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到了!”
濛濛飛雪中,一座如山岳般壯闊的城池逐漸顯現(xiàn)在眼前。城墻古樸雄厚,外側(cè)甕城的城樓上,蒼勁有力的“櫟陽”二字泛著暗紅的色彩,懷著隱隱殺伐之意。
櫟陽,雍州首府,秦侯嬴平封地,也曾是大周王朝面臨危難時的國都。
兩年前,也就是今上乾景二年的春天,中原大災,河北一帶的百姓流離失所,餓殍盈野。各郡兵府也逃亡大半,幽州、并州防御空虛,這給了塞北的胡人絕佳的機會。
當以獯鬻為首的戎狄二十四部越過長城,殺退朝廷派去圍剿的軍隊,一路踏過毫無防衛(wèi)的冀州諸郡直下洛陽。大周天子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跑,往胡人打不到的地方跑。
于是天子率領百官一路西行,過弘農(nóng)、經(jīng)函谷,抵達關中。鎮(zhèn)守關中的雍州刺史嬴平將這群倉惶逃竄的天子公卿迎接到櫟陽。于是,櫟陽從雍州刺史府所在暫時升格為大周都城。
護駕有功的嬴平也被加封為侍中、車騎將軍,兼領雍州牧,開了諸州牧守制的先河。
去年十一月,在各方勤王軍隊的聯(lián)合進攻下,胡人被迫退回長城以北,中原暫時平定,櫟陽也就結(jié)束了它戰(zhàn)時都城的使命。但從這時開始,櫟陽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
今年四月,天子還都洛陽。臨行前,敕封嬴平為秦侯,領關西行臺。掌握整個關中地區(qū)的軍政大權(quán),關中之地從此變成了國中之“國”,而這個“國”的中心所在,便是櫟陽。
嬴曦遙望這座雄偉的都城,坐下馬兒也逐漸慢下了步伐。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櫟陽。
上次來還是因為他在清剿胡人的戰(zhàn)爭中立下大功,被秦侯命為武威將軍、扶風太守。在這里不過停留兩天時間,便匆匆西行上任。
但也就是那一次,他見到了車騎將軍,也就是如今的秦侯嬴平。嬴氏的族長,在輩分上,嬴曦應當稱他一聲族叔。
櫟陽嬴氏,與少陵杜氏、樊川韋氏還有隴西獨孤氏并稱為關中四姓,與山東的崔、王、盧、鄭并稱于世。
但在對朝廷的影響力上,僻處關中的四大家族則只能算是井底之蛙。
河東的王,裴;江左的蕭、陸;河北的崔、盧;河南的楊、鄭。皆是著名的宰相世家,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與之相比,以軍功起家的關中大族便顯得相形見絀。
但戎狄入侵卻給了他們一個絕好的機會,天子西幸,借助關中豪族的兵力抵御外敵。以嬴平加封秦侯為標志,關中大族逐漸崛起的態(tài)勢已經(jīng)日漸明朗。
但這似乎與嬴曦并無太大關系。
雖說是出身嬴氏,但他所屬的雍城一支只是嬴氏偏房,而他本人的家族更是偏房中不起眼的一脈。出身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先于旁人的優(yōu)勢,他如今的成就皆是靠自己在軍伍中拼殺得來。
上一次是匆匆而別,這次來到櫟陽,他將長駐于此。
就在兩個月前,已經(jīng)占據(jù)了隴右之地的羌戎六部再度東進,試圖進犯關中。秦侯嬴平派遣軍隊前去抵抗,嬴曦駐守的扶風郡毗鄰西陲,自然也應率軍跟從。
大軍在固原擊潰羌戎,嬴曦所部為前軍立下大功,秦侯擢升他為典軍中郎將,領行臺府右丞。
典軍中郎將乃是秦侯直屬的三軍將之一,行臺右丞是大行臺府的佐官,掌管軍機要事。這樣一來,嬴曦便正式進入了櫟陽官僚的圈子,成為一顆新興的明星。
櫟陽城已然就在眼前,嬴曦帶著十幾個親衛(wèi),揚鞭縱馬,一路行過城門。
“卓然,你先帶弟兄們先去我的宅子里安頓,我去拜訪一位故人?!?p> 嬴曦取下佩劍交予身后部下,眾親衛(wèi)皆拱手應是。目送眾人遠去,自己則打馬前往另一個方向。
雍州地處中原之右,西方與北方皆與戎狄接壤,故而此地民風強悍尚武,首府櫟陽也與中原城市大為不同。
與齊國臨淄的富庶、揚州丹陽的繁華不同。這里沒有日常所見的商市,整個城市嚴格地按里坊制度劃分,每到夜晚還會實行宵禁,處于時刻備戰(zhàn)的狀態(tài),這樣的風格是八百里秦川所獨有的。
櫟陽的整體布局是坐西朝東,秦侯的行臺府位于城西,大多數(shù)官員們的府邸都在西南方向。嬴曦自己的宅邸則是在較為偏僻的城東,原本是一所民宅,后來被嬴曦買下。雖說離城中心遠了些,但好在宅子足夠大,價格相比起城西來說也便宜許多。
嬴曦縱馬行過行臺府前,并未有所停留,而是繼續(xù)向北行去。秦侯嬴平北巡未歸,嬴曦今日自然也無需入府拜見。
就在方才他行到行臺府門前的時候,在他身后不遠處,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望著他,喃喃自語道:“這個破落戶真的回來了……”
兩行淺淺的馬蹄印在一所宅邸前停下,府邸的朱漆大門上裝飾著兩柄斧鉞,門前并排放置著兩列長戟,門上牌匾上,“獨孤府”三個鎏金篆字熠熠生輝。
這座宅邸的主人乃是撫軍將軍、關內(nèi)侯獨孤兆,他也是如今獨孤一族內(nèi)官職爵位最高者,同時也是秦侯嬴平的股肱之臣。
嬴曦在府門前下馬,上前說道:“煩請通報你家大公子,就說雍城嬴曦請見?!?p> 門房聽聞,向他拱手示意,然后便前往府中通報。
不一會兒,只聞府中傳出一聲爽朗的大笑,緊接著,一位身穿白裘的年輕人走出了府門。
此人年約二十歲上下,生得豐神俊朗、一表人才,著一身白狐裘,遠遠望去,竟不似此凡間中人。
年輕人行到嬴曦面前,拱手笑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嬴曦亦拱手還禮:“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p>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年輕人雙手拍著嬴曦的肩膀,大笑道:“一別數(shù)月,如愿日思夜想,終于把兄長給盼來了!”
關內(nèi)侯獨孤兆長子獨孤信,字如愿。生得倜儻風流,且能文擅武,精于騎射,是櫟陽各世家年輕人中的領軍人物。但在嬴曦面前,他卻一掃平日里的淡然模樣,就連獨孤府的仆人也感到驚訝。
嬴曦笑道:“邊地貧瘠,西戎頻頻來犯,可不比如愿在櫟陽這般逍遙?!?p> “哈哈哈,兄長哪里話,府上已略備小宴,以賀兄長高就?!?p> 獨孤信引著嬴曦來到府中小廳內(nèi),分主客坐下。仆人呈上剛溫好的米酒,二人把酒言歡,談論起各處的奇聞異事。
“兄長此來櫟陽,萬事皆要小心。”
獨孤信以袖遮面,輕抿一口酒,說得輕描淡寫。
嬴曦卻聽出了些許弦外之音:“如愿此言何意?”
“就在兩月前,公子壯又犯了大過,被秦侯勒令閉門在家,不得與任何人往來?!?p> “兩個月前,不正是羌戎入寇的時候,難道……”
嬴曦心念及此,腦中不禁閃過一道靈光,不由得出聲道:“看來此番調(diào)我來櫟陽,意味非同尋常?!?p> 獨孤信搖著頭,嘴角還帶著些許莫名的笑意:“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p> 聞言,嬴曦似乎明白了什么,頷首無言。
這時,外庭忽然傳來一陣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獨孤信聞見,連忙放下手中酒爵,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嬴曦見狀,似也明了來人身份,便也一同站起身來。
廳門被緩緩推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頂玄色朱紋的五梁朝冠,緊接著,一張威嚴的面龐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
“孩兒拜見父親。”
“嬴曦見過獨孤令君?!?p> 來人正是獨孤府的主人,獨孤氏家主獨孤兆。因為他爵封關內(nèi)侯,官居行臺左仆射兼櫟陽令,故而時人皆尊稱其為令君。
打量了一眼嬴曦,獨孤兆擠出一抹笑容,頷首道:“將軍一路辛勞,又是我兒好友,在府上就莫要拘束了?!?p> “謝過令君。”
獨孤兆點了點頭,又囑咐了獨孤信幾句,便徑自離開。
嬴曦與獨孤信交談幾句,便要起身告辭:“為兄剛剛回來,家里還有些事情未曾安頓,這便先告辭了,待過幾日再來叨擾。”
見他執(zhí)意要離開,獨孤信也不好強留,便起身送他出府。
目送嬴曦離開,獨孤信便徑直來到獨孤兆的書房。
“他走了?”
“是。”
獨孤兆放下手中的竹簡,轉(zhuǎn)身指著身前的座榻:“坐?!?p> “謝父親?!?p> 獨孤信跪坐在他面前,父子二人促膝相對,獨孤兆問道:“你感覺他如何?”
“觀他相貌,目光炯炯,眉骨微突,其相鷹視狼顧,似非久居人下……”
話未說完,獨孤兆便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老父沒有讓你給他看相,說人話!”
獨孤信無奈,只得說道:“孩兒昔日在雍城軍中時曾與他有過交往,此人心有雄略,智勇雙全。二弟前些日子經(jīng)過扶風郡,也曾特意打探過,他在當?shù)卣兞己?,深得百姓與同僚擁戴。綜此種種,兒子認為,此人是個能成事的人?!?p> 獨孤兆默然,沉思許久,說道:“既然你是這么想的,那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p> “是?!豹毠滦劈c頭,卻不禁說出了心中疑問:“只是……嬴壯他畢竟是秦侯唯一的兒子,他真的能狠得下心?”
獨孤兆冷哼了一聲,說道:“你覺得嬴壯此人如何?”
“乖張暴戾,黷武離文,且心術不正,行為不端,孩兒恥與為伍?!?p> “那便是了,就算他是秦侯之子,但我關隴諸族向來是能者居上,有哪個是像崔盧那般死守嫡庶之別的?”
獨孤信點頭表示贊同。獨孤兆繼續(xù)說道:“實話告訴你,此次除了嬴曦之外,還有四個嬴姓子弟被調(diào)回櫟陽,其中又以嬴曦的官職最高,你明白了嗎?”
“孩兒明白?!?p> 嬴曦回到自己的宅子時已經(jīng)是天色將暮,見親衛(wèi)們都已經(jīng)安頓好,便放下心來,囑咐道:“卓然,你叫上韓信,到我書房一敘。”
沈邕,字卓然,與韓信并稱為嬴曦的兩大臂膀。當初守衛(wèi)邊塞時,嬴曦是校尉,韓信便已經(jīng)是他的部將,跟隨他四處征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至于沈邕,則是因戰(zhàn)亂而流落在外的。被嬴曦從獯鬻人手里救下,便也跟隨嬴曦軍中,常常為他出謀劃策。
嬴曦回到書房,脫掉身上厚重的裘袍,燃上一炷檀香。袖中揣著一只小小的手爐,靜坐等候。
片刻后,聽見有人推門進入,嬴曦睜開眼,笑著說道:“不必拘禮,坐?!?p> 二人分坐嬴曦兩側(cè)。沈邕一身布袍,發(fā)上綰著一方道髻,氣態(tài)閑靜,宛若仙人;韓信則已經(jīng)換下一身甲胄,相貌平凡,沉默無言。
嬴曦看著兩位得力手下,笑道:“其他人都出去找樂子了,你們怎么沒去?”
“卓然說將軍回來后定有要事囑咐,便拉著我留下等候。”
韓信甕聲說道。
嬴曦撫掌大笑:“知我者,卓然也?!?p> 兩人同時望向嬴曦,沈邕道:“將軍此番升遷,果然非同尋常?!?p> 嬴曦點頭:“個中原由事關秦侯,我也不便多言,你等只需謹記,櫟陽不比雍城,一定要約束弟兄們,平日里謹言慎行,莫要惹出事端,尤其是公子壯那里,不必理會,能忍則忍便是?!?p> “公子壯……”
聽到這個名字,韓信平凡的面龐不禁也陰沉了下來。
上次來櫟陽時,公子壯便曾當眾諷刺嬴曦的家世,惹得與嬴曦同時接受封賞的將士們皆是大皺眉頭。只因有秦侯在場,方才沒有鬧出什么事端。但這個人在邊地諸將心里的形象卻從此大打折扣。
作為嬴曦的部下,韓信自然也極為討厭這個紈绔子弟。
嬴曦笑了笑,正欲說話,卻忽然瞥見窗外一團模糊的影子,心下一驚,不由出聲道:“什么人!”
韓信沈邕立刻便反應了過來,轉(zhuǎn)身同時飛奔上前,未及開門,便只見一道寒光破開窗屏,釘入嬴曦身前的地面。
待韓信二人沖出門外,早已不見了任何蹤影。
嬴曦起身,拔出插入地面的匕首,只見上面帶著一塊布帛。
追趕不及的沈邕和韓信回到書房,見到嬴曦手里拿著的匕首,詢問道:“將軍,沒事吧?”
嬴曦擺了擺手,將布帛展開,只見一行血紅的篆字。
螻蟻圖存,速歸。
將布帛握在手中,嬴曦緩緩瞇起了雙目。這時沈邕忽然說道:“將軍,此事暫可保密。”
嬴曦點頭表示同意,說道:“今晚之事就當做沒有發(fā)生過,你們要切記,約束兄弟們謹言慎行,莫要惹出無畏的事端?!?p> “是!”
平山歸來客
注:獨孤信,字如愿。因本人仰慕南北朝時期西魏大司馬獨孤信之高風,故直接取其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