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回 晴雯回話王夫人 鳳姐抄檢大觀園

　　話說過不了多久，周瑞媳婦與吳興媳婦、鄭華媳婦、來旺媳婦、來喜媳婦現(xiàn)在五家陪房進(jìn)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媳婦走來，剛才正是她送香囊來的。王夫人見她來打聽此事，十分關(guān)切，便向她說：“你去回了你太太，也進(jìn)園內(nèi)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又強(qiáng)些?！?p>　　這王善保家正因平時進(jìn)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奉承她，她心里大不舒服，要找她們的把柄又找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機(jī)會。又聽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yán)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里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diào)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fù)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p>　　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她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dǎo)尚且不堪，何況她們。”

　　王善保媳婦道：“別的都還作罷。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biāo)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一句話不投機(jī)，她就瞪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艷艷，不成體統(tǒng)。”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想起來以前的一些事情，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哪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事情，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p>　　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她是些輕浮。剛才太太說的倒很象她，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p>　　王善保媳婦抓住機(jī)會挑事，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她來太太瞧瞧?！?p>　　王夫人道：“寶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她自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這樣人，況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要是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币蚪凶约旱难绢^來，吩咐她到園里去：“只說我說有話問她們，留下襲人麝月服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你不許和她說為什么?！?p>　　小丫頭子答應(yīng)了，走入怡紅院，正好晴雯身上不舒服，睡完中覺才起來，正發(fā)悶，聽如此說，只得隨了她來。平時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濃妝艷抹言語輕浮之人，故晴雯不敢出頭。這幾日以為不舒服，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

　　王夫人一見她釵亂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而且形容面貌又像是風(fēng)月俏佳人，不覺勾起剛才的火來。她本來就是不善于掩飾情緒的人，便冷笑道：“好個風(fēng)月俏佳人！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薄樣子給誰看？你干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天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nèi)便知有人暗算了她。雖然煩惱，但也不敢作聲。她本是個聰敏過頂?shù)娜?，見問寶玉可好些，自然不肯以實話對，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這事情不是很清楚，需要問襲人、麝月兩個。”她也知道這王夫人喜歡襲人、麝月兩個多一些。

　　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么的？！”

　　晴雯小心說道：“我本來就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聽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個月之內(nèi)，寶玉悶了大家玩一會子就散了。至于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后我留心就是了?！边@話原本也是有幾分真實，且又拿出老太太來，晴雯估算著王夫人應(yīng)該也不能夠怎么樣。

　　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親近寶玉那就是我的造化了，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天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出去好了?！?p>　　又向王善保媳婦道：“你們進(jìn)去，好生防她幾日，不許她在寶玉房里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她。”喝聲：“出去！別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

　　晴雯只得出來，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nèi)去。心里一邊生氣，一邊暗恨那背后暗算之人，一邊又感慨自己的身份低微，無依無靠，一時間百感交集，心動神搖，躲進(jìn)被子里面痛哭流淚。

　　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來越精神缺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丫鬟的還有不少，明日倒得查查。”

　　鳳姐誰知晴雯其實跟寶玉清白，但是現(xiàn)在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媳婦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diào)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yīng)著。

　　王善保媳婦道：“太太請養(yǎng)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只交給奴才。如今要查這個事情也極容易，等到晚上關(guān)了園子的門，內(nèi)外不通風(fēng)，我們給她們個突然襲擊，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找。想來斷不單只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毙睦锵胫?，這晴雯既然穿著這樣妖嬈美艷，自然少不得有點東西可以拿來說事的，又正好現(xiàn)在王夫人盛怒之下，到時候定然不會有好果子吃。她對園子里的丫鬟們意見大，以怡紅院的這些人為最，平時這些人憑著賈寶玉的寵慣，自然優(yōu)越感也比別的丫鬟強(qiáng)一些，對王善保媳婦這種賈寶玉嚴(yán)重的魚眼珠類型的勢利婆子當(dāng)然不會有好臉色。

　　王夫人以前就是個傲嬌的大家小姐，后來又不怎么管事，哪里知道這王寶善根本就是公報私仇、挑撥離間唯恐天下不亂，心心念念要攪亂水的設(shè)立小人，說道：“這話倒是，只有這樣才能夠查清楚這里面到底誰清誰白?！庇謫桒P姐怎么樣。

　　鳳姐心里想，你這只怕給人賣了的都不知道，你自己蠢可不能夠怪我，自己剛才還被這個蠢貨無緣無故訓(xùn)斥一番，正不好受呢。又有王善保媳婦在場，只好答應(yīng)說：“太太說的是，就這么干。”

　　夫人道：“這主意好得很，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于是大家商議已定。

　　晚飯后，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媳婦便請了鳳姐一并入園，喝令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些多余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媳婦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天回過太太再動?！?p>　　先就到怡紅院中，喝令關(guān)門。當(dāng)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舒服，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亂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也好證明清白?！币幻嬲f，一面坐下喝茶。王善保媳婦等搜了一回，又細(xì)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

　　到了晴雯的箱子，便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媳婦也覺不好意思，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亓锁P姐，要往別處去。

　　鳳姐兒白天看著她沖著晴雯來了，估算著這事情以后定時難了了，故意說道：“你們可細(xì)細(xì)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

　　眾人都道：“都細(xì)翻看了，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件，沒甚關(guān)系的?！?p>　　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p>　　一路出來，鳳姐又向王善保媳婦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媳婦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

　　王善保媳婦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道理？”

　　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