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猶如心底一道傷口,無法愈合,又難以舔舐,伴隨著心跳,時時痛入心扉。
如今備受煎熬者,又何止趙毅謝燕二人,再看看那峨眉倒豎的趙月,還有他們身后數千堡民,以及那千千萬萬,至今還生活在中原大地,朝不保夕的漢家兒女,只要是心懷家園、族群者,莫不如此。
憤怒源頭是仇恨,而痛苦的根源,卻是因為無力宣泄這種內心的仇恨,而這種無力并非是無力面對刀利馬疾的胡虜鐵騎,而是面對磅礴如天河倒泄勢不可擋的歷史洪流時,內心中的那種茫然與無措。
如此歷史洪流的源頭,皆因漢民族是一個勤勞、堅韌而又富有智慧的民族,通過自己的雙手,在這塊并不算富腴的土地上,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璀璨文明和驚天財富,而這一切在周邊蠻夷眼中便成了原罪,擁有就是一種罪,催發(fā)起這些覬覦者的貪婪,伴之而來的便是斧鉞刀劍。
華夏大地多災多難,自西周被北方犬戎滅國之后,歷經近三千年來,北方游牧民族,一直都是中原漢民族的最大的憂患,打打停停從未消停過。
而眼下,胡人的鐵蹄,顯然已經踏過燕山,來到冀州境內,想來此時的中原之地,正在飽受蹂躪之中,那么現在謝燕所處的,又會是怎樣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呢?
想當年,當謝燕剛剛蘇醒,就開始猜測,猜測當然是需要證據,就在謝燕伏在趙毅后背之上,昏昏欲睡之時,腦中依舊不斷閃現出那個風雪山崖胡馬疾的場景。
畫面重現,風雪再驟,那些策馬狂奔的胡人,口中叫嚷著聽不懂的胡語,以及那些胡人的相貌,都讓謝燕心中疑竇叢生。
追擊的胡人個個深目高鼻,膚色偏白,不過發(fā)色卻多為黃色或是栗色,顯然這些胡人并非北方草原土著,而是偏向西亞人種。
“難道會是蒙古鐵騎中的色目人?”論及軍中人種最為雜亂的,首推就是鐵木真的蒙元鐵騎,謝燕第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那位一代天驕成吉思汗。
“不對!”
緊接著,謝燕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測,因為,自大唐成立之后,太宗李世民依山川地形合并州郡,將中原大地劃分為十道,而原本的冀州、豫州和青州等地,合并成為了河北道。
那么冀州作為行政名稱,應該是從大漢帝國開始,這樣一來從西漢開始,只經歷了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隋,以及初唐。
就在謝燕腦海中歷數王朝興替之時,突然一個切合當下的歷史時期,從這些繁雜的線索之中跳了出來。
“難道那些白膚胡人就是視漢人為‘兩腳羊’的羯族?難道現在正處于永嘉之亂、五胡亂華之期?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牽著自己手,一路逃難的那位母親……”
如果真的是這樣,被那位母親親手推下山崖,也就有了最好的解釋,而他得救了,可是那位母親呢?
想到那位母親可能面臨的境遇,即便在這嚴寒的冬季里,謝燕的后背之上,瞬間沁出一層冷汗,浸濕了中衣,心中一片凄涼!與此同時,憤怒的火焰,悄然凝結成了一枚仇恨的種子,埋在了謝燕的內心深處,這無關親情,而是歸于種族!
五胡亂華是漢民族最為黑暗和悲慘的時期,此時北地的漢人,十室九空,差點到了亡族滅種的境地!
真的是如自己這般猜測嗎?
來到堡中,答案揭曉,非常不幸,謝燕中獎!獎品就是一個黑暗混亂的大時代!
這一年,正是戰(zhàn)亂頻仍的公元三百一十八年,大名鼎鼎?;⑺抉R懿的子孫們,建立的西晉帝國,已經在匈奴王劉淵之子劉聰攻伐下,轟然倒塌了兩年之久。
如此準確的斷代,對于一個軍事學院的高材生來說,并不困難。
同樣在這一年,匈奴冒頓單于后人劉淵建立的漢國之主劉聰病亡,次年,漢國大將軍羯族石勒脫離漢國,自立為趙王,如今這北方大地之上,屹立著的,正是由石勒建立,被后人稱之為后趙的趙國,時人為區(qū)分漢光文帝劉淵養(yǎng)子劉曜建立的趙國,俗稱之為漢趙與羯趙。
這便是“中原陸沉”,而命運多舛的漢族子民們,就此也踏上了一條鮮血鋪就的南遷之路,史稱“衣冠南渡”!
證實了自己的猜想,謝燕并沒有得意于自己的智商,而是在憤怒仇恨之后,感到無力與茫然!
好在謝燕并不孤獨,就在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的趙毅,也如同一頭被一群鬣狗奪去食物的雄獅,只能站在城樓之上,看著那群強盜掠奪走自己辛勤一年的勞動果實,旁觀也就成了此時,唯一能做的事。
無力施為的痛苦,撕扯著趙毅的內心,雖然這種情緒,被他深深埋在了心底,那張帥氣儒雅的臉龐上,雖未見一絲表情,但正是如此,內心的痛,才越發(fā)的清晰刺骨。
趙毅堅守不出的決定,是因為害怕嗎?是害怕那群裝備精良、弓馬嫻熟的胡人鐵騎嗎?
而此時,就站在趙毅側后的謝燕,視線中心處那群正磨刀霍霍、躍躍欲試的鮮卑鐵騎,竟然漸漸變得模糊,而他目光一角中,趙毅那平直健碩的肩頭,卻愈發(fā)清晰起來,這樣的挺拔如松的背影,似乎讓謝燕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翹,露出一絲驕傲之意。
同樣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和刻骨銘心,亦如八年前的那一天!
八年前,那也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來到堡中已經大半年的謝燕,連續(xù)日夜不曾間斷的田間勞作、山林狩獵,以及弓馬槍劍的修習,在這一日意外地被趙毅叫停了。
梳洗一新,著一身簇新的月白武士勁袍的謝燕,踏著一雙皮靴,跟隨著一名身材魁梧中年大漢,向著龍家堡后方走去。
這漢子名叫趙飛,乃是趙氏族人,當初在雪谷中,這趙飛便是與趙毅一同狩獵的兩名漢子中的一位,這大半年的堡中生活,謝燕與趙飛自然也非常熟稔。
“飛叔,您這是帶我去哪兒?”看著前進的方向,落在趙飛身后半步的謝燕,疑惑的問道。
龍家堡依山而建,堡后乃是一處山谷,山谷兩側皆是壁立千仞的崖壁,崖壁之下便是龍家堡的后寨門,寨門之外通向茫茫大山,寨門之內則是三座形制古樸莊嚴的屋舍,這屋舍并不是住人的,而是供奉著堡民的祖先,是為祖祠,所以平日里,這里除了幾名看守打掃祖祠的老祠丁,鮮有人來。
聞聲,趙飛側過臉來,看著謝燕那張尚帶著一絲青澀稚氣的俊秀小臉,呵呵一笑道:“燕兒,不要著急,一會你就知道了!”
趙飛說話間,即便漆黑如墨般的眉宇,都已遮掩不住那抹濃濃的欣喜之意,迎著習習秋風,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