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灰不溜秋的小布頭是什么?嗯,這里還有兩根帶子,難道……哈哈……原來是小衣,好丑的小衣!”
一把奪過。
“呃……你怎么有這個,難道、難道你是個小娘子?”
“怎么,不像?!”惡狠狠地瞪回去。
“不像……啊不……像!”
摸摸下巴,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你才十二吧,這里啥都沒有,還需要穿這個?”
“你找死!”
一通追打。
……
云若騰地坐起來,內(nèi)外衣裳全被汗水打濕,額頭也生疼。
她愣怔半晌,赤足下了榻,走至鏡前,在妝奩底部一番擺弄,抽出一本小冊子。
上頭密密麻麻記錄了來天都后的瑣事見聞,其中也包括她要求溶夜探查得來的消息。為防止被人窺探,云若平日里將它保管得極為妥帖。
其實也是她小心過了頭,以她那手狗爬字,常人能認(rèn)出一兩個已屬不易,要是能認(rèn)出整則消息來,真還不如學(xué)幾門外邦文字來得容易。
暗夜盟上下人數(shù)不多,但是每個人都身負(fù)一技之長,比如溶夜,比如夜鴿。
溶夜擅長輕功和隱身,夜鴿則擅長跟蹤和傳遞消息,二人總領(lǐng)了暗夜盟的大小事務(wù),只對云若負(fù)責(zé),只要云若交待下去的事情,無有不辦得妥帖安穩(wěn)的,只除了集珍軒那一回,卻是無功而返。
云若也不愿苛責(zé)他們和他們的屬下,只囑咐要繼續(xù)盯著。
能加入暗夜盟的人,往往是他們那一行當(dāng)中最頂尖最優(yōu)秀的人物??上н@世上,當(dāng)一個人太過出類拔萃,往往會受到許多傷害,這種傷害可以來自于同行、朋友、甚至至親之人。冷落、嫉妒、挑撥、攻訐、陷害,種種手段足以將一個人從云端打入泥淖,“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便是這個道理。
暗夜盟招攬的便是這種陷入絕境但又不甘落魄的人物。
組織將他們從泥淖當(dāng)中救起,提供給他們優(yōu)厚的待遇,更是給了他們翻身并且一展所長的機會,不問出身,不計過往——而他們要付出的則是這世上最為難得的東西——忠誠。
每一個暗夜盟的成員都可以隨時離開組織。離開并不等于背叛,如果離開的人做不到對暗夜盟的一切守口如瓶,如果私底下對曾經(jīng)幫助過你的組織反戈相向,那么他將付出的代價是無比沉重的。
自然不是沒有出過背叛者,總有人得隴望蜀,貪得無厭。百年來出現(xiàn)的唯一的那個逾越雷池之人,早已被收回了暗夜盟賦予他的一切好處,甚至連原本擁有的一點可憐的資本也被徹底剝奪。即便你出生在這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尊貴家族,背后有著極為強大的支持力量,也同樣無可幸免。
這一點南疆宗室老一輩的成員感觸最深:南陵鳶,當(dāng)年最有可能替代長公主南陵蓮繼承王位的西林小王,曾自稱是暗夜盟成員,一朝失蹤,幾年以后有人說他出現(xiàn)在一班替人收殮的洗尸人當(dāng)中,而且容顏盡毀,一身污穢,彼時,他的名字早已從王室的宗牒上消失。
暗夜盟對反叛者的手段是殘忍的,不留余地的,能讓人生不如死的——這是每一個暗夜盟成員加入前和加入后必須要具備的認(rèn)知。
云若統(tǒng)領(lǐng)著整個暗夜盟,自覺責(zé)任重大,既要在三國之間游走生存,又要在江湖當(dāng)中求存立足,許多事須當(dāng)機立斷做出決策,可她到底是個憊怠性子,自認(rèn)難以勝任,若不是師父積威當(dāng)頭,她是極不情愿接過這個擔(dān)子的。
但是如今,她有些感激當(dāng)初師父硬塞給她的這個及笄饋贈了,許多她想知道又不便親自探查的消息可以隨時得知,而那些她未曾想到但又至關(guān)重要的情報也可以通過暗夜盟集中到她手中:
比如云田在天豐大營受到一幫老兵的圍攻,掛了些小彩,繼而他又聯(lián)合幾個新兵將那些為難他的老兵暗地里逐一教訓(xùn)了個遍;
比如任微的心腹侍女攀上了羅國公府女君羅綺的貼身婢子,二人常常來往走動,以姐妹相稱。
比如羅綺喬裝親自去了平樂坊的同音巷,燕姬終被她的赤誠打動,答應(yīng)為她指導(dǎo)三日舞藝;
比如斷腸門的接引使剛與內(nèi)宮出來的一個黃門在城西的一所老宅子里碰了頭,雙方談不攏起了爭執(zhí),待那黃門走后又有兩撥人先后進去,其中一波裝束不似大夏人;
比如京城最大的青樓春風(fēng)渡有她要為暗夜盟找的賬房,據(jù)說那賬房先生人比花嬌,一手術(shù)算更是驚才絕艷;
……
寂春在外頭輕輕扣門,問她是否已醒。
云若放好冊子,喚了她進來。洗漱換衣完畢,走出院落,往攬風(fēng)亭而去。
往常這個時候,羅澈也該到了。
琴音裊裊,一詠三嘆,煙斂云收,曲終猶回。
“如何?”
“好極,這首《陽關(guān)三疊》若妹妹你練得不錯,一回比一回順暢,而且已有些許意境生出,應(yīng)付明日的場面應(yīng)該綽綽有余。”
“借你吉言,如此,兩日后我便可大膽進宮了。這些日子也著實讓你費了不少心,不知該如何感謝你?!?p> “說什么客氣話,雖是奉諭,卻也是我心甘情愿來的。若妹妹,你有什么難事,只管與我提,我總會想辦法幫你解決。”
“這樣啊……”云若蹙眉,狀似猶豫,“眼下倒是有件事……困擾了我好些日子?!?p> “何事?”羅澈一怔,連忙問道。
“就是……”云若笑笑。
“嗯?”羅澈情不自禁按住她的手背。
云若不語。
“若妹妹?!绷_澈有些焦急。
看他真著了急,云若抽回手,不緊不慢道:“就是你上回說的三位琴道高人的事兒啊,明之莫不是忘了?”
“噢,那事兒啊?!绷_澈恍然大悟,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敢情她還記著。
“嗯,你說待我練會一首曲子,便會詳細(xì)解說與我聽??蛇@曲子早練會了,這些時日過來,你卻提也不曾提,難不成想賴賬?”
“呵呵,就知道你還惦記著,本打算過了七夕再告訴你,沒想到你這么心急。”
“快說快說?!?p> 羅澈接過她遞過來的茶,品了一口,緩緩道:“這世上,若論琴道大家,不過三指之?dāng)?shù)。而且這三位高人中有一位便在這京城當(dāng)中,若妹妹回京日子尚淺,不知是否有所耳聞?”
“哦,到底是何人,別賣關(guān)子!”
“那人乃是培國公府嫡次子,申家二郎申顯,人稱‘風(fēng)月公子’?!?p> 大概自己也是三公子之一,羅澈說起的時候表情有些不自然,清咳一聲,掩飾了過去。
“哦,是他?!?p> 云若記起寂春的描述,申遂兒欲掌摑寂春,被他阻止,看來也有些大家氣度,至少不像他妹妹那樣性子跋扈。而且此人能入天都三公子之一,想是有些本事。
“沒錯?!绷_澈點點頭,“他琴技高妙,世所罕見,于他,我是極為欽佩的?!?p> 云若搖搖頭不信:“明之敏慧雅達,虛懷若谷,何有佩服他人的必要?!?p> “此人久歷風(fēng)月卻又不入俗套,馭琴迂回婉轉(zhuǎn)而常出逍遙之境,其為人雖風(fēng)流不羈,貌似紈绔卻又不似其兄貪權(quán)戀勢,來去有如風(fēng)行林下,實乃大隱之士?!?p> “如此說來,那申顯竟是有意藏拙?”
“藏拙?呵呵,妹妹若要如此認(rèn)為,也未嘗不可?!绷_澈先是一愣,繼而笑起來。
一杯茶茗飲盡,云若又替他續(xù)了一杯。
“這第二位嘛,該當(dāng)是南疆王室前公主南陵蓮……”
“南陵蓮?”
那位二十余年前與王位失之交臂的南疆長公主?南陵鳶的堂妹?
“嗯,說來又是一番話。南疆與我大夏不同,女子也有繼位的資格,這位公主原本是南疆王位第一繼承人,在封為王太女前夕離宮出走,后來下落不明。也有人說是被逐出王室了。”
“這般奇怪……”云若若有所思。
“嗯,消息傳出后,朝廷也曾派人去暗中查詢,得到的結(jié)果是……”
“是什么?”
云若似乎顯得有些急切,羅澈瞧了她一眼,繼而道:“傳回來的消息說,在南疆的宗室諜譜上,她的名字已被劃去,而她原先所住的宮殿也被焚毀。王室對此事諱莫如深,三緘其口,而普通百姓,在南疆朝廷的刻意引導(dǎo)和警告下也不敢提及此事,時間久了,這位前公主倒真被遺忘了?!?p> “據(jù)傳,蓮公主自幼聰明穎達,又十分仰慕我大夏樂音,聘了當(dāng)時盛名天下的南音子當(dāng)老師,未多久,琴藝大成。當(dāng)年我大夏六十萬大軍兵臨南疆國都大明城,眼看城破在即,蓮公主獨坐城樓,一曲‘破陣子’,響徹天地,激得南疆軍民群情激憤,斗志昂揚,反敗為勝。緊接著西梁出兵,大夏主帥憂心腹背受敵,遂引兵退去,南疆之危始解?!?p> “真是奇女子?!彪m無檣櫓灰飛煙滅之豪邁,卻有靜海生波滅烏船之功。
“誰說不是,這一番作為,直教天下須眉汗顏?!绷_澈一臉敬佩。
云若頷首,深有同感。
羅澈又道:“她于家國有大功,南疆王室繼承制又不分男女,只講嫡庶長幼,她身為南疆王嫡長女,受封太女也在情理之中?!?p> “既是如此,為何又會失蹤,為何又會被逐出宗室呢。”
“我也不清楚,此乃南疆王室秘辛,外人哪里能輕易得知。而且自那次大戰(zhàn)之后,南疆國力大損,一直休生養(yǎng)息,與我大夏也未有太多交集,所以那邊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p> 云若呆愣了一會,不知為何她想起所在庫房里的號鐘,據(jù)說是母親從前的心愛之物,但出嫁后,再也未曾彈奏,連見也不愿見到。
號鐘嗜血,又歷經(jīng)烽火,倘若那位南疆公主還在,應(yīng)該最喜歡這樣的古琴吧。而這般桀驁難馴之物,恐怕也只有這樣的女娘才能讓它甘心雌伏吧。
天意弄人,一代佳人竟然不知所終,到底是為了什么,連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也不要了,甚至于被逐出王室,落得不知所終。
羅澈笑道:“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說來也不過是閑時的談資。而且這些終究是他人的事,與我等也不相干,若妹妹倒是不必為此多費神。若妹妹,若妹妹?”
“嗯,終究是他人的事……”云若恍惚了一陣,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手掌在眼前晃動,不好意思地朝一臉揶揄的羅澈笑笑。
“那么第三位呢?”
見云若還未放棄先前的話題,羅澈收回手笑笑,“是天鳴坊的玉修公子,天都三公子之一。”
“又是什么……什么公子?”
“咳……咳咳”
云若一怔之后,知他窘迫,嘻嘻笑起來。
待她笑完,羅澈接著說道:“說起此人,我心中有愧,這位玉修公子乃是京中天鳴坊的東主,但日常不曾出現(xiàn)過,據(jù)聞常以銀具覆面,來去無蹤,是以從未有人見過他的形貌?!?p> 天鳴坊?
云若略一思索,想起來了,上次顧氏曾經(jīng)提起過,那里的琴師十分了得,京中貴女常常延聘他們做西席。
切,了得又如何,搞得這般神神秘秘,云若撇嘴:“既是從不示于人前,明之又何以知曉?!?p> “不瞞你說,三年前我倒是見過他一面,亦有幸聽過他所奏,那時他不過十四五歲,比我年紀(jì)還小些,琴藝已臻化境,極致精妙。這些年下來,想是更加精進卓絕。我雖略有薄名,被世人與之并提,不過心中難安,倍感慚愧?!?p> 顧氏和寂春說得對,羅澈實在是一個謙謙君子,話里話外,謙遜之至。
云若抿唇一笑:“明之也不差,何必妄自菲薄。難不成世人都是眼瞎的么?”
羅徹?fù)u搖頭:“若妹妹有所不知,非我妄自菲薄,乃是事實。要說這世上誰讓我心服口服,便是這位玉修公子了。”
“哦,他果真有這么了得?”
“親眼所見,親耳所聞?!?p> 彼時他年方滿十六,隨父親去西垂融城辦差,途徑城外的迷山,不慎被路旁躥出的毒蛇驚了馬,馬匹闖入林中,他也被樹枝傷了手腳,與隨行人員失去聯(lián)系,又被不知名的草木刺到,中了毒。
正當(dāng)昏昏沉沉之際,忽而聞得泠泠之聲,有如醍醐灌頂,妙不可言,循著方向,便知前方陡崖上有人在。
怎奈由于中毒的關(guān)系,口舌麻痹,亦發(fā)不出聲響呼救。于是,當(dāng)他費盡全力爬上陡崖時,天色已晚,月懸中天,崖上席地坐一少年,素衣銀面,操琴撥弦。月光灑在他的身上,給他的周身暈染上如水一樣的光華,清冷得猶如遠(yuǎn)山之上千載不化的冰雪;一張銀面折射出幽冷的光芒,縱然近在咫尺,卻顯得神秘莫測,讓人無端生出一種遙不可及之感;他的琴音,清零絕響,直入心底,似有一根無形的線在牽動聆者的心魄。
羅澈精疲力盡地伏在不遠(yuǎn)處,而他并未瞧過來,只顧自彈曲。羅澈自己也漸漸被他的琴音所迷,甚至忘記了傷病之痛,中毒之苦。
“那琴音竟有這等魔力?”聽完他的敘述,云若驚詫,對那銀面少年更是好奇。
他苦笑一聲道:“不只是琴音,還有他的氣勢,他的風(fēng)儀,月下獨坐,清輝沐身,俾倪超凡,仿若超脫塵世,一切皆不在眼中。此等場景縱然身處天闕,我亦未曾領(lǐng)略過。只不過瞧了他一眼,便自慚形穢不已?!?p> “到后來,我漸漸昏迷過去,醒來已是第二日,孤身一人睡在林外,身上毒已解,只是行動尚還不便。未及多久,父親的一個隨從發(fā)現(xiàn)了我,才將我?guī)Щ??!?p> “他到底還是救了你,又怕你父親尋不到,才將你置于林外?!痹迫艚涌诘溃八纯铣鍪?,想來也不是那等冷漠無情之人?!?p> “沒錯,我原以為自己遍身泥塵,污穢不堪,他那等神仙樣人,是不屑出手相救的?!痹瓉磉€是自己想偏了,不覺更加慚愧。
云若點點頭:“那你又如何得知天鳴坊的東主玉修公子就是那位救你的銀面人呢?”
“家妹阿綺曾求我替她找上好的古琴,京中好的古琴幾乎全出在天鳴坊,我自去那里尋訪。便是在那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琴,看似樸舊,細(xì)瞧之下,竟是上古之物?!绷_澈飲了口茶水,“當(dāng)時只知驚喜非常,欲傾囊相購時,掌柜的卻告訴我,那是他們東主所有,不作售賣。”他搖搖頭,一臉遺憾。
“是有些可惜。”云若一手托腮,喃喃道。
好琴對于愛樂者來說猶如武譜對于武癡,但看云田如何珍視蕭月送給他的破冊子便知道啦。
“若妹妹也這樣覺得?”羅澈微笑問道。
“嗯?!痹迫酎c點頭。
羅澈放下茶杯,緩緩道:“當(dāng)時我也作如此想,畢竟這樣的好琴可遇不可求,這次錯過了,今后怕是再難尋到了。所以趁著它還在眼前,仔仔細(xì)細(xì)地瞧個清楚,回去也好跟阿綺說說。誰知,竟發(fā)現(xiàn)了琴側(cè)些許異樣?!?p> “是何異樣?”
“靠底座那里有兩道刀刻的痕跡,形狀像是云紋和月紋,只是手法拙劣得很,像是小兒所作。這些刻痕,我曾經(jīng)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當(dāng)時心中存了疑惑。”
云紋和月紋?
似有一點靈光在腦海中乍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指間觸到腰間錦袋,一股涼意襲來,云若一下子握緊,硌得手心生疼。
“后來京中傳出天鳴坊東主銀具覆面,不以真面貌示人,這點與那救我的少年的特點相合,那時方想起,那銀面少年所奏之琴便是有那兩道痕跡,當(dāng)時我躺在地上,自下往上瞧得清清楚楚,只是時間久遠(yuǎn),一時未能記起。所以我想著,十有八九,這天鳴坊的東主便是那救我之人了?!?p> “本想去尋他道謝,奈何每次前去,人都不在。掌柜言他家東主經(jīng)年游歷在外,絕少回天都。我只能暫且作罷。待有了他回京的消息,再前去道謝……”
云若卻已無心思再聽他說話。
“……本是天云山萬年寒潭潭底的一塊寒玉……執(zhí)此玉之人不慎將其墜入雪崖,尋到時竟已裂成兩半……此件形如鉤月,故而取名月魄……另一件喚云魂者卻已不知去處……”
集珍軒喬娘子的話忽而浮現(xiàn)腦海,往日里忽略的一些事體似乎被一條隱秘之線串聯(lián)。
月魄云魂,云紋月紋。
世間事,果真有這般奇巧的么?
直到羅澈離開,云若仍然緊緊握著腰間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