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景四年十一月,周天子駕崩。消息一出,天下震動。
青州,臨淄營丘臺。
北胡之亂后,這里便成為了如今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實際就藩的諸侯王之一,齊王姬成的都城。
周初行封建,高祖武帝敕命分封異姓諸侯九,同姓諸侯四十二。后武帝駕崩,子成帝年幼,由武帝幼弟周公旦攝行王政。分封于東方的管叔、蔡叔不服,糾集三同姓諸侯和二異姓諸侯,以“清君側(cè)”為名,掀起了一場“七國之亂”。周公親自率軍平定,一舉剪除了七大諸侯王。
六十年后,孝文帝行推恩令,強制各諸侯除嫡長子繼承王位外,必須同時分封庶子為侯。然后以此類推,侯之庶子再降為伯,伯之庶子再降為子、君,家產(chǎn)越分越小,解決了地方諸侯坐大威脅朝廷的隱患。自此之后三百余年,大周開國時分封的諸侯幾乎全部破家除國。時至今日,周室的大多數(shù)諸侯王都僅是虛封,食采邑而無封國,唯有韓、齊兩王除外。
韓國地處京畿,封國僅一郡之地,齊國則正好相反,北胡之亂后初封時便獨領(lǐng)青州七郡之地,后來又以暗中手段奪取樂安、博平兩郡,實際領(lǐng)地已達(dá)九郡之廣。除此以外,齊王還遙領(lǐng)周室的大司馬一職,可以說是除了天子以外,大周王朝的第一重臣。
年僅三十余歲的齊王姬成負(fù)手站立在高臺之上,獨賞萬里江山繁華。
天子駕崩的消息傳到臨淄,齊王并沒有做出什么特別的舉動,只是一如既往地臨高望遠(yuǎn),面色無波。
齊國相田讎緩步來到臺上,半晌無言。
他知道自己的君主在想什么。
遠(yuǎn)眺良久,姬成轉(zhuǎn)過身來,囑咐道:“寡人此去京師,齊國便拜托老師了。”
田讎連忙頓首行禮:“此乃臣職責(zé)所在,只是大王是否再考慮多帶些人馬……”
話未說完,耳畔便響起姬成爽朗的大笑。
“二百親衛(wèi)足矣!”
田讎再度頓首,目送這位年輕的藩王緩緩遠(yuǎn)去。
“這天下,本該是他的??!”
洛陽太尉府。
滿頭白發(fā)的太尉楊賜穩(wěn)坐在正廳主位,在他下首處,司徒王琰、尚書左仆射崔縝、御史中丞陸云、車騎將軍裴素分列左右。
自從大司馬高靖戰(zhàn)死漁陽,位居三公的楊賜便錄尚書事,成為朝堂首臣,總理政事。同樣是三公之一的王琰盡管也自開府治事,但在主要的政務(wù)上,他仍然要聽命于楊賜。除此二人外,崔縝和陸云掌管尚書臺事務(wù),裴素負(fù)責(zé)禁中金吾衛(wèi)的調(diào)動。
五位當(dāng)今朝堂地位最高的人物匯集一堂,暫時摒棄過去的爾虞我詐,只為討論一件決定帝國命運的大事:擁立太子。
大行皇帝共八子,其中最孚朝臣眾望的是長子臨安王姬職和廣平王姬楚,除此二人外,譙王姬康以文才名于天下,常山王姬呂廣收民心,在都城國人中享有非常高的聲望。
在座五人中,楊賜是姬職最堅實的后臺,御史中丞陸云也主張立長。司徒王琰是原大司馬高靖的師弟,高靖則是廣平王姬楚的岳父,故而王琰較為偏向姬楚。左仆射崔縝和車騎將軍裴素則是不偏不倚,多年來始終保持中立。
楊賜抬眼看著各懷算盤的重臣們,開口道:“天子殂逝,生前未立太子,老夫以為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早擁新帝即位,安定形勢,諸公如何?”
正各自謀算的眾人驟聞此言,一時竟不知如何應(yīng)對。片刻后,王琰道:“楊公所言甚是,只是先帝生前并未立太子人選,究竟立哪位王子還需從長計議啊?!?p> “司徒此言差矣!”
在座最為年輕的御史中丞陸云避席高聲駁斥道。他是楊賜的學(xué)生,出身江東四大門閥之中的吳郡陸氏,楊賜礙于身份不便出言,由他最先提出主張無疑是最合適的。
“依大周禮制,先帝駕崩,當(dāng)立嫡長,先帝雖未立太子,然臨安王職以嫡長為先,自然當(dāng)立。”
“陸中丞稍安勿躁!”
王琰今年五十二歲,與楊賜同齡,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他養(yǎng)氣功夫極好,面對這個與他兒子差不多年紀(jì)的小字輩的詰問,他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倨傲與不快。說話時慢條斯理,就如同教誨自家兒孫的和藹老人。
“令尊昔日為太史,陸郎莫非忘了,昔日孝文帝便是封長子據(jù)為魯王,改立幼子,方才有了后來了四十年明章盛世?!?p> 陸云冷笑道:“先朝之事,云不敢忘,倒是司徒大人好像忘了,若無大將軍霍光攝政十二年,安知明帝不會被魯王所取代?”
“明帝登基時年僅八歲,方才引來賊臣竊命,大行皇帝八子皆已成人,陸中丞此言豈非憂天之語?”
王琰依舊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一派名士風(fēng)度。
這時,崔縝忽然出聲道:“司徒以為,大行八子,應(yīng)立何人?”
“廣平王楚聰明睿智,最得先帝喜愛?!?p> 話音剛落,陸云忽然厲聲道:“姬楚心術(shù)不正,行為失據(jù),望之不似人君!”
“士龍!”
始終保持沉默的楊賜皺眉看了陸云一眼,斥責(zé)道:“休要作此大不敬之語!”
陸云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對王琰行了一禮,跪坐回原位。
楊賜看向崔縝,詢問道:“崔公以為如何?”
“以下官愚見,臨安王職仁孝寬厚,廣得人心,且身為長子,依禮應(yīng)立。若是廢長立幼,恐怕東方會不寧靜??!”
聽聞“東方”二字,正要張口反駁的王琰忽然便噤了聲。
楊賜撫摸著胡須,隱藏下臉上的笑意。崔縝此人一語中的,不愧是先帝所看重的社稷之臣。
他口中的東方即是暗指齊王姬成。
姬成名義上是先帝早逝的長兄之子,但實際上他正是先帝的親生兒子,在諸兄弟中年齡最長,但非嫡出。
先帝將其過繼給早逝的兄長,以繼其香火,因為對他一直心懷虧欠,姬成十一歲那年,便被封為臨淄王,去就封國。北胡之亂后,因軍功又被晉封為齊王,掌控著東方十萬大軍。
齊王年少時曾有相士為他相面,最后得出的評價是:“鷹視狼顧,當(dāng)為人主。”他本人也并未辜負(fù)這句讖語,在京師朝臣眼中,齊王向來是個野心勃勃,不堪為人下的諸侯。
當(dāng)此緊要關(guān)頭,若是舍棄嫡長子姬職,立幼子姬楚,這無疑是在暗示:既然非嫡長的姬楚可以成為天子,那么姬成自然也可以,這樣一來,最終的結(jié)果必定是王室內(nèi)斗,禍亂朝綱,甚至?xí)?dǎo)致齊王率軍奪位,引起天下大亂。
想到此處,在座的五個大臣皆是心中一跳,互相看了看。
楊賜說道:“立嫡以長,乃是我大周祖制,若是我等破壞禮法,僅憑虎牢關(guān),恐怕?lián)醪蛔↓R王麾下的十萬鐵騎?!?p> 四人面面相覷,半晌,王琰方才低下一顆白頭,緩緩道:“為周室安危,愿從楊公行事。”
嬴曦縱馬馳騁在已經(jīng)冰封的渭水之旁,一身武士裝扮,腰懸短刃,背負(fù)強弓。
天色陰霾,冷風(fēng)如寸寸刀鋒,收割著眼前的一切。偶有幾只迷了路的孤雁在蒼茫天宇中飛過,凄厲的啼鳴響徹天野,一派荒涼孤寂的氣息。
天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嬴曦從背后挽過弓箭,尋找尚未蟄伏的猛獸獵物。
一聲尖利的鷹啼響徹耳畔,嬴曦抬頭望去,只見一只鷹隼展翅,盤旋在天際。
嬴曦張弓搭箭,腦海中飛速判斷著鷹隼飛行的軌跡。
“嗖!”
羽箭直穿云霄,卻沒有射穿獵物。蒼鷹卻很敏銳地察覺到危險的來臨,一聲長鳴之后,飛離這片原野,沒入茫茫云彩中。
嬴曦放下彎弓,細(xì)長的眼睛緩緩瞇起。
有人射落了他的箭。
很快,他的目光便鎖定在不遠(yuǎn)處一片小小的樹林間。
果然,馬蹄聲響起,一名穿窄袖胡服的女子出現(xiàn)在眼前。
關(guān)中的西面與北面都與胡人接壤,屬于最早接受胡人文化的區(qū)域之一,除了騎射與尚武精神外,胡服對關(guān)中人民的影響也是非常之大。
大周的第十一任天子武靈帝為了收復(fù)在他父親惠文帝手里丟掉的雍州與涼州,決意在軍隊中推行改革,時稱“胡服騎射”。與此同時他還扶持嬴姓立足關(guān)中,以作為他向戎狄發(fā)動戰(zhàn)爭的前哨,嬴姓家族由此崛起。到了武靈帝的孫子景武帝時代,終于收復(fù)關(guān)中與隴西,將強大的柔然人逐出中原。
由于歷代天子的支持和受胡人的影響,百余年來雍州的騎兵皆是統(tǒng)一穿著胡服,這一點也影響到了以軍功起家的關(guān)西世族,就連女子也大多喜好行動利落的胡服。
嬴曦將手中弓掛在馬鞍上,打量眼前女子。
一頭秀發(fā)綰成發(fā)髻束在一頂小冠內(nèi),體態(tài)婀娜,臉上雖然未施粉黛,但是容顏絕麗。手挽雕弓,背負(fù)箭囊,一派英姿颯爽的氣度。
與女子目光相對,嬴曦自覺失禮,在馬上遙遙拱手道:“鄉(xiāng)野鄙人于此游獵,并非有意打擾,還請姑娘勿要見怪?!?p> 女子搖頭,道了一句“無妨”便再無言語。
面對這惜字如金的冷美人,嬴曦并未多說什么,只是再度拱手行禮,剛欲撥馬離開,卻聽見遠(yuǎn)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名士兵打扮的人飛馬而來,見到嬴曦后,在馬上行了一個軍禮,高聲道:“奉秦侯令,請將軍回府議事!”
嬴曦點頭,回首看了一眼女子,然后便與士兵離開此處,奔向東方。
女子端詳著嬴曦遠(yuǎn)去的背影,目中光華閃動。身后的樹林中行出一名相貌俊美的男子,走到她身前,撫摸著駿馬的脖頸,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看起來似乎金玉其外,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會敗絮其中?!?p> 女子把玩著手中的馬鞭,頭也未抬。
男子對她冷淡的態(tài)度不以為然,顯然早已習(xí)慣。
“放心,你哥哥我看人還從未走過眼,倒是你,正所謂美人配英雄,為兄覺得他和你還是挺般配的,要不要考慮一下?”
女子狹長的美目瞥了男子一眼,冷冷地說道:“獨孤信,你若是敢和爹提這一茬,信不信他會扒了你的皮?”
獨孤信訕訕一笑,卻未加反駁。
因為他對此深信不疑。
平山歸來客
注:太尉楊賜的錄尚書事為兩漢與魏晉南北朝時代的一種職務(wù),意為掌握尚書臺事務(wù),與唐朝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類似,為事實上的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