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霓裳相視一眼，獨孤信剛要說話便被她打斷。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p> 獨孤信一時語塞，霓裳說道：“是阿爹讓你來勸我和嬴曦，立刻離開此處?！?p> 她的聰明一向讓獨孤信感到恐懼，此刻也不例外。獨孤信說道：“阿爹讓我告訴你，獨孤氏絕不會做出犧牲子女來壯大家族的事情，希望你能與嬴曦說明此事，立刻離開。”
“若是我離開，獨孤家怎么辦？”霓裳反問道。
獨孤信皺眉道：“獨孤氏百年基業(yè)，不是他人想要撼動便能撼動的，你就不要操心了?！?p> 霓裳冷笑道：“獨孤信，你別想糊弄我，我獨孤霓裳說到做到，絕對不會允許因一己私情而導(dǎo)致獨孤氏遭遇大難?！?p> 獨孤信急了，怒道：“那嬴曦怎么辦？你該如何面對他？”
提到嬴曦，獨孤霓裳忽然沉默了下來，半晌，她眼圈微紅，正色道：“無論如何，我的心只屬他一人，即便只能做一日夫妻，我也心滿意足了！”
“你……”獨孤信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他知道妹妹的性格，已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再勸得動她。愣怔半晌，他只好說道：“那你好自為之吧，無論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做出讓自己后悔的選擇，那是我和阿爹所不愿看到的?！?p> 說罷，獨孤信嘆息一聲，拂袖而去。剛剛走出兩步，又回頭道：“父親讓我告訴嬴曦，秦侯此前調(diào)他來櫟陽，并不是為了……”
“我知道?！彼脑拕傉f了一半，霓裳便出聲道。
“你知道？那你……”獨孤信有些不敢相信。
霓裳冷笑道：“這幾個月嬴曦‘沉迷美色’，難道這還不足以讓他們暫且放心嗎？”
獨孤信張了張口，半晌無言。最后，只能長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
……
出至庭院，看見在外等候的嬴曦，獨孤信一時不知如何面對他，只好強作笑容，對他拱手道：“兄長，小弟告辭?！?p> “如愿慢走?！辟毓笆诌€禮，將他送至門外。
回到廳中時，卻已經(jīng)不見了霓裳身影，嬴曦會心一笑，來到自己的臥室，卻見霓裳正在煮茶。
見嬴曦到來，霓裳將茶盞放在矮幾上，笑道：“先喝些茶湯，我去給你做些吃的?！?p> 嬴曦笑得瞇起了眼睛，應(yīng)允了一聲，隨意地盤坐在矮幾旁，捧起茶盞，靜靜地嗅著茶湯的清香。
不一會兒，霓裳手中托著一個食盤，上有兩碟清炒的時蔬。旁邊還有一只銀制的酒壺。嬴曦見狀，連忙起身從她手中接過食盤，將菜肴擺放在矮幾上，又取來兩只小小的銀杯，擺放在兩側(cè)。
霓裳素手提起酒壺，往杯中倒入殷紅的液體，說道：“這是西域傳來的上好葡萄酒，其味甘甜清冽，是我阿爹心頭之愛，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拿來一壺呢，你快嘗嘗！”
嬴曦看著她說話的神態(tài)，嘴角不經(jīng)意間便彌漫開些許自心底綻放而開的微笑。他端起銀杯，笑道：“好，我嘗嘗?！?p> 說罷，嬴曦微微向前，與霓裳手中銀杯一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動。兩人以袖掩面，細(xì)細(xì)品嘗這清甜的酒液。
嬴曦飲完，放下酒杯，打量著她如鴻鵠般纖細(xì)潔白的脖頸，以及頰上因不勝酒力而浮現(xiàn)出的朵朵粉暈，一時竟有些出神。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
一壺葡萄酒在兩人的濃情蜜意間逐漸干涸，此酒雖飲時不覺，但喝完之后，其后勁卻是要比秦酒要大得多。嬴曦與霓裳皆已有些醉意，二人走出門外，就坐在臺階上，緊緊相擁。抬頭看天上璀璨的星河。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
霓裳伏在嬴曦懷里，與他講述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任發(fā)絲零亂在額前。嬴曦?fù)碇Π憷w細(xì)的小蠻腰，靜靜地聆聽著。偶有光華點點，一只只螢火蟲在兩人前后來回飛舞，竟無一絲畏懼。漸漸的，淡淡光華越來越多，無數(shù)螢火縈繞在兩人身邊，就如那耀眼天河墜落于地。
此刻，嬴曦與霓裳忽然就變成了在七夕這日相會于鵲橋的牛郎與織女，緊緊地?fù)肀г谝黄?，永遠(yuǎn)也不愿分開。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不知過了多久，嬴曦低頭看著霓裳，卻見她不知何時，竟流出了兩行清淚。嬴曦心中驚慌，忙問道：“霓裳，怎么了？”
“沒什么……”
霓裳擦了擦眼角，面上帶著微笑。嬴曦看著她的眼睛，看那明亮的眸光。半晌，他才緩緩道：“今晚，就別走了……”
“好！”
……
嬴曦關(guān)上房門，盤坐在霓裳身后，溫柔地為她梳著頭發(fā)。余光瞥向她面前的銅鏡，見她眼角眉梢，處處皆洋溢著歡喜。
正撫摸著她的秀發(fā)，霓裳卻拿起一把剪刀，悄悄剪下一綹長發(fā)。微抬螓首，正對上嬴曦略帶疑惑的目光，她輕笑著轉(zhuǎn)過身子。為嬴曦取下發(fā)冠，解開他的頭發(fā)，從中剪下同樣長度的一綹。然后，她低下頭，將兩束頭發(fā)編織在一起，編成了一個同心結(jié)。
周人婚俗，在舉行婚禮之時，司儀會為男女雙方各剪下一縷頭發(fā)，編織在一起，以象雙方永結(jié)同心，執(zhí)手偕老。
所謂結(jié)發(fā)夫妻，便是由此而來。
嬴曦從霓裳手里接過用兩人頭發(fā)編成的同心結(jié)，將她光潔嫩滑的素手握在手心，輕笑道：“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霓裳面上帶著淺笑，看著他充滿了寵溺之色的面龐。不知怎的，忽然悲從中來，掩面輕泣。
嬴曦攬著她的肩膀，小聲道：“如此良辰美景，應(yīng)當(dāng)高興才是，怎么哭……”
話未說完，霓裳忽然仰起頭，將柔軟的紅唇貼在他的唇上。嬴曦頓時愣神，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只好緊緊地抱著她。
霓裳近乎貪婪地索取著他的吻，半晌，她說道：“曦，今晚，便讓霓裳做你的妻子吧?！?p> 說著，她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就像捧著一生中最珍貴的寶物。
嬴曦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問道：“到底怎么了？如愿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直到此時，霓裳方才意識到，嬴曦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
她低下頭，默然良久，淚水卻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嬴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抱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霓裳抬起頭，問道：“若讓你放下一切，跟我隱姓埋名，從此遠(yuǎn)走，你可愿意？”
嬴曦目中光華閃動，沒有絲毫猶豫，回答道：“愿意！”
聽到他堅定如磐石的回答，霓裳眸中的感傷之色愈加濃郁，她低聲地啜泣，說道：“可是我不能……”
嬴曦只覺得有些不祥的預(yù)兆，他扶著霓裳的肩膀，說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霓裳哽咽著，伏在他的懷里，淚水沁濕了他的衣襟。
“就在昨天，天子傳詔于獨孤氏，要立我為后，借此來籠絡(luò)關(guān)中大族?！?p> 她低柔的聲音傳到嬴曦耳中，卻無疑如晴天霹靂。他呆愣在原地，不知怎么說，更不知怎么做。
霓裳痛哭道：“曦，對不起，我不能拋棄家族，就此與你遠(yuǎn)走高飛，我……”
“我明白。”
嬴曦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就連呼吸也變得困難，但他依舊強壓心神，撫慰著霓裳。
“我明白你的苦衷，可……”
嬴曦?zé)o語凝噎，眼角竟也有淚光閃動。
不知過了多久，霓裳停止了啜泣，從他懷中起身，說道：“妾身不能棄家族于不顧，但妾身向你保證，從今往后，獨孤霓裳永遠(yuǎn)是你嬴曦的人！”
嬴曦卻制止了她的舉動，他緩緩平復(fù)心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明白，嬴曦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只希望，你在洛陽，一切珍重……”
霓裳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此時的她，竟是如此軟弱。
嬴曦摸著她的頭，小聲安慰。心中波濤洶涌，但他卻必須要抑制。
他恨，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在這一刻，他忽然對天子，對朝廷，對這個延續(xù)了四百余年的王朝產(chǎn)生了無比的恨意。
“我嬴曦對天發(fā)誓，此生必滅宗周，若不能做到，當(dāng)有如渭水！”
他心中默念。
……
陣陣雞鳴響起，天色漸漸轉(zhuǎn)亮。一夜未眠的嬴曦與霓裳靜靜地看著日出，只是兩人此時，都無比希望的太陽不要再升起。
霓裳的情緒也漸漸平復(fù)，她從嬴曦懷中起來，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說道：“曦，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嬴曦低頭看向她。
“我走之后，你切勿沉溺于悲傷，一定要將下軍納入你自己的掌控之中，對于嬴壯，你一定要容忍，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p> 嬴曦點頭，輕拍她的肩膀，說道：“好，我都聽你的?！?p> “還有，你一定要小心秦侯！”
霓裳打量四周，小聲道：“妾身對此早已所猜測，但一直未與你說，直到昨晚，阿兄替父親傳話，這才證明了我的猜想，秦侯將你們這些嬴氏子弟調(diào)入櫟陽，根本就不是為了挑選嬴氏將來的掌舵人，而是為了對你們加以考驗，以甄別是否有人會對嬴壯造成威脅。”
霓裳正說著，忽然發(fā)現(xiàn)嬴曦的反應(yīng)。不禁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嬴曦點頭，回答道：“你可還記得那日我們遇到的那個相士，他曾告訴我說，三日之后會有奇士來投奔于我?！?p> 霓裳點頭道：“記得，他還說你將來必為人主。”
嬴曦頷首，說道：“三日之后，果然有一奇人造訪，就是他告訴了我，秦侯的想法未必如此單純，畢竟嬴壯再如何不堪，終究還是他的親生兒子?！?p> 聽他這么一說，霓裳便放下了心，她說道：“你記住，在櫟陽，一定要謹(jǐn)言慎行，暗地里多結(jié)交世家子弟，不止是我獨孤氏，韋氏、杜氏甚至趙氏、范氏都可以結(jié)交，千萬不要提前站在某一方的立場上而得罪其他大族?！?p> 見嬴曦點頭聽從，她又囑咐道：“一定要記住，要給秦侯一個疏于政事、勤于軍事的印象，如此一來，他便不會覺得你將來會對嬴壯有威脅，而且你要盡量表現(xiàn)得有缺點，只有那些有著明顯缺點的人，他才能放得下心。”
聽著她的苦心勸說，嬴曦一一答應(yīng)，他攬著她的肩頭，低聲說道：“你放心吧，我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門外傳來一陣陣車輪聲，是獨孤信來接霓裳回府了。嬴曦松開雙臂，看著霓裳，忽然笑道：“一切珍重?！?p> 霓裳與他相視，強忍著眸中的淚花。終于，她從他懷中起身，向著門外緩緩走去。將要走到門前時，她最后回首，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滿了不舍。
目送她窈窕的身姿漸漸遠(yuǎn)去，嬴曦的眼睛卻是漸漸模糊，他再也不用強裝鎮(zhèn)定，再也不用故作堅強。淚水不受控制地自眼中留下，無法抑制。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各種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