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東日歷292年青州云門山腳處
天色將晚,火燒云紅透了半邊天,似血似朱砂。
云門山下的一個喚作王家莊的村子,家家戶戶升起炊煙裊裊,隔著三四十丈都能聞到飯菜的香氣。
村內(nèi)雖然飯香四溢,卻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一片愁云籠罩。
“咳咳,孩他娘,俺沒的救了,俺自己的身體俺自己有數(shù),拿了門頭石磚下的幾兩碎銀往城里跑吧,別把你也染上了,沒了你,虎子咋辦???”
一家紅磚屋里,炕上躺著一個病入膏肓的漢子,他不斷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才罷休。
漢子臉如蠟紙,虛汗不斷涌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身下的被褥斗濕漉漉的。
“大牛別說了,俺雖然沒讀過書,也知道既然俺入了張家,死也是張家的人,別多想了會好起來的,你可是咱家里的天?!?p> 旁邊一二十來歲的身著素色補丁衣裙的婦人,一遍不斷的用手巾給他擦拭一遍說道。
門外還有個七八歲的孩童蹲在一側(cè)看著,不敢言語,大概也能感覺到家里頂梁柱倒下后的壓抑氣氛,自打父親病倒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接觸過父親。
“都怪村長,俺就說根本不能信什么天倫教,給俺們喝的符水根本就是毒藥,現(xiàn)在大家都病了。”
說不怕死都是假的,面對隨時可能而來的閻羅,一向沉默的大牛都變成了怨婦,不斷地抱怨。
男子雖然聲音虛弱,但是還是堅持不懈的向婦人埋怨村長,天倫教,朝廷。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
“你們明天收拾下快走吧,俺得是瘟疫,俺以前在縣里的青云學堂里讀過,先生說過一旦中了瘟疫,除了御醫(yī)和名醫(yī),別人基本都沒那個本事救。
俺聽說瘟疫傳染性很強,趁著你們還沒事,趕快走吧?!?p> 大牛絮絮叨叨的勸著妻子。
“可能,不是瘟疫,只是傷寒吶?”
素衣婦人嘆道。
“要不然咱們上報朝廷吧,朝廷一定會救咱們的!”
素衣婦人小聲說道。
“村長,他入了天倫教,俺們也都喝了符水,算是入了教,朝廷不殺了俺們都算好了,哪里還會救俺們啊。”
大牛嘆氣道。
隨著死亡的接近,大牛思緒居然越是通明。好多武學和道理居然都越發(fā)清晰。
越是如此,大牛越是后悔,覺得自己當時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會信了天倫教的宣講。妄想喝了符水,后能成為一流高手。
自己本就是一個干粗活的獵戶,去學堂念過幾年書,學過幾年拳腳,但是連九流武者都不是,居然想喝了符水就成為一流高手當大俠。
天底下哪會有這種掉餡餅的好事。名叫張大牛的漢子內(nèi)心不斷地悔恨。
大牛知道自己恐怕是回光返照了,他用所剩無幾的力氣撐起自己的身子。
“大牛,你好好躺著,別亂動了?!?p> 婦人原本還想說幾句看著大牛起身,趕緊連忙攙扶。
“秀,別碰俺!”
大牛喝道。聲音居然有了中氣。
“虎子先到村口玩去,一會帶你和你娘,回姥姥家?!?p> 大牛對門外的孩童喊道。
小孩聽到父親的吩咐,看了一眼忽然病好了的父親,開心的一溜煙跑到村口玩去了。
張大牛掀開門前的青石板磚,拿出了下面的一個破舊的紅色包裹。
“秀,這是俺之前偷偷攢的,是想等虎子大了給他留點零用錢?!?p> 大牛黃中泛青的臉便有些潮紅。“
“你拿著,去城里,俺怕前幾日的郎中會報官,帶著虎子逃到別處吧,照顧好虎子,如果可以,就找個人……”
六尺多的漢子忽然有些哽咽,說不下去。
“報官,不是更好么,村長不讓我們報,郎中偷著報了,官府就會派人救我們啊,大不了我們就說我們是被逼的?!?p> “怕就是官府怕瘟疫傳染會屠村啊,畢竟俺們也是入了邪教,瞞不住的,官府不會留情的?!?p> 大牛內(nèi)心想到。隨著死亡的接近大牛思路清晰,氣力也回復了許多。
“走!”
大牛趕著妻子往村口走。
大牛路過一家家門前,聽著耳朵里不斷傳來的聲音,不禁悲意更甚。
“兒啊,我不想死?!?p> 張家大娘的被擺在家門口的一個角落,雙目無神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說。
“死鬼,離我遠點,別傳染我?!?p> 李家小媳婦怒吼,隨即傳來了摔東西的聲音。
“小小,不疼了啊,我去給你煮粥。”
村里,出了名疼媳婦的張書生溫柔的聲音傳出。
一家家一幕幕,一聲聲讓大牛更加悲憤。
恨天倫教陰狠,恨村長為了自己害了全村,恨朝廷監(jiān)察不利,恨自己癡傻信了鬼話,白日做夢要當大俠。
村口,虎子還在玩耍。大牛帶著妻子準備離開,剛走出不遠,便被村長帶了三人攔住。
“大牛,聽說你病了,這是要去哪?”
三人前面一個長得鴟視狼顧,眼中上下皆白,一副虎狼之相卻眉眼帶笑的人開腔道。此等樣貌斷是讓人看了難受。
“還不是拜你所賜!”
大牛心中暗恨
“俺病了許久,秀兒一直照顧俺,現(xiàn)在俺好了,想帶秀回趟她娘家,”
大牛雖然內(nèi)心又恨又急,卻只能開口敷衍。
“呦,最近傷寒肆虐,我看還是不好出門吧,村里很多人病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還是留下來照看一二吧。
哪怕幫忙打個水也是好的,對吧,張家媳婦?!?p> 村長雖然笑著,但是一副眼神卻都露著兇狠。
秀被嚇得不敢言語,早就聽聞村長人狠手黑,一幫手下,打殺起不聽話的村民從不手軟,要不是自己丈夫武功在村里也是一等高手,平日定是也受欺辱。
“秀實在是想回家了,要不我留下幫忙,讓秀兒帶著虎子回趟娘家,”
大牛哀求道。
“山中虎豹當?shù)溃劫\橫行,說不定就有什么意外,你可想好了?”
村長寒聲威脅。
圖窮匕見。
大牛看著村長帶著的三人,盤算著天倫教高手已經(jīng)走遠,三個打手應不是他的對手。
自己這狀態(tài)硬撐不了太久。
“你不放俺們走,無非是怕俺通告官府,俺保證不會報官,畢竟俺喝了符水,也算入了教,官府是不會信俺的。
俺只想讓秀跟虎子好好活下去,俺給您跪下了。”
八尺多的漢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牛,你這又是何必,我們一起長大的,入教的好處極多,只要你挺過去這次病變,便可修煉我們的天倫教典。
靠這一絲瘟疫之力打通經(jīng)脈,速成二流高手,千百倍好過你現(xiàn)在這種不入流的山野之人吧,以后你兒子和秀兒也能過上好日子?!?p> 村長嘆了一口氣勸導虎子。
“張膺!你若是還念咱們兒時之情和青云學堂之誼,就放了俺們,俺發(fā)誓不會告密,俺會帶著他們躲起過來一輩子?!?p> 張大牛起身喝道。索性撕破了臉面,起身運氣提力,準備速戰(zhàn)速決。
“唉,冥頑不靈,殺了吧?!?p> 張膺一揮手,四個打手揮拳沖去。
三人將張大牛及其妻兒圍坐一團,揮拳朝張大牛攻去,三只大拳從三方帶風來襲。
大牛趁他們還未近身,把貼身匕首從內(nèi)衣中掏了出來。
三人已近身,大牛下身一沉,微微后仰,躲過左右兩方直拳,前面之人動作稍慢,留有后招,見之,則中途變招朝大牛下身及其腰眼打去。
大牛干脆倒地,一個懶驢打滾從縫隙中躲了開來,然后趁前面之人招式用老,用手中匕首朝左邊之人的腳踝割去。
左邊之人一聲慘叫,抱腳打滾,地上的土變的紅褐。
太陽開始落山了,涼風陣陣襲來,樹葉沙沙作響。
另外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些躊躇不前,本來就打不過大牛,只念他大病初愈,應十分虛弱,才敢出手。
不曾想,大牛功夫不退反進,出手更加簡單兇狠,似已經(jīng)入了初學境。
“廢物!”
張膺說道。也不知是說倒地的人,還是另外兩個不敢向前的手下。
“放俺們走吧,你在上學的時候就打不過俺,俺不想與你們?yōu)閿?。俺不會告密的,俺也活不了多久了,只想虎子和秀活下去?!?p> 大牛懇求道。
“哦?可是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p> 說著便如鬼魅一般沖向了張大牛。
“你?!”
張大牛原本對于逃出王家莊把握十足,現(xiàn)在看到張膺的身法,心沉了下去。
“秀兒,帶著虎子跑,快跑!”
兩個打手,看著作勢要追。
“俺看誰敢動!”
張大牛血脈僨張,青筋畢露,如鐵索橫江擋在兩人中間。
張膺不知何時已到了張大牛背后。
他雙手泛著滲人的綠色,隨之而來的還有腥臭的掌風,之前綠色的毒掌在張大牛背后一拍,張大牛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飛出四五米之遠。
“大牛!”
“爹!”
原本已經(jīng)跑出去很遠的秀兒和小虎子看到這一幕,轉(zhuǎn)頭要往這跑。
“滾!”
大牛強提一口氣,對著秀兒和虎子大喊。
他原本就是回光返照,全靠執(zhí)念繃著一口氣,這股氣要泄了怕是萬事皆休。
秀兒猛地蹲下輕撫虎子的小臉,淚水模糊了雙眼,打濕了素色衣裙:
‘“虎子,活下去,原諒爹娘不能陪著你了,記住以后要像你爹一樣做個大俠,好好活著。”
“我要跟爹娘一起,我不要離開爹娘”
小虎子抱著秀兒哭喊。
“愣著干嘛,追??!”
張膺吩咐手下。
“快跑!“
秀兒猛地推開虎子,反向朝追過來的三人沖去。
小虎子呆呆的看這沖向三個打手的母親和被張膺打的頻頻吐血的父親。
“快跑啊!”
秀兒和大牛喊道。
虎子抹了一把眼淚,深深看了一眼父母和張膺他們,猛地跑了出去,頭也不回。
幾千米之外,一陣轟隆隆,大地震動,百名身著青綠色錦繡服,腰配繡春寶刀,身胯青色駿馬的緹騎,往王家村方向奔馳而來。
“虎子,一定要活下來!”
秀兒在心中默念。
“??!”
一個打手痛苦大叫,原來是此人想要追跑掉的虎子,卻被不遠處的秀兒抱住了右腿,然后猛的咬了下去。
只見原本樣貌還算清秀的秀兒,現(xiàn)在頭發(fā)散亂,狀若瘋魔。死死咬住一個打手的右腿,嘴角血流不斷。
“啊,賤人,我殺了你!”打手扭神,抓住秀兒的頭發(fā)用力往上拉扯,秀兒疼的眼淚都出來了,卻還是死不松開。
打手攥緊拳頭,用力的朝秀兒太陽穴錘去。
雖然疼痛使得打手十分力氣丟去七分,卻也不是一個未學武的女人能受的了的。
只見秀兒如造雷擊,渾身一顫沒了了力道。
打手見狀忙遠離秀兒,查看傷口,只見小腿處一塊肉已經(jīng)有點脫落,一片血肉模糊。
“秀兒!”大牛被張膺纏住,脫不開身,看到秀兒被打,怒及攻心,一口心血噴出。
“張膺,俺跟你拼了!”
大牛吐血之后,臉色蒼白,卻力道更大,打的張膺只能暫避鋒芒,頻頻躲閃。
大牛放棄一直糾纏的張膺,朝秀兒的地方奔去。
打手見大牛奔來,放棄了打死秀兒的打算。一瘸一拐的逃開,怕大牛害他性命。
“駕駕駕…”
人的喊叫聲伴隨著馬的嘶鳴與鐵騎的碰撞聲。百十號青衣緹騎將村口圍住。
青衣緹騎為首之人穿著與青衣緹騎不同。此人身披紅色斗篷,著斗牛袍,環(huán)金玉帶,踩麒麟靴。劍眉星目,豐神俊朗,約二十來歲。
“親軍都尉府收到線報,青州內(nèi)WF府下旗縣城-王家村,全村六十六戶共三百又八十九人,舉村投靠天倫邪教,制造瘟疫,意圖謀反,罪大惡極!所有牽連者誅村滅族?!?p> 他運氣大喝一聲,三里之內(nèi),人皆如鐘撞大腦,被吼的腦袋嗡嗡作響,甚至還有病重之人吐血身亡。
“娘子!”
一聲凄厲的尖叫傳出。
“噗!”
張膺被吼的吐血。
大牛也應聲倒地,距離秀兒大約三米左右。他臉色蒼白,嘴角留著血,堅持往秀兒方向一點點爬去。
“殺,一個不留。”青衣緹騎秩序井然,有人圍村有人進村殺人,慘叫迭起。
月亮躲進了云里,一家又一家的燈火滅掉,不斷的亮起的刀光。
地也換上了紅妝。
月黑風高殺人夜,青衣眾人屠王村
一秀才模樣之人,提著一把破柴刀從村中要走來,邊走邊念叨:‘娘子,等我!’
“轟!”
一抹刀光亮起,墻上濺上了朵朵血色梅花,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滾了出去,一具無頭尸體應聲倒地,手中還握著一把破柴刀。
大牛還在往秀兒身邊爬,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無力,手腳有些不停使喚。
“秀兒,秀兒…”
大牛的聲音如絲的不斷的呼喚,他終于是爬不動了,他想休息下。
“刷…”
一把繡春刀朝大牛頸上砍下。一豹頭環(huán)眼,鼻梁到嘴角有個長長的刀疤的青衣緹騎,臉上露出了殘忍的笑容,舌頭輕舔嘴唇,像是要迎接什么。
“啪!”
一枚飛子將即將落下的繡春刀彈開。
‘’百戶大人?”
豹頭環(huán)眼的刀疤男有些驚懼的看向身著斗牛袍的男子。
“這對苦命鴛鴦,盞茶后再殺?!?p> 斗牛袍男子淡然道。
“是!”
刀疤男恭敬的行了個禮,轉(zhuǎn)身朝村莊走去。
斗牛袍百戶見刀疤男往村莊走去的背影,看到他不斷地顫抖右手,不禁輕輕的搖了搖頭。
周圍錦衣衛(wèi)見百戶搖頭,各個內(nèi)心通明,決定與刀疤男劃清界限,免得惡了這位年輕的百戶。
秀兒幽幽的醒來,頭痛欲裂,目光四下找尋大牛。一米之外的大牛,氣若游絲,臉色死灰,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喃喃說什么。
四周血光四起的村子慘叫不絕的聲音,秀兒害怕極了。
她看到了不遠處如仙人一般的紅袍斗牛服男子,她這輩子沒看過這么好看的人,只是眼下卻沒有心思多看,小心翼翼的爬到大牛的身邊,蜷縮在大牛的懷里。
大牛似有所感:“秀,秀兒,俺對不起你?!?p> “大牛哥,別說了,我們會死么?”
秀兒小聲的問道。
“沒有保護好你們,是俺昏了頭啊,總是妄想當大俠,哈哈哈,最后害了你和虎子的性命啊。學堂先生講的志大才疏就是俺這種人啊。”
大牛慘笑道,雙眼盡然流出了血淚。
“大牛哥,在俺心里,你永遠都是俺和虎子的大俠,自打你娶了俺,俺就在也沒受過欺負,虎子會沒事的,你放心。能和你在一起死俺也知足了?!?p> 大牛聽罷,頭一歪,沒了聲息。秀兒見之,緊緊抱住大牛,倏爾,也沒了生氣。
周圍一錦衣衛(wèi)見狀,要去梟首補刀。
斗牛百戶道:“算了,留個全尸,葬了吧”
說罷,往地上一揮掌,塵土飛揚,一約兩丈的深坑出現(xiàn)。
“曹百戶,怕是已經(jīng)練氣化神,進入了名宿境界,算一流高手了吧。”
周圍錦衣衛(wèi)高手們一片凜然。
秀兒和大牛死后仍相互緊抱,不能分開,眾人無奈就直接扔到坑底掩埋。
斗牛百戶命人打磨出一塊長四尺,寬兩尺的墓碑,樹立在二人墳包之前,抽出腰間配到,刷刷幾下,便轉(zhuǎn)身離去。
“屠盡之后,燒村禁嚴,防止瘟疫擴散,聯(lián)系青州道與WF府盡快安撫周圍村名,派人繼續(xù)追查天倫魔教,此間事了便回京?!?p> 眾人行禮稱是。
話音未落,只見百戶一個縱身便消失不見。
一陣疾風吹過,木屑飛揚,只見大牛與秀兒的墳前木牌上有幾個字赫然寫著
癡傻大俠夢,苦命鴛鴦墳。
“嘩…”
一場大雨傾盆而下,似天哭。夜,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