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薇醒過來,毫不驚奇的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霜棠閣的臥房里睡著,銀燭幽幽,唐甜兒在一旁打著瞌睡。
是寶霜引他們將她救回去。截至醒來前,她又昏睡了一日一夜。
她蘇醒,立即囑咐甜兒查清觀音奴的事情。沒想到唐甜兒卻當(dāng)即答道:“甜兒早已了解過了。”
她一驚。唐甜兒見她神色,解釋道:“我聽聞教主也養(yǎng)了一個觀音奴,還要她做教主儲?!?p> 深薇連忙說道:“做教主是一時的氣話……”
唐甜兒搖搖頭:“我不但查過觀音奴的事,而且也派人打聽了那女孩如今的狀況,教主,你后繼有人了。”她說這話時,卻不知是喜是憂。
深薇將身體向前傾,她這六年是真的對那女孩不聞不問,完全不知她和她父親的現(xiàn)狀。唐甜兒看了深薇一眼,沉沉嘆氣道:“是真的成了劍魔了。”
見深薇不知如何回應(yīng),她繼續(xù)說:“今年八歲了。精神不是太好,性格很壞,是蠱蟲曾經(jīng)侵蝕腦部的緣故。除此之外,神志倒還很正常,讀書寫字都會,長得很伶俐。戀劍成癡,從沒有放下的時候。那女孩的資質(zhì)聽人說十分不俗,加上她觀音奴的身份,將來是能成大器的?!?p> 深薇不禁啞然失笑:“即便如此,我毒死她母親,又害她身中蠱毒,她若是真的一朝上位,怕也是殺我奪權(quán)吧。”
唐甜兒苦澀一笑,道:“薇主大可在她成才前便功成身退的?!?p> “你的意思,連我也不會是她的對手了?”
唐甜兒若有所思,最后緩緩搖頭,“甜兒不知,以她的才能來看,超越薇主是必然的,薇主你也不過是個凡人,她卻是個魔頭。若是能徹底避免交鋒,當(dāng)然是最好的,我既不愿薇主為她所殺,也不愿薇主殺了她?!桥喝羰钦娴男蕹闪梭@天地泣鬼神的劍法,做蝕月教主會是她唯一的歸宿。她有月痕,注定是蝕月教的人?!蹦悄樱袷沁€未見到她,已有了惜才之意。
深薇想起天樞宮所見的那一幕,又低聲自言自語:“難道說,那天天樞宮里帶著觀音印的人也是……”
唐甜兒更是苦澀一笑,道:“魚劫風(fēng)今番厲害了,他帶回來的竟然是觀音主?!?p> 觀音主?
“沒錯,那是天生帶蠱的人,世上觀音奴,說是蠱的奴,其實(shí)是她的奴——不但如此,這蠱主的身份,還會代代相傳,直到她的其中一位奴得到她的血棠印,再將她親手殺死。只是這過程何其之難,先是血棠印難得,再是弒主更難得,恐怕幾百年來翻身做主的奴也不出三人。一旦主學(xué)會了如何御奴,主要奴死,奴不得不死?!?p> 血棠印……那是天樞宮主的寶物。三百多年前,第一代宮主虞氏就已經(jīng)掌握了它。若不出所料,這枚印至今還在天樞宮埋藏寶物的地宮里。
“印是天樞宮的囊中物,如今主也成了天樞宮的了。我不知他們帶幽鸞回來是何主意,當(dāng)然也可能是無心,因?yàn)橛柠[身為觀音主,智力超群,是個語言和算數(shù)奇才。不知薇主昨日聽見她說話沒有,她本是苗人,漢語都是跟著秋掃湖和魚劫風(fēng)學(xué)來的,不過短短一兩年,就已經(jīng)和漢人無異了。蠱主一脈,武功未必高強(qiáng),但都是些極聰明的——觀音主雖然也受到蠱蟲侵蝕,身體虛弱,大多活不過三十,但飼蠱的手法畢竟比奴高明一些,不需要強(qiáng)練武功,像個平常人一樣便能活下去了。”
深薇的眉頭一皺:“觀音主尚且活不過三十,那么奴……”
唐甜兒微微頷首:“種下蠱的第一天開始計算,一切順利也不過只能活三十年而已?!?p> 她倒抽一口涼氣。也就是說,毒死駱小荷的當(dāng)日,她其實(shí)也早就親手殺了秦棠姬。她已將秦青闕在這世上的全部親人趕盡殺絕了。而且,而且……
她又想到什么可怕的,恍惚中看了一眼唐甜兒,唐甜兒苦笑道:“而且秦棠姬余下的三十年,還可能會隨時被天樞宮里的那個女人殺掉。”
——“殺掉”,如今還要?dú)⑶靥募б淮危恍枰鞓袑m里的女人稍稍運(yùn)用一點(diǎn)意念,棠姬就會毒蟲鉆腦,無比痛苦地死去??v使棠姬有妖魔一般的求生欲,在無休無止的蠱蟲侵蝕中活到成人,變得無堅不摧無人可擋,也只消那個女人一念之間的工夫,就灰飛煙滅了。
她把自己的命交到了秦棠姬的手里,又把秦棠姬的命交到了天樞宮的手里。
原來她和天樞宮之間的逆緣,全不止和那個人之間的羈絆。
“我……我還有辦法救棠姬么?”
唐甜兒一驚。事到如今,薇主想的竟然是救那個孩子。
她又有什么錯,其實(shí)她的母親又有什么錯,是我當(dāng)年太乖張,是我太看不得他們好了。為什么,我明明是最看不得孩子受苦,明明最看不得女孩兒受苦,我如今再救多少個,又怎么能補(bǔ)償當(dāng)年的一念之差。
她忽然摔回床上,用錦被蒙住了頭,嗚咽起來——這么多年了,她一直無法逼迫自己回憶當(dāng)年許多的錯事,只要一想,她就知道自己當(dāng)年有多么多么錯,她不能去想,她承受不了。
但是她承受不了的錯事,棠姬怎么可能承受得了呢。
是自己當(dāng)年當(dāng)上教主的虛榮沖昏了頭,青哥哥罵得太對,她會做人嗎?她不會。她當(dāng)年不會,在她有意忽視自己犯的錯的這么多年里她也一直不會。一切,一切都是報應(yīng)。
唐甜兒也沉默了。如果要救棠姬,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殺死她的觀音主,奪得那枚血棠印,如此一來,至少她的命還是她自己的東西,余生也再不用瘋子一樣練武。這還做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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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她還是選擇不去想。她的身體吃不消她那樣想。大夫日常會診的時候,說她的心病全不見好,質(zhì)問她究竟有沒有好好養(yǎng)息,是不是還是思緒萬千。她說,大夫,你來我的交椅上坐一坐,你怕是連一刻也坐不穩(wěn)。
大夫無話,照舊給她開安神的藥,又添寧氣的香薰,囑咐她凡事少想。
她每日雞鳴兩下便起床,開窗借著晨曦閱讀審批。等閣中弟子都起床后,才洗漱進(jìn)膳。晨間教中多事,她親自去劍場監(jiān)督弟子們操練執(zhí)演,每逢三六之日又要給小孩子們上生課。午飯過后,閣中各閣主聚會商榷事務(wù),弟子們則負(fù)責(zé)清掃收拾,每初一十五宴請閣內(nèi)外要人,一切都井然有序。
雖然患病,一切還是由她親力親為。教眾們雖然喜于見她勤勉自理的模樣,但也憂心她身體。只有她自己知道,唯有這樣不停忙碌,她才能真正少想些傷心事。
不知覺又到了海棠開花的時節(jié)。
她二十一歲了,蝕月教如今南北分閣教眾總計已超過三萬人,若說這武林上她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再沒別人當(dāng)?shù)闷疬@樣的風(fēng)頭。不過短短十四個年頭,蝕月教便成了橫跨南北的大派;僅李深薇掌教的這七年,人數(shù)便翻了超過十倍。余下不多的幾個武殘月時代的閣主,今時今日對此也再無話可說。
“甜兒,你令人把我的竹榻收起來了?”這日用過晚飯,深薇叫住正要退下的唐甜兒。
“哦,昨日遭雨淋了,張在林子外曬?!碧铺饍簯?yīng)道。
“照舊放在海棠園原處吧,今日我在林里睡?!鄙钷蔽⑽⑿Φ?。
“可是薇主……”唐甜兒一驚,她知道薇主從來都不會這樣把自己空門暴露給別人,哪怕在房中睡覺,榻上枕下都隨時準(zhǔn)備著兩把劍。“外面夜風(fēng)還冷,無妨么?”
深薇搖搖頭,像是知道甜兒在擔(dān)心什么,說道:“我會帶著斷硯劍的?!?p> 唐甜兒無法,點(diǎn)點(diǎn)頭,邁步出去。
她將竹榻放回林子,明月方興,子規(guī)夜啼,園中海棠似火。也好吧,她睡在這里,大約氣通一些,對她心情有好處。她猶疑了片刻要不要在園中陪伴深薇,想想還是作罷,她想必不要人陪。
夜色更深,深薇放下手中書卷,熄了房內(nèi)燈,從臥室輕聲出來。
春夜月色正濃,這等良夜不在月下入睡也實(shí)在辜負(fù)春光。她在竹榻上輾轉(zhuǎn)兩下,竹榻便吱吱呀呀地做聲,園中除了風(fēng)過枝頭的唿翕和這入眠的響動,連夜鳥也睡,再無其他聲音了。
她入了夢。夢中見到自己,十歲模樣,穿上鮮紅的裙,提著裾不停地奔跑,頭上珠翠相擊,玲玲,玲玲作響,丁玲丁玲,她跑個不停,丁玲丁玲,丁玲丁玲。
丁玲丁玲,丁玲丁玲,她夢醒,原來那丁玲不是珠翠,而是刀劍相擊。
丁玲丁玲,她仍跑,在追要?dú)⒌娜?,丁玲丁玲?p> 忽地一陣滅世冷風(fēng)襲來,這下她是真的醒了,從竹榻上翻身坐起。
丁玲聲不絕,竟是真的!是西婕,是西婕在敲打戒鈴,只要她敲起戒鈴,教中其他的侍女也會敲起戒鈴,整個霜棠閣都會警戒起來。
有人要?dú)⑺?p> 只要那人試圖闖入她的臥房被西婕聽到,她便會立即敲起這鈴鐺。
深薇面色一沉。她原希望這一招永遠(yuǎn)不會用到的。
深薇捉起枕下的斷硯劍,快步向林外奔去。林子邊緣靠近教主閣的地方,已經(jīng)快速趕來一批附近的副閣主和武藝高強(qiáng)的弟子,其中一二人已經(jīng)向著深薇房中沖去。她的臥房門果然大開著,電光火石間,一聲暴怒大喝隨著木質(zhì)物炸裂的巨響,躲在房中的人從那扇門里鬼影般閃出,竟然將整扇門劈開,沖得趕到門前的兩位閣主一個踉蹌。
那人眼見自己被左右包抄,進(jìn)退無路,竟然翻過閣樓闌干,從三樓之高的地方跳了下來!
這般亡命之徒,嚇得樓下包圍的弟子也是一驚,那人從樓上重重摔下,竟然還飛快地掙扎而起,揮舞手中長劍,慌亂中砍傷兩名弟子,恰好向著深薇這邊逃來。
深薇身邊的弟子知道教主一人可以應(yīng)對,便紛紛讓開。
那刺客黑巾遮面,身材高大矯健,手提長劍。他看到深薇就站在眼前,忽然凝眉提劍,拔腿向前一撲,就要去刺深薇的心臟。如此行動,已是沖昏了頭,不論成功與否了。
“教主,小心!”
深薇扭臂抬手便是一格,將來者的劍狠狠格開,甚至還沒有移動一步。那人翻倒在地,還是快速坐起,第二劍直直刺來,依然直對心臟。這等實(shí)力懸殊的情況下,他還妄圖一招取深薇的性命。
深薇為這人的執(zhí)著感到不快,這一次她將他來勢化去,另一出又探出劍尖,將他握劍的手齊根砍斷。
那人疼得慘痛大呼,連連退開,然而只是一眨眼,他竟然撿起地上還被斷手握著的長劍,用左手繼續(xù)向深薇刺過來。真是瘋了!
深薇不動聲色將斷硯也換到左手,像是特意嘲諷他似的——若說反手殺人,誰還比得過她李深薇。
那人爆發(fā)出一陣絕望的吼叫,用盡了全身力氣向她心口刺去,深薇提起左手的劍,只是丁當(dāng)兩聲,對方的劍便落在地上。她長眉微皺,轉(zhuǎn)勢將斷硯刺向?qū)Ψ剑宦牭谩班邸钡囊宦?,劍身便整個沒入對方胃部。
教主像是沒有要一招斃命的意思,周圍的弟子也不敢輕舉妄動?!矊?,這樣瘋狂的刺客,至少也得弄清來歷才好殺掉。
那男子依舊咬牙,居然要生生掙脫那柄插進(jìn)腹中的長劍。他向后掙脫不成,竟然將自己的身體向前推去,左手從腰間又拔出一柄短刀,要去刺深薇喉嚨。
深薇眼中微光一閃,想不到對方恨她這樣深,抽出堵在他腹中的劍,直向他咽喉插去!
那男子即將被刺穿喉嚨的時刻,忽然看見什么,對著深薇身后大喊道:
“棠姬,快跑!”
深薇大驚失色,然而這時候劍勢早就收不住了,對面說完那句話的同時,斷硯已經(jīng)透體沒入了那人的脖頸。
海棠深處悄悄地站著一個紅衫女孩兒,臉色慘白,將全程看在眼里。
深薇松開手,她又要站不住了,又要站不住了,她做了什么?她無聲地喊了兩句不要,不要,上前去扶那被封了喉的故人,卻被他用最后一點(diǎn)力氣推開。
哥哥,不是這樣的,你醒醒,不是這樣的。
他到死也不會原諒她了!
霜棠閣的弟子沒有一個會知道教主為什么會在最后一刻忽然后悔殺了一個要?dú)⒆约旱娜?,誰都不會知道她和秦青闕之間的往事。他們只是看到教主拔出插在那男子喉中的劍,將那人的尸身緊緊抱在懷里,任憑那人的血濺在她的臉上,流到她頸下,順著皮膚一路流下去。她哭了,她從不在人前哭。
海棠林里刮過一陣風(fēng),是那個紅衫的小姑娘開始跑。棠姬提著裙裾瘋了一樣地跑,頭上的玉環(huán)丁玲作響,丁玲丁玲。沒有人去追她,她在海棠樹間不停地奔跑,離父親越來越遠(yuǎn),丁玲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