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ㄊ牛┢牌琶孕?p> 冬季在醫(yī)院那種灰黑墻調(diào)，壓抑的氛圍里格外凝重寒冷。風(fēng)吹過，寒氣直侵入骨頭，然后慢慢地在身體內(nèi)擴(kuò)散，好象馬上整個人都成了冰塊，冷氣侵入心脾，我的天，血液也凝固了。
公療醫(yī)院門前的馬路總是發(fā)生交通阻塞，尤其是大門口拐彎處更是擁擠不堪，大車小輛出出進(jìn)進(jìn)。門口有幾個老人在那里爭吵，他們不是來看病的，他們推著車子在大門口左右買小吃貨，什么糖葫蘆，煎餅果子，炒板栗等，總為誰擠占了誰的攤位而爭吵。
空氣里彌漫著火藥味，騎電動車的也在那里相互埋怨，前面有個燒餅攤位竟然把攤位推到人行道上，那個騎電動車的男子就滿口牢騷：“你們做生意也應(yīng)該看看地方，這是醫(yī)院人行道，病人在后面擠得過不來，你們掙錢也得講點(diǎn)兒道德，講點(diǎn)兒修養(yǎng)吧！”
沒想到那個老女人竟然厲聲回應(yīng)道：“我咋不講道德了，不講修養(yǎng)了？你這人說話咋真難聽！我站在這里又沒有站住你家的地牌！”
后面的人都不愿意了，都朝那個胖女人吵起來：“照你說，你占住道你還有理嗎！沒有一點(diǎn)素質(zhì)，還講什么道德呢！趕快往邊上移動，我們要過去！”
這時人群中有個瘦弱矮小的熟悉身影，原來是姑姐在那里擠著買燒餅。
“歡子你過來了！我是給媽買一個燒餅吃，剛才買了一碗粥，她想吃燒餅，所以我就出來買一個！”姑姐一看見我就大聲問我。
“我吃過了，我說給你們送飯，你弟弟他不讓送，他說大老遠(yuǎn)送飯劃不來，送來飯都涼了，醫(yī)院門口飯店很多，想吃什么就買什么。”
“送啥飯里，我下班直接過來把飯一買就上樓去病房，讓媽一吃，可方便了！你們在家把爸照顧好就行了！”
我趕緊隨著人流往前走，姑姐一邊說著一邊走。我將電車寄存在醫(yī)院后院里，跟著姑姐上樓。
“媽的腿這兩天咋樣？還需要幾天才能出院？”
姑姐說：“哼！這醫(yī)院就是坑人騙錢，做完手術(shù)輸了幾天水了，都是輸?shù)闹委熚傅?，還有止疼藥，根本沒啥用處！這腰腿疼病的患者很多，這種病根本不能治除根！做做手術(shù)只能是去去心病，疼痛減輕緩解一下！”
姑姐的確是個半掛子醫(yī)生，說起這種病似乎也是行家。每次她都能頭頭是道，說了一大堆中藥經(jīng)。
“西醫(yī)認(rèn)為，頸肩問題是骨頭問題；中醫(yī)認(rèn)為，頸肩問題是經(jīng)絡(luò)問題。認(rèn)知不同，則治療方法不同，所以，西醫(yī)重在矯正骨頭，常導(dǎo)致越治越麻煩；而中醫(yī)重在疏通經(jīng)絡(luò)，經(jīng)絡(luò)得通，氣血得暢，則疼痛、僵直、麻木，甚至眩暈、眼花、胸悶等癥狀都會自行消失?！?p> 我一直在聽她說，卻又一直沒聽什么，因?yàn)槲覊焊筒欢@些。
她又在說：“就像我頸椎疼，也不好治療。寒主收引、凝滯，當(dāng)陰寒之邪入侵小腸經(jīng)，經(jīng)絡(luò)就會不通，氣血就會受阻，肩胛到頸側(cè)的這一段自然就會因?yàn)闅庋蛔?，?dǎo)致肌肉僵硬、板結(jié)，就像得不到陽光照耀的凍土一樣。要知道，小腸經(jīng)的全稱是手太陽小腸經(jīng)，“太陽”的意思就是陽氣最盛之處，試想一下，原本最需要陽氣的地方變得冷冰冰的，各種煩人的問題肯定會紛紛找上門來。所以，說白了，按摩也好、推拿也好、艾灸也好，不能只知道在頸肩處折騰，疏通小腸經(jīng)才是關(guān)鍵！”
醫(yī)院是個晦氣的地方，布滿死亡氣息的地方，悲觀，驚恐，哀傷。偌大的病房樓里，除了凌亂的腳步聲，刻意放低的談話聲，就是患者們緊張焦慮的神情。
我們走到二樓樓梯口的轉(zhuǎn)步臺上，姑姐神神秘秘地又對我說：“媽想讓川子把她帶到城北曹場去，那里有一個算卦的神婆，能幫助患病有難的人消災(zāi)除難。媽一直有個心病，認(rèn)為咱家今年有個邪勁兒，肯定是咱們房子或者院落有啥晦氣，請個神婆神父幫咱們消消災(zāi)?！?p> 我一聽就又頭大了，公公生病住院那段時間，婆婆也是念叨著去看神婆，一直沒有去，這不！自己也患了腿疼病，她就覺得鬼神又上身了！她是太愚昧了，迷信思想很嚴(yán)重。
“媽是有個心病，你勸勸她，別讓她迷信這，那些巫婆神婆都是騙錢的，這年齡大了，哪有不生病的，不能一有病就疑神疑鬼的。她自己患高血壓，糖尿病十年了，難道也是什么中邪，不走運(yùn)遇災(zāi)嗎？”
已經(jīng)走到了婆婆病床邊了，我和姑姐都不再交談了。
“媽！這手術(shù)做罷，腿好些了吧！”
“輕多了，不過還是有點(diǎn)困麻?！逼牌虐胩稍诖采?，左手仍不斷地揉著小腿，頭發(fā)蓬亂，原本花白的頭發(fā)，似乎更白了。沒有用梳子梳過，只是用手隨意理了理。頭頂有一撮白發(fā)總是塌不下來，像長出來的白茅草，只豎在頭頂，又像造型師刻意豎起來的。那蒼老的臉?biāo)坪趵L了許多，嘴巴沒有合上，牙齒微露，脖子向前微傾，背部佝僂著，像一尊擱置千年黑白色調(diào)的雕塑。
我掀了被子的一角順使坐在床邊，用手剝開剛從醫(yī)院門口買來的炒栗子，還在燙熱燙熱的，栗子滾圓滾圓的，赤紅色的身子泛著亮光。身上個個都是被刀子裂了一個口子，糖分都浸了進(jìn)去，栗子肉散發(fā)出來的甜香味，真讓人垂涎三尺。我剝開后將栗子肉送到婆婆手里，婆婆還說：“這東西我不敢吃，我血糖高，不敢吃甜食。”
“少吃幾個沒事！挺好吃的，補(bǔ)鈣潤肺健脾。”我還是將幾個栗子塞到了她的嘴里。
婆婆想去找巫婆看病的事，誰也沒提，婆婆知道我不會相信這巫婆能消災(zāi)的事，所以她自己總是在她女兒那里念叨著。
姑姐趕緊打開紙包拿出那個燒餅，婆婆看見燒餅后，就不再吃板栗了。她用手掰了一半，把另一半給我吃：“歡子，你吃一點(diǎn)兒嘗嘗，我這幾天就想吃這燒餅?！?p> 我趕緊推開婆婆的手說：“媽！我剛吃過飯，我不吃，你趕緊吃吧，別涼了！”
婆婆硬生生非要讓我們都吃一口，我只好撕了一小口嘗嘗：“不錯不錯，挺好吃的！”
三樓疼痛科的走廊里來來往往全是腰酸腿疼的病人，一對夫婦相互攙扶著在走廊里晃晃悠悠。
“這是一對夫婦，他們一個腰疼，一個腿疼，丈夫腰疼得整天喊叫，都是來治療的。前天丈夫剛做過手術(shù)，妻子還沒有做，先等丈夫恢復(fù)一下了再做?！逼牌胖噶酥改菍Ψ驄D，小聲對我說著。
上午輸完液，下午三點(diǎn)左右還要理療。
護(hù)士過來了，她推著婆婆要去理療了，由姑姐陪護(hù)著，我看時間不早了就趕緊離開醫(yī)院。
回到家里，公公一個人在院里慢慢地移動著腿腳，我一進(jìn)屋，他就站住了。我以為他要去水池旁邊洗手，就趕緊走過去問道：“你是不是想洗手？”
他搖搖頭，他又開始拄著拐杖慢慢小碎步移動著，像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在院子里走著大圓圈。我才明白他這是在鍛煉，一個冬天基本都坐在屋里沒有出去走動過。
我從廚房里拎出來一捆青菜，在院子里一邊摘菜，一邊看著公公在移動步子，暗暗替他攢勁，害怕他摔倒。大冬天這青菜，蔥，都是冰冷的，剝了幾根蔥手都麻疼麻疼的，我趕緊又去接一盆溫水來洗菜。
前院的就娘來了，她看見我公公在院子里慢慢移動，站在門口就笑著說：“這對?。∑饋砺顒踊顒油饶_有好處，坐在屋里時間長了腿腳很冰冷，活動活動腳腿會暖和些?！?p> 劉娘臉上的笑容很燦爛，滿臉皺褶子，卻極像盛開的線菊。她今天穿著一件很寬大很厚實(shí)的紅花襖子，頭上包裹著酒紅色帽子，脖子上也圍著一條酒紅色的圍巾。矮胖的身子，走起路來右腳總是一顛一顛的很小心。她粗糙干裂的手里還拿著一塊兒剛從超市里買回來的紅豆大棗豆沙面包，兩塊綠豆糕。
劉娘對我說：“這面包挺好吃的，我拿來讓你爸嘗嘗，他喜歡吃面包！”
我趕緊放下手里冰冷的青菜，起身去水盆里洗洗手，看著劉娘手中的面包趕緊說：“劉娘你自己放在家里吃吧！我上午也剛從超市買了一些猴菇餅干，酥餅面包?！?p> “我家里買的多，你媽這幾天住院，照顧不到你爸，我也擔(dān)心著你爸的腿腳。你們上班都忙，半晌里我都經(jīng)常過來看看他，我一來看就看見你爹也在這里陪她聊天，我就放心了。”劉娘硬要將面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拿出一小塊，遞給了正在院子里活動的公公。
公公看著劉娘手里遞過來的豆沙面包，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嘴巴不會說話，只是用微笑來回應(yīng)劉娘。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接過面包，就咧開嘴大笑開了，連續(xù)性地笑個不停。笑得瘆人，又像是哭，哭笑不得，最后干脆哭了，眼淚大把大把的流著。
“老弟，他這是咋了，我讓你吃面包，你咋又哭又笑的??！你接住吃吧！走！咱們回屋里坐下來吃哦！”劉娘一看公公又哭又笑，心情很緊張，非常害怕，就趕緊扶他進(jìn)屋。
“我爸看見你送來面包，是想感謝你，可是嘴巴不會說，一激動就會控制不了情緒，又哭又笑的?！蔽倚÷曉趧⒛锒呎f了一句。
我也趕緊進(jìn)屋挪正了桌子椅子，讓公公坐下，公公擦了擦眼淚，穩(wěn)定了情緒。劉娘趕緊又給他倒了一杯茶端過來，又把手里的面包放在他手里說：“老弟你可吃吧！別客氣，別激動，咱們都是自己人，都習(xí)慣了，誰又病了咱們相互幫忙照應(yīng)。只要你慢慢恢復(fù)，慢慢鍛煉，就會好多了。”
劉娘是個善良熱心人，今年八十多了，身子骨依然很硬朗，比我公公婆婆身體強(qiáng)多了。劉伯伯去世幾年了，可是劉娘一個人過日子，兒女們勸她隨他們一起生活，她就是不同意，她說自己能獨(dú)立生活，身體除了耳朵聾一點(diǎn)，腳疼外，其他沒啥毛病。她總是天天往婆婆家里跑，幫助公公婆婆干這干那的。有啥好吃的她都會拿過來共同分享。
我趕緊讓劉娘坐下來，又給她倒杯茶，劉娘說：“孩子你不用忙，我不喝水，冬天我一般不喝水。你們上班忙，這些天你可忙的不可開交，又跑那么遠(yuǎn)上班，又要回來火急火燎地做飯，照顧你爸。哎！這人一老就容易生病，身子骨都不好使了，不是腰疼就是腿疼的，關(guān)鍵是自己又不能照顧自己，還得麻煩別人?！?p> “劉娘你身體挺好的，我門都羨慕你，再說了，人都要有老的時候，誰也決定不了將來生個啥??！你們還是注意自己身體，吃好喝好休息好，有病了趕緊治療，我們當(dāng)子女的照顧老人是應(yīng)該的?！?p> 劉娘說她要回去了，家里爐子上正滾著飯呢！我知道老年人喜歡吃紅薯，臨走時我把我從超市里買的人稱“牛奶紅薯”，挑了三個大的，裝進(jìn)塑料袋里送劉娘走。劉娘再三推讓堅決不要，我就干脆送到她家里。
“你閨女你可真是啊……”
劉娘仍然是滿臉線菊褶子，笑個不停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