　　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么，你可哪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吧！”

　　興兒回道：“后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

　　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哪里？”

　　興兒道：“就在府后頭。”

　　鳳姐兒道：“哦?！被仡^瞅著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眼皮底下還能夠弄出這事情來！”平兒也不敢作聲，估計心里想，這賈珍、賈蓉、賈璉三個都是沒腦子，難道是下半身思考的嗎？就是圖自己方便，弄個窩也不弄遠一點，還讓一大堆人知道，這回估計我想幫你也沒有辦法了，就是通風(fēng)報信，讓你逃，時間也來不及了。

　　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家就不問了?！?p>　　鳳姐道：“這里頭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張家李家呢？”

　　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里，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逗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許過人家的，姓張，叫什么張華，如今窮得討飯。珍大爺許了她銀子，她就退了親了。”

　　鳳姐兒聽到這里，點了點頭兒，回頭望丫頭們說道：“你們都聽見了？興兒這小忘八崽子，原來他還說不知道呢！”

　　興兒又回道：“后來二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p>　　鳳姐道：“打哪里娶過來的？”

　　興兒回道：“就在她老娘家抬過來的?！?p>　　鳳姐道：“好啊?！庇謫枺骸皼]人送親么？”

　　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p>　　鳳姐道：“那珍大奶奶沒來嗎？”

　　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p>　　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向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贊珍大奶奶不離嘴呢?！钡暨^臉來又問興兒，“誰服侍呢？自然是你了?！迸d兒趕著磕頭不言語。

　　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里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p>　　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那房子里去的時候?！?p>　　鳳姐又問道：“誰和她住著呢?！?p>　　興兒道：“她母親和她妹子，前幾天她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p>　　鳳姐道：“這又怎么樣？”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

　　鳳姐道：“這個柳湘蓮還算造化高，省了當(dāng)那出名綠毛龜。”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么？”

　　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

　　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著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么瞞得了我的？你想著瞞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怕，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給你砸折了呢?！闭f著喝聲“滾吧?！迸d兒磕了個頭，才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

　　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迸d兒趕忙垂手敬聽。

　　鳳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著賞你什么呢？”興兒也不敢抬頭。

　　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么時候叫你，你什么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吧。”

　　興兒忙答應(yīng)幾個“是”，退出門來。

　　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yīng)回來。

　　鳳姐道：“你想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

　　興兒回道：“奴才不敢。”

　　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仔細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yīng)著才出去了。

　　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yīng)著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才說道：“好旺兒，很好，去吧！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我就找你算賬?！蓖鷥捍饝?yīng)著也出去了。

　　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子們會意，都出去了。這里鳳姐才和平兒說：“你都聽見了？這才好呢?！逼絻阂膊桓掖鹧裕缓门阈?。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