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臣以為不可！”
就在所有人都保持緘默的時候，不知是誰忽然出言道。
眾人轉(zhuǎn)身一看，竟然是兵曹尚書趙朔，諸位大臣心中不禁駭然。傳聞趙朔之子趙武與嬴曦交好，但是眾人都沒有想到，趙武的父親趙朔竟然會為了嬴曦，當(dāng)眾與獨孤兆唱反調(diào)。
趙朔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出列道：“啟稟君侯，嬴曦雖有罪，但此事乃因韓起挑釁而起，我關(guān)中民風(fēng)向來彪悍，嬴曦作為一軍統(tǒng)帥，絕不可能會當(dāng)眾忍辱。嬴曦乃領(lǐng)兵良將，將來必能在沙場之上立下大功，臣以為略施懲戒即可，不必太過苛責(zé)?！?p> 此言一出，議事廳內(nèi)議論紛紛，一片嘈雜。嬴壯又出列道：“父親，若是從輕處置，恐怕韓長史那邊不好交代……”
“好了！”
嬴平終于發(fā)話：“嬴曦擅殺韓氏嫡房長子，其罪甚重，但念其往日功勞，以及韓起有挑釁下軍之嫌，孤決定，罷免嬴曦行臺右丞之職，其領(lǐng)下軍如故，擢升櫟陽長史韓舒為行臺左丞，以作安撫。”
嬴壯還想說什么，卻見嬴平臉色一沉，說道：“孤心意已定，爾等不必多言。”
無奈，嬴壯只好恨恨作罷。
……
被罷免了行臺府右丞的職務(wù)之后，嬴曦便更加順理成章地呆在軍營之中，以營為家，每日訓(xùn)練兵士，遠離櫟陽的陰謀晦暗，日子過得倒也簡單輕松。
只是偶爾，他仍會去長安鄉(xiāng)小住，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數(shù)月，但霓裳的身影始終在他腦海中縈繞。
這樣的日子一連過去了四個月，直到年關(guān)，嬴曦方才離開營地，回到櫟陽。
雖然過去了幾個月，但櫟陽與離開之時并沒有太多變化。只是令嬴曦感到奇怪的是，大街上有不少人行色匆匆，不知是何故。
來到自己的住宅前，嬴曦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
周圍多了些人，當(dāng)自己到來時，有些人偷偷朝自己望了一眼，隨后便飛快地轉(zhuǎn)過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但過不了一會兒，這些人便又有意無意地回頭打量著自己這邊。
衛(wèi)鞅與沈邕也顯然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不對，兩人與嬴曦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關(guān)上院門，嬴曦回望四周良久，直到確定此處無人后，方才帶著沈邕兩人進入書房。
一進書房，沈邕便低聲說道：“將軍，櫟陽恐怕有變?！?p> 嬴曦頷首，說道：“不錯，周圍一下子出現(xiàn)這么多人監(jiān)視，顯然是有什么變故?！?p> 衛(wèi)鞅這時說道：“將軍，此時切不可輕舉妄動，就當(dāng)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p> 嬴曦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他們皆沒有任何反常舉動，言行舉止一如往常。晚上，嬴曦與兩位謀士小酌幾杯，隨后便斜臥在榻上，借著燈光讀書。
他向來手不釋卷，即使行軍打仗，只要條件允許，他也都會帶上幾卷書籍，用以消遣。嬴曦愛讀史書，但絕不僅限于此，諸子百家，經(jīng)史子集，他都有所涉獵，如今他手里拿著的，便是一卷被人稱之為神怪奇談的《逍遙游》。
正默讀間，嬴曦忽然聽到院內(nèi)一聲動靜，他心中一驚，放下手中書卷，打開了房門。
只見一個黑衣人借著夜色，躡手躡腳地朝著自己這里走來。嬴曦開門的燈光使他陡然一驚，抬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嬴曦。
兩人對視片刻，來人扯下了遮在臉上的黑布。
看見他的相貌，嬴曦一驚，低聲道：“嬴雍？”
那人轉(zhuǎn)頭望了望四周，確保沒有其他人在場后，也不多加解釋，直接走進了嬴曦房中。
來人正是當(dāng)初與嬴曦同時被調(diào)入櫟陽的四個嬴氏子弟之一，上軍校尉嬴雍。
嬴雍比嬴曦大概還要小上一兩歲，嬴曦關(guān)上房門后，他便對嬴曦拱手道：“深夜打擾，還請兄長恕罪?！?p> 嬴曦盤坐在榻上，問道：“賢弟此時來訪，恐怕事出緊急吧?！?p> 嬴雍也沒有隱瞞，直接開門見山，說道：“兄長可知今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今日剛回櫟陽，對此間變化一無所知?！?p> 嬴雍顯然早已料到了他的回答，他看著嬴曦的眼睛，緩緩說道：“就在三日前，嬴仲因涉嫌謀反而被抓捕，今日被殺于市。”
他頓了頓，然后又繼續(xù)說道：“我想，公子壯已經(jīng)開始對我們這些被調(diào)入櫟陽的嬴氏子弟下手了，如今我們五人之中，嬴旭被流放，嬴仲被殺，小弟實在是迫不得已，方才來找兄長商議對策?！?p> 嬴曦笑了笑，沉默片刻，然后對嬴雍說道：“嬴旭、嬴仲、嬴望，還有你，平日里與公子壯關(guān)系如何？”
“向來不和?！?p> “那你們面對公子壯的時候，都是什么態(tài)度？”
“小弟久在軍中，少與嬴壯會面，偶有相見，也不予得罪，至于他們?nèi)齻€，據(jù)我所知，似乎都與公子壯有著不小的矛盾?！?p> 說罷，嬴雍看著嬴曦的笑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急忙問道：“兄長的意思是……”
他沒有直說出口，嬴曦卻接著他的話，緩緩說道：“颶風(fēng)過崗，伏草唯存?！?p> 嬴雍眼睛一亮，他思索片刻，便對嬴曦拱手道：“小弟明白了?！?p> 說著便要起身離開，打開門時，只聽見嬴曦又說道：“賢弟，切記，公無渡河！”
嬴雍轉(zhuǎn)過身，鄭重說道：“多謝兄長提醒，將來兄長若事情需要幫助，便盡管來找小弟，嬴雍定赴湯蹈刃，死不旋踵！”
嬴曦頷首，說道：“去吧，一切小心。”
嬴雍點頭，不再作逗留，無聲躍上院墻，就此離去。
嬴曦盤坐在原地，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手中的《逍遙游》，半晌，他放下書卷，說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穿戴整齊的衛(wèi)鞅與沈邕兩人出現(xiàn)在房中。
嬴曦伸手示意兩人入座，說道：“方才嬴雍的話，兩位都聽到了吧？”
兩人點頭，沈邕道：“將軍之意如何？”
嬴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卓然之意如何？”
沈邕一怔，隨后便笑道：“邕淺薄不文，還是請鞅兄來說吧。”
衛(wèi)鞅也沒有推辭，直接說道：“將軍，以鞅之見，恐怕這幕后之人，不是嬴壯，而是嬴平！”
聞言，嬴曦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他手指輕敲著案幾，嘆息道：“恐怕當(dāng)真如鞅兄所說，秦侯之意，正是為了幫助嬴壯徹底掌控嬴氏，嬴仲和嬴旭，想必正是被秦侯確定為不可能受嬴壯管制的人物，所以才會被清除。”
沈邕點頭道：“應(yīng)該是如此，只是不知，秦侯對將軍是何判斷？”
衛(wèi)鞅思索片刻，說道：“秦侯對將軍應(yīng)當(dāng)仍然是拿捏不定，否則當(dāng)初便會借韓起之事清除將軍，而且這段時間里，將軍仍然掌握下軍，以此便足以看出，至少秦侯目前還不會對將軍動手，請將軍千萬謹記，在此危急存亡的時刻，休要與嬴壯發(fā)生任何沖突。”
嬴曦頷首道：“謹受教！”
接著，衛(wèi)鞅又說道：“以鞅所料，秦侯近日的舉動，想必預(yù)示著一個很重要的消息，那就是，秦侯命不久矣！”
“什么？”
嬴曦大驚，沈邕卻似是早就知道了一般。
衛(wèi)鞅說道：“數(shù)月前鞅便自星象得知，秦侯命格，當(dāng)在數(shù)年之內(nèi)，如今秦侯忽然動手，想必一定是有意外發(fā)生，將軍不妨稍待，明日年關(guān)之宴若是秦侯親自主持，那便是衛(wèi)鞅的錯覺，若是由關(guān)內(nèi)侯或者嬴壯來主持，那秦侯便當(dāng)真命不久矣?！?p> 嬴曦頷首，沈邕忽然說道：“若是依鞅兄所言，明日之宴，定然兇險萬分，將軍千萬小心！”
衛(wèi)鞅點頭道：“明日若是嬴壯主持的話，他恐怕會對將軍百般折辱，為的就是要激將軍發(fā)怒失態(tài)，他好找借口除掉將軍?！?p> 說罷，兩人皆看向嬴曦，嬴曦深吸一口氣，說道：“放心吧，明日無論他做什么，我都不會給他任何把柄可抓?！?p> ……
按照慣例，每年年末，秦侯都會在府中開設(shè)宴席，宴請所有櫟陽官員將領(lǐng)，這一傳統(tǒng)自嬴平在做雍州刺史的時候便已有之。
只是今年，這場宴席卻與往年大有不同。
秦侯在半月前偶感風(fēng)寒，至今未愈，于是便下令，由其子嬴壯代為主持。
在絲竹管弦聲中，身著玄色大氅的嬴壯坐上了主位，今日的他也一掃昔日的暴戾形象，不斷與周圍的官員相互敬酒，臉上笑意盈盈。
嬴曦坐在較為靠后的位置，盡量避著與旁人交流，唯有趙武坐在他下首，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隨意地攀談著。
“哈哈哈……賢弟，昱之賢弟，你可真讓為兄好找！”
聽見這個聲音，嬴曦雙眼微瞇，該來的還是來了。
他表情不變，帶著春風(fēng)般的笑意，站起身來，舉杯望向嬴壯。
嬴壯卻一反平日里的模樣，大笑著走向嬴曦，挽著他的胳膊，說道：“好你個嬴曦，竟然躲在角落里，怎么，是不想與為兄喝酒？”
嬴曦笑道：“公子說笑了，曦向來不習(xí)慣此等大雅之堂，這一走上來，腿肚子就抽筋兒，絕非有意躲著公子?！?p> “哈哈哈……”
嬴壯拉著嬴曦的胳膊，硬把他拽至上首，對著眾人說道：“諸位，昱之年少有為，本公子向來欽佩，就連我父親都時常說，嬴曦，乃吾家千里駒也，讓我好好向他學(xué)著！”
嬴曦連忙躬身道：“公子過獎了，嬴曦?zé)o德無能，忝居此位，心里可是惶恐的很?。 ?p> “哦？”
嬴壯看著他，忽然笑道：“賢弟過謙了！來人，上酒！”
堂下走來一名侍女，手中的托盤上放著兩只酒爵，一為金制，一為銀制。嬴壯將兩只酒爵拿過來，將金制的遞給了嬴曦。
嬴曦誠惶誠恐，連忙推辭道：“嬴曦低賤，萬萬不敢受此金爵！”
嬴壯大笑道：“此間不論其他，金爵與你，是因為兄向來對賢弟欽佩之至，賢弟且勿推辭。”
說罷，嬴壯舉起銀爵，高聲唱道：“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p> 嬴曦見狀，便也不再推辭，舉爵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p> 兩人先后吟誦名篇《棠棣》中的語句，贊頌同宗兄弟之情。隨后，二人以袖掩面，一同飲下杯中酒。嬴壯飲罷，大笑道：“為兄還要去向諸位君子敬酒，賢弟且稍后，為兄稍后再與你一醉方休?！?p> 嬴曦微笑道：“公子且去?！?p> 嬴壯轉(zhuǎn)過身回到主位，嘴上帶著一抹怪異的笑。
坐于左側(cè)最上首的獨孤兆看見兩人其樂融融，互誦詩章的模樣，一雙眉目微瞇，手指敲了敲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