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過后,女人對拐子的態(tài)度似乎是好了些,這僅僅是女人自己認為的,對于拐子而言,似乎沒什么變化,女人想說話的時候就以命令式的口吻告訴自己要干什么,女人不想說話的時候就在院子里顧自地擺弄著她那些“寶貝”,非要說點不一樣的話,大概是女人的語氣不像從前那樣硬邦邦了。
但兩人是說不到一起去的,一天到晚在同一個屋里也搭不上太多話,大多時候是各樂各的。
天稍微暖和點,春分前后,村里人就又開始忙碌起來,雖然還不急著播種,勤快的人卻天天去地里翻土,即便活計干完了也要在地頭上坐著抽一支紙卷煙,看著自己忙碌了一天的成果,心里無比得充實。
拐子的荒地租給了李池養(yǎng)跑山雞,連裝裝樣子的功夫都省了,別人種地他看著,閑著沒事兒還背著手跑到李池的雞圈旁轉(zhuǎn)轉(zhuǎn)。
李池的跑山雞是貨真價實的滿山跑的那種,他把小荒坡用網(wǎng)子圍了一圈,確保雞跑不出去,就只能在網(wǎng)子里活動。平時就算喂雞食也不在食槽里喂,就滿坡地撒,讓那些雞崽子到處去撿著吃。
網(wǎng)子能攔雞但攔不住拐子,拐子早晨起來就去山里撿撿山貨,下山的時候路過李池的雞圈,隨手推了門就進去了,蹲在看著滿地的小雞崽子“唧唧唧”地滿地叨食吃,越看越樂呵。
這李池算是個小老板,人家在風景區(qū)旁邊有自己的房子,當然不會成天的在這看著雞,他在地頭上建了個三四平方的看護房,只是還沒雇著看守的人,少不得自己先時不時地過來看一看,每每來時,三次有兩次能看著拐子蹲在地上逗著小雞,嘴里還流著疑似哈喇子的東西,李池心里就犯嘀咕,心道難道這人真的跟村里人說的,是個無賴不成?
因害怕拐子手不干凈,少不得他每次走后,李池就得重新把雞崽子點一點,奈何雞崽子多得跟米粒似的,還是那種會動的米粒,每每點到頭昏眼花,李池才能勉強確定雞崽子并沒有少。
“不行,可不能這樣了。”這天,李池點完雞崽子后,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地在心里想著,“哪個有那閑工夫跟他耗著,還是跟他說明白了吧?!?p> 晚上,女人做了排骨,剛把鍋掀開,就聽外面有人走了進來,女人還當是拐子聞著味兒回來了,頭也不抬地呲呲道:
“一天到晚地瞎逛游,一到吃飯的時候就回來,鼻子比狗都靈?!?p> 話剛說完,就聽那人在身后“噗呲”一聲,女人驚覺地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竟不是拐子。
“你是誰?!”隔著滿屋子的水汽,女人并沒能看清身后站的人到底是誰,她素日里雖然潑辣,是個不怕人的,但自己在這個村里終究是個外人,此時在這個屋子里,身后突然出現(xiàn)個陌生人,若是有什么壞心,那自己還真是招架不住。
女人抄起鍋燒橫在身前,勺子上的排骨湯稀稀拉拉地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灘油漬。
“嫂子!嫂子!”
那人趕緊安撫著,沒成想能把人嚇成這樣,便趕緊道歉:
“對不住,對不住,我是李池啊,租你地的那個,我看門都開著,就自己進來了,本來進屋的時候想要叫嫂子一聲兒來著,沒想到嫂子倒先開口了,無緣無故地嚇了嫂子一跳,真是對不住。”
李池說話地同時趕緊退出兩步,站到屋外才繼續(xù)說道:“我是來找拐子哥的,在我那兒沒看到人,我還當他回來了,沒成想他沒在家,這樣,我還是先回去,等拐子哥回來了以后,我再找他。”
李池說完,也不等女人搭話,趕緊扭頭就走,走到院門口時,好巧不巧地一頭撞上了剛回來的拐子。
拐子本來是低著頭走路,里面的人出來,他先看到的是人家锃光瓦亮的皮鞋,下意識地覺著是李志望被自己堵屋里了,心頭火一著,也不看看來人是誰,直接拽著人家的衣領罵出了來:
“又來是吧?沒完了是吧?你小心俺去告訴你婆娘!”
李池還未清醒的腦子再次攪成了漿糊,欲哭無淚地抹了把臉上的口水,心想自己這是造的什么孽。
炕上是熱的,桌子是干凈的,盆子是不銹鋼,盆子里的排骨是香噴噴的。
拐子和李池隔著桌子盤腿對坐在炕上,四只眼直愣愣地盯著那盆排骨,筷子就在眼前,兩個人卻誰都沒敢動。
李池今天一天都沒怎么好好吃飯,那邊飯店的生意需要辦點手續(xù),才跑完手續(xù)就去山里點雞崽子,點完了就來找拐子,早晨吃的那點油條早就在腸道里變成了廢料。
眼前的排骨湯色白味鮮,肉在湯的襯托下看著尤其美味,上面還撒著鮮綠的蔥花……
李池沒忍住,一大口唾沫咽下去,發(fā)出了很明顯的“咕咚”聲。
相比較李池,拐子的想法則更加復雜點,除了饞和餓以外,拐子滿腦子都在想:
“這婆娘怎么這么能敗家呢,這手里才剛有點錢就這么胡造?照這么花這不幾天就得敗干凈???唉?這盆子俺怎么沒見過呢?嘶……這碗俺也沒見過???這筷子哪兒弄的?都是買的?這婆娘怎么這么能敗家?”
“敗家”這倆個字就像緊箍咒似的一直在拐子頭頂上盤旋,以至于女人端著涼拌菜過來時,明顯地發(fā)現(xiàn)拐子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對勁兒。
“有話就說,干看著做什么?”
女人沒好氣地翻了白眼。
拐子的張張合合好幾次,還是成功地把話咽了回去,畢竟那錢是女人幫他弄來的,女人要怎么花,自己確實插不上話,罷了,今天有飯吃就行,管他明天吃啥的。
想著,拐子往旁邊挪挪,給女人讓出個地方,待女人上了炕,便招呼李池:
“來來來,吃飯吃飯,有什么話吃飽了再說?!?p> 李池早就餓得不行了,跟拐子倆抄起筷子就開始海塞,一時間只聽見勺、碗、筷子、盆碰撞的聲響,短短的時間里,盆里的肉就沒了一半。
女人早早地夾了幾塊肉放在碗里后,就再沒往盆里伸過筷子,任那倆個男人和餓死鬼似的扒飯吃。
“嗝~”
飯飽人蔫兒,兩人神思恍惚地靠在墻上,艱難地摸著肚子,明顯是吃撐了。
女人吃得少,腦子還算清醒,還記著李池來這邊是有事找拐子的,便懶懶地對拐子說道:
“人家兄弟今天是有事來找你的,你倒好,也不管招待人,就自己胡吃,天不早了,趕緊問問人家有什么事,也不好耽誤人家回家?!?p> 女人這話中的逐客意味太過明顯,好在李池也不計較,笑笑地直起身子,忙道:
“是是是,方才承蒙招待,吃得盡興,反而把正事給忘了,是這樣啊,我那個跑山雞啊,崽子這幾天已經(jīng)全部下放了,設備什么的也簡單地備了備,看守房都給建好了,就是還沒找著人看?!?p> 李池說到這里時頓了頓,女人僅聽著這些話就覺出了些端倪,奇怪地瞅了眼拐子,不知道這懶貨又惹了什么事。
拐子顯然已經(jīng)明白李池是什么意思了,“啊”得一聲,臉色發(fā)紅地坐在角落里搓著手。
“按情理來說吧,我知道咱農(nóng)民對地都是有感情的,我把你的地租了,你時不時地過去看看,也沒啥,但是拐子哥,按道理來講,這地我租了,那就算是我的地方了,我是覺得村咱里的人挺淳樸老實的,也沒弄個院墻,就簡單弄個網(wǎng)子圍著,但咱不能把那網(wǎng)子直接忽略了呀,你說,你回回來,也不打個招呼,跨著網(wǎng)子就進來了,走的時候也沒個聲兒,拐子哥,我這不是不相信你啊,但你想想,萬一到時候雞崽子丟了,我這第一個想找的不還是你么,你說這到時候……”
李池看著拐子的頭越來越低,心里也不大落忍,畢竟雞崽子也還沒丟,自己剛剛還吃了人家一頓飯,這會兒說這些,確實不大地道,但今天不把話說開了,以后他還天天去,難不成自己還天天盯著那幾只雞么……
女人聽到這,卻是聽明白了,敢情兒這懶人天天說去山上撿野貨,撿著撿著居然跑到人家雞窩里偷懶去了,雖然女人從沒覺得自己跟拐子是一家人,到底現(xiàn)在在同一個屋里住著,女人是個要面子的,拐子不干好事,她也覺得自己的面兒上過不去。
李池說完這通話,覺得自己也沒好意思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但凡聽得懂的人都應該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了,這么想著,李池拍拍褲子就想下炕,哪成想女人的面子上過不去,就沒想著給拐子留面子,這邊李池才剛動屁股,那邊女人抄過桌上的筷子就直接摔到拐子身上。
“成天懶就算了,在村里東挪挪西湊湊的還不夠?還真的開始偷雞摸狗了?”
女人厲聲罵道。
雖然年前拐子還東家摸西家湊地去拿人家地里的糧,干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村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權當拐子是在討飯,但要是真的去偷一個外鄉(xiāng)人的雞,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丟人丟到外面去,損的是全村人的臉。
一雙筷子不夠,女人越說越氣,把拐子的筷子也摔到了他身上,拐子一聲不敢吭,聽女人說“偷雞摸狗”的時候,剛想申辯,就被第二雙筷子砸得消了音。
李池也是被女人突然的爆發(fā)嚇了一跳,歪著身子卡在炕沿上一動不敢動,聽到偷的時候,卻趕緊擺手:
“沒有沒有,雞崽子沒少的,我猜著拐子哥就是好奇,想著進去看看,沒偷沒偷!”
女人瞥了眼李池,看著臉色稍霽,喘了口粗氣歪在墻上,一伸手把想跑的李池釘在原地:
“你等會兒走,讓這懶貨說清楚他去你那干嗎,今天說明白了,以后他肯定不會再去你那里,以后你那丟了雞,也不能往我們這兒找?!?p> “別別別,不是什么大事,偶爾過去看看,也是沒事的?!?p> 李池算是個斯文人,家里的老婆是南方娶來的,平時兩個人說話都是溫聲細語、有商有量,什么時候見過女人這種陣仗的,這才沒一會兒,剛喝的排骨湯就全都變成了頭頂?shù)暮沽髁顺鰜怼?p> “不行!你現(xiàn)在心里有了疑影兒,就算他沒干啥,日后你少個雞,心里肯定也得往他身上琢磨,今天把話說明白了,他要是真有那個心,今天就讓他把心消了,他要是沒那個心,那就把你心里的疑影兒消了。”
女人說一不二,成功地讓李池坐了回去。
拐子窩在炕角上,他本來就瘦,這會兒一縮,光看著就多出了幾分可憐的倒霉相,李池心里不忍,覺得自己真是沒事找事,剛想替拐子說幾句,拐子卻先張嘴了:
“俺,俺沒想著偷,俺就是看著那些雞崽子稀罕,以前俺也養(yǎng)過三只雞,所以,就、就看著那些小雞崽子稀罕……”
“哦,這樣啊,”李池點點頭,確實,回回自己去那里,就看著拐子蹲在一群雞中間,摸摸這個捏捏那個,想來是真稀罕,“這好說,我送你幾只好了,反正我那兒的雞崽子也多,成批買的也便宜,送你幾只放家里養(yǎng)著,比外面集市上賣的雞苗要好?!?p> “這話說的,家里現(xiàn)在又不是沒有錢,你想要就不能跟我要錢去買么?我還能不給你么?”
女人顯然不信拐子那一套。
“不不不,俺養(yǎng)不了雞,”哪知拐子聽了兩個人的話后趕緊擺手,“俺以前養(yǎng)過三只雞,都沒養(yǎng)得住,都是母雞,是俺老師給俺的,本來指望著它下蛋去賣,沒成想,還沒養(yǎng)一個月就跑沒了,另外兩只也都是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丟了,俺養(yǎng)不住雞,你別給俺?!?p> 拐子絮絮叨叨地念著,李池卻有些納悶:“在村里養(yǎng)的雞怎么能丟呢?都是門前跑,認得門的,哪那么容易丟?”
拐子搖搖頭:“不知道,應該是被人抱走了,其實第二只雞丟的時候俺去找過,在人家的雞棚子里看見了,俺去跟他要,他說俺瞎認雞,等第二天俺再去的時候,他就說雞都被雞販子收走了,所以第三只雞丟的時候俺也不敢去找,俺不去找的話,俺那雞還能好好地活著下蛋?!?p> 拐子說得傷心,也因為傷心,所以有些不好意思,他絮絮叨叨的給其余兩人講著,他那第三只母雞養(yǎng)的時間最長,就是從雞崽子開始養(yǎng)的,拐子天天去地里撿爛菜葉給它吃,偶爾還去山上挖挖蟲子給雞改善改善伙食,拐子怕雞再丟了,一直沒敢把雞放出門,就圈在院子里養(yǎng)著,沒成想,那天出門忘了上鎖,一回來,雞就又沒了。
“這,這明顯是有人偷雞??!”李池氣得臉紅,憤慨地一拍桌子。
“那確實,”拐子點點頭,“所以俺說你那些跑山雞還是找個人看著吧,別到時候丟幾只,你也夠嗆能知道?!?p> 女人好長時間沒再接話,只是有些疑惑地看著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