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盛夏的暑氣讓人胸悶氣短，煩躁不安。云若白天在攬風(fēng)亭中練琴，晚間幾乎都閑坐在院中涼榻上打發(fā)時間。
這些日子羅澈都準(zhǔn)時過來，兩人見面僅僅專注于琴道，仿佛那日的對話不過是一場虛幻，云若經(jīng)歷了最初的低落彷徨，此時竟也能平心靜氣地彈上一段。雖然還達(dá)不到熟練的標(biāo)準(zhǔn)，離所謂的入琴入境更是十萬八千里，但也算是有了些許進(jìn)步。
羅澈離去之后，她一人能在亭中坐上大半個時辰。
清風(fēng)拂過腮旁的碎發(fā)，仿佛又回到了在鹿鳴島的寧靜時光，獨(dú)自坐在礁石上，看著夕陽逐漸沉入大海，又看著明月從海上緩緩升起，潮聲吟哦，星子零落。
這樣的日子雖然寂寞清苦，但有一項(xiàng)好處，可以避開俗世的紛擾，無憂無慮按著自己的心情過活。她想，鹿鳴島是個難得的好地方，難怪師父從未離開過那里。如今島上也只剩下她一人了，不知過得可好，若有機(jī)會還是想回去看看，坐在師父的房門前，給她講講自己在天都的見聞，雖然沒什么可講的，經(jīng)歷的也不甚如意……
寂春扒開盆里的冰塊，從里頭挖出冰漬的瓜果，怕云若吃多了口酸，轉(zhuǎn)身又去提了一壺涼卻的珍珠露進(jìn)來讓她消暑。
三口兩口消滅了兩塊西瓜，云若意猶未盡。
寂春忍不住勸：“女君還是少貪些涼吧，雖說吃著痛快，對身子到底不好，用多了晚膳又該進(jìn)得少了。”
云若有口無心“嗯哼”幾聲，又拿起了一塊白蘭瓜。
寂春無奈，撫著額出門去，剛邁出一腳，背后“咣當(dāng)”一聲，整盤瓜果被掃落，只見云若上半身癱軟地伏在案幾上，繼而緩緩地、緩緩地滑向地面。
“女君！”寂春一聲驚叫，沖過去扶住云若的肩膀。
云若雙眸緊閉，微開的口角尚留有半粒米白的瓜子。寂春慌亂地拿袖子擦了擦，將她半抱上榻，而后慌慌張張跑出去找人。
待她一離開，一條灰影輕飄飄落于榻前。
“小主?！?p> 云若聞聲微微張開眸子，她此時感覺極為痛苦，只覺得一股極強(qiáng)勁極霸道的熱流，如沸騰的巖漿一般，從丹田附近猛躥出來，頃刻便侵遍全身經(jīng)脈，所過之處，無不燃起熊熊烈焰，從里到外，燒得人幾欲成灰；面容也開始逐漸赤紅，渾身滾燙猶如火爐一般。
溶夜縱然訓(xùn)練有素，見此情景也不免無措。
“可要通知老主子？”
云若已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眼神暗示他不必慌張。她苦笑，鹿鳴島離天都十萬八千里，一南一北，騎馬光路上行程也需半個多月，等師傅知道了，她也被活活烤死了。
很快外頭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想必是寂春已喊來了人，溶夜只得先隱了身。
顧氏沖入房內(nèi)，瞧見云若情狀幾乎癱倒，阿香和小蘇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畏畏縮縮不敢靠前。
顧氏到底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老人，定下心神厲聲吩咐阿香和小蘇到冰窖取冰，越多越好，又囑咐二人不得將此間情形透出去，否則重懲。
二人連滾帶爬跑出去。
涼簟早已被云若的汗水浸透，帳內(nèi)熱浪滾滾，如同火上的蒸籠。顧氏強(qiáng)撐著發(fā)虛的腿腳，將帷帳全部挽起，臨湖的窗戶通通打開，好加快空氣流通。
“將女君外衫除了?！鳖櫴系?。
寂春聞言看看通明的屋子，下手猶豫了一瞬。
顧氏哽咽道：“顧不得這些了?！?p> 二人一起將云若濕透的外衫褪除，僅余一身輕薄里衣。
小蘇與阿香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取來許多個冰盆。她們用冰盆將涼榻團(tuán)團(tuán)圍住，成堆的冰塊如遇火熾，迅速消融。顧氏又讓寂春和兩個小婢一起去取冰來換，如此不停來往反復(fù)，冰窖幾乎被搬空。
云若迷迷糊糊中強(qiáng)撐起一絲清明坐起身來，她難受至極，實(shí)在撐不住，于是不顧師父曾經(jīng)的囑咐，啟動全身內(nèi)力抵御這股來之莫名的熱流，折騰了許久，那熱流依然像瘋了似地四處亂竄。更糟的是，丹田開始隱隱作痛，大抵是內(nèi)力損耗過巨之故。
云若暗暗叫苦，耐不住苦痛撲倒在枕上，顧氏大哭出聲，不停地替她擦汗。
驀地，指尖勾到一物，云若正熬得艱辛，抓起便要摔出去。豈知一握住，頓感一股涼意順手而上，融入四肢百骸，原本猖獗狂亂、抽取了全身內(nèi)力也壓制不住的熱意，不過一息的功夫，竟然消減了幾分下去。
云若一怔，將月魄從錦袋里掏出，頓時覺得全身涼意更甚，仿佛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雪，將遍地噴薄的火焰完全覆蓋。
肆虐體內(nèi)的熱流消退下去，云若運(yùn)起所剩無幾的內(nèi)力在全身內(nèi)境搜索，全然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寧靜得仿佛它從未來過一般。
氣虛力竭的云若張開手心，頓時驚訝萬分，原本潔白如雪的月魄，此刻通體泛紅，顯得異常瑰麗。然而片刻后，紅色漸漸消退，露出本來面目，依然清如冰白似雪，握之生涼。
顧氏與寂春兩兩相覷，顧氏訥訥道：“好寶貝，好寶貝?！?p> 此后幾日，云若學(xué)了乖，兼之顧氏時時在耳邊提醒嘮叨，將那裝著月魄的錦袋時刻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云若自己也奇怪，三年前落水被救起，當(dāng)時熱癥發(fā)作過一回。初時以為是受涼著了風(fēng)寒，后來燒過了頭，師父替她把脈，方才得知不是普通病癥。體內(nèi)那股莫名的熱流時隱時現(xiàn)，來去捉摸不定，如同活物一般。
師父在她的藥廬內(nèi)搗鼓了三天三夜，才將藥丸配出，說是服下后，雖不能徹底祛除隱患，大抵可以保證幾年不復(fù)發(fā)。
如今是不是那藥丸期效已過，所以熱癥又發(fā)作了？
云若又疑惑，既然如此，為何上京之前，師父不給她多備些藥丸，總不至于明知期限將到，還由她受苦的道理。
師父那人一向孤僻，頭上終年包著紗巾，連眉眼也被遮去七八分。好好的一副傾世姿容，硬生生被包裹成了垂暮老嫗，還不許旁人照鏡子，端的是人未老心先衰，萬事不放心上的等死模樣。但看如此做派，倘若真將她的熱癥忘記，也不是沒有可能。
云若撅著嘴，將裝了月魄裝入腰間錦袋。
此次動靜鬧得太大，就算顧氏和寂春守得住口，府里其他一些人到底窺得了些許風(fēng)聲，都道女君得了病，說不定有性命之虞。
任忠雖不信流言，不過還是放心不下，來菡萏苑請了幾次安，又請顧氏私下里談話許久，得知云若只是白日里中了暑熱，到了夜間發(fā)作起來，才鬧出些動靜，無甚大礙，這才長舒一口氣，放心離去。又對底下人敲打一番，叮囑他們不可誤聽誤信，隨意造謠。
云府逐漸歸于平靜。
然而，樹欲靜，風(fēng)不止。
為著云家女君這點(diǎn)暑熱之癥，宮里連續(xù)三日都送來幾大車冰塊，太醫(yī)院的老院判也日日上門請脈，弄得京城里嘩聲四起，人人都說云大將軍圣寵不減，權(quán)傾朝野，風(fēng)頭猶蓋培王府。到后來，說法多樣化，其中有一種甚至牽扯到皇后之選，比起申家遂兒，今上更意屬云家女君。
這等荒謬之言，大多數(shù)人嗤之以鼻。誰都知道申家遂兒才是內(nèi)定的未來國母，若說會有變數(shù)，那也只會落在羅國公府羅氏阿綺身上，那位美人家世上雖遜申遂兒一籌，然而才貌出眾，盡人皆知，得蒙太后青眼，已有教儀女官指點(diǎn)在側(cè)，恐怕是為了日后進(jìn)宮做準(zhǔn)備，于那女子至尊之位，倒是可以爭上一爭。
朝中對此也是反應(yīng)不一，一些世代簪纓的世家門閥承恩日久，類己及人，大多不置一辭；也有一些自詡清流的文臣們則是紅了眼，一反往常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言談間對云氏多有抨擊。
朝議之時，有御史盧閆當(dāng)廷上疏，言“云氏奢靡無度，僅消暑之費(fèi)，猶勝宮闈”。新帝聞之面色頓斂，斥道“爾詩書滿口，不見長于外廷而鉆營內(nèi)宅，勾得一二陰私，毀損國之肱骨，爾心可安乎”，當(dāng)即擲回奏疏。
又有新晉大理寺少卿的羅國公世子好心好意不厭其煩孜孜不倦地從旁提醒暗示，一干朝臣心明眼亮，知道御史臺這回踢到了鐵板，惹了陛下大不喜，再無人敢冒頭。
殿闕深深，燭火幽幽。
“他是這么說的？”
“正是?！?p> “他倒是聰明，滿朝文武，最該抓緊拉攏的，便是那云氏了。”
“那盧閆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陛下到底年輕，恩寵過盛，怕是養(yǎng)虎為患吶?！?p> “嗯？你說誰是虎？”
“自然是云……”撲通一聲，膝蓋撞地，“老臣愚鈍，不該妄言，老臣該死！”
“好了好了，甚么死不死的，你且起來吧。一把年紀(jì)了，也不怕把腿跪折了?！?p> “多謝老祖宗……”
“外朝之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插嘴，陛下那兒你要多幫幫他，該提點(diǎn)的時候多多提點(diǎn)，他若遷怒與你，你只管來找我便是。”
“老臣記下了?！?p> “好了，我也倦了，你下去吧。”
“……”
“怎地，還有何事？”
“……也并無甚么大事……”覷著對方神色不耐，“呃，還不是老臣那不成器的女兒，阿秋她……”
“這都多少年了，鬧也鬧夠了，還不消停。既是怨偶，還湊在一起作何，早早分了便是，也省的旁人替他們操心。”
“老祖宗說的是，老臣也這么勸來著?？砂⑶锬呛⒆铀阑畈豢?。您說，這一年到頭都見不到自家夫君一面的，她……”
“行了，不就是來抱怨子盛冷落她么！她一個當(dāng)家主母，又是欽封的培王妃，子女雙全，地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還跟一個死人較甚么勁！子盛也越發(fā)不像話了，成日里跟一幫道士和尚混在一起，弄得王府烏煙瘴氣，全無體統(tǒng)。唉，你有空也管管這個女婿，不必顧著我，他要是不聽你的話，你就把他揪到德沛宮來，我老太婆倒要看看，他還認(rèn)不認(rèn)我這個姑母！咳咳……”
“老祖宗莫要動氣，千萬保重身子??！”
“唉，人老了，說幾句就精神不濟(jì)了，你且下去吧?！?p> “是，老臣告退?！?p> 鄭佑叩了個頭，彎腰退了出去。
燭火投射在鮫紗帷幔上，映出一片寂寥的蒼白。半明半暗間，銀絲如瀑，傾瀉在榻上，宛若最好的素紗云錦。
一仰頭，苦澀的藥汁順喉而下，澆得心頭冰涼。
將藥碗遠(yuǎn)遠(yuǎn)地丟出去，“呵呵……”，太皇太后冷笑起來，笑到最后，竟無可抑制，聲啞如嘶。
林奴兒在旁道：“娘娘，是不是這藥太苦，下回奴婢讓人放點(diǎn)蜂蜜，便能容易入口許多?！?p> 太皇太后笑聲一頓，轉(zhuǎn)頭瞧著他：“蜂蜜？你倒是敢提？”
“呵呵，別以為當(dāng)年你和阿琪做了甚么哀家不知道。這偌大的皇宮有甚么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脫哀家的耳朵。哀家不說，不過是想瞧瞧你們能折騰出個什么來？先帝又不是個傻子，他若真傻，也不會太太平平地坐在那個位置那么些年，陛下也不會小小年紀(jì)被送出宮去過活?！?p> “你要記住，當(dāng)今是先帝唯一的兒子，沒了他，你們只能讓玉親王府的那個上來。別忘了，他雖也姓蕭，可他生母出自草原，身上留著一半異族的血，頂多只能算半個蕭家人。他若登上了帝位，那個草原婦人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到那時，別說是一個伯娘的尊榮，蕭家的天下會不會改姓都還兩說呢！”
“去，告訴太后，如果她還想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德寧宮里頭享她的富貴榮華，最好先放下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安分幾日?！?p> 林奴兒一臉老皮抖了抖，身形更加傴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