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垂,霞光如緞,鋪展出一片絢爛到極致的富麗華美。緩緩而來的風兒猶如情人溫柔軟綿的手,輕輕拂過面頰,帶走等待的焦灼和煩惱,留下幾許甜蜜與期待,如同深埋千載的果酒,教人迷醉沉淪。空氣中浮動著清幽怡人的花香,楊柳妖嬈,飛燕翩躚,整個天都沉浸在七夕特有的旖旎繾綣當中。
停在云府門前的馬車極為華麗,四周鑲金嵌寶,雕梁畫棟,就連車簾,也是產(chǎn)自南疆的水紋鮫紗,織紋綿密,卻輕薄透氣。
這是仿照舊年先夫人的馬車重新打造的,原來那輛已跟隨先夫人的芳骸埋進了云氏的墓地。
云若登上馬車,里面空間寬大,坐上七八人亦不在話下。當中陳有小幾,角落里還立著一個八寶矮柜,顧氏早就往里頭放置了一應吃食和備用的替換衣裙。
來到天都有些日子,身旁的事有顧氏和寂春打理,總管任忠也極為得用,云若變得越發(fā)懶散惰怠,幾乎到了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的地步,鎮(zhèn)日里仿佛睡不醒,像極了偷懶打盹的貓。
但是昨晚她卻失眠了,失眠的原因不過為著今日進宮的事。想到能見到云田,她不由歡喜;想到終不免與蕭陌相見,又覺得煩惱。
自從出了羅綺那事,云若覺著自己的心境慢慢有了些變化。若說從前巴望著日日與蕭陌相見,即便偶爾相會一次也能竊喜許久,那么如今的情況是,她對即將到來的見面并不抱有太多的喜悅。
她昨晚整整一宿沒睡,白日里也一直在考慮同樣的問題——見了蕭陌該如何問他。
是先提了羅綺出來看他的反應再做決定,還是不管不顧直接告訴蕭陌自己不喜歡羅綺靠近他,不喜歡任何與之年齡相當?shù)呐锶胨暮髮m。
若是這樣太直接的話,可以換個角度,采用委婉點的方法,拿父親做個例子,跟他談談自己對未來夫婿的要求。父親一生只娶了母親一人,母親走后,便放下了情||事,將身心全部放在了軍務上。
以蕭陌的聰明,他應該能懂自己的意思吧。
云若微微瞇著眼,斜斜靠在扶手上,似又要睡去。
車外,任忠正對著馭者耳提面命,千萬小心駕駛,萬不可顛了女君,否則打發(fā)他回老家種地去;顧氏扯著寂春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與其說讓她好生照顧云若,還不如說讓她盯緊自家女君在宮宴上要擺足貴女的架子,千萬別漏了餡等等,足足灌了寂春一耳朵。
顧氏總算嘮叨完了,又盯著寂春湖綠織錦窄袖長裙直搖頭,暗忖女君胡鬧,寂春畢竟是侍婢,竟將她打扮得不輸世家女;又轉身看向旁邊另一位女娘,一身桃紅勾銀絲軟煙羅直領長衫襦裙,懶懶斜靠車轍,玉手時而抬起,扶一下鬢邊的累絲垂金流蘇,一副嬌媚之態(tài),登時不滿地大蹙其眉:哪有穿得這般光鮮的婢子,想搶了女君風頭不成?!
夜貍,也就是眉姬,做了簡單的易容,掩去眉間媚色,與原先的面貌尚剩四五分相似,乍然見之,一般人只會以為是云家得臉的侍婢,絕難將她與春風渡的女東主聯(lián)系在一起。
盡管如此,她還是美得驚人。
面對顧氏不滿的打量,眉姬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也不管寂春正抬腳準備登車,竟拂開了寬大的廣袖,搶在她前頭,儀態(tài)萬方地坐入車內(nèi)。
寂春一愣,不由氣惱上頭,登車后,氣哼哼地坐在馬車一側,與眉姬面對,下頜抬起,表情鄙薄。
她本就瞧不起眉姬一身風月之氣,又來歷不明,行事難免偏激。
眉姬見狀勾唇一笑,搖了搖頭,似在笑她小孩子心性,眼角卻瞥向車外。車簾落下的瞬間,來自總管任忠背后的那道陰冷視線被她捕捉個正著。
她一愣,忽而笑出聲來,樂了幾下。
掠過寂春疑惑的目光,眉姬踢踢云若的腳,笑道:“千辛萬苦努力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搏了個響亮的名聲,誰知遇到重要場合竟然臉都露不了,換作是我,也不甘心吶!”
云若微微一笑:“以奴身入宮,想來她也不會愿意的。”
帖子只下給她一人,誰要進宮,只能扮做她的侍婢了。
“哦,如此看來,她是早有準備了?!泵技Я巳弧?p> 云若不置可否。
“那我倒想見識一番?!泵技дf。
此時,寂春方才意識到二人說得是任微。想到這些日子任微絕少走出自己的院落,需要什么也只是打發(fā)侍婢來取或者出府采購,還算是安分守己。未曾想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現(xiàn)象,幸好女君早已看在眼里,不至于被她隱瞞了去。
只是對眉姬仍有些瞧不慣,寂春鼻子里輕輕一哼,撇過臉去,露出耳際一片流光婉轉。
“喲,寂春妹妹這對琉璃耳環(huán)真是別致,恐怕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對來了,瞧瞧,這顏色,這做工,海外來的吧,咱大夏可還沒這樣的工藝呢。”眉姬又多嘴多舌地來了一句。
寂春僵了一下,回過頭小心的瞧了云若一眼,見她也朝自己看來,面上笑意微微,不由大窘,恨不得鉆到案幾底下去。
一番句話成功地迫使寂春低頭后,眉姬也算心滿意足,不再逗弄她了。
馬車行駛起來,微微搖晃,過了小半時辰的功夫,緩緩停下來,傳來馭者的聲音:“女君,奉天門到了?!?p> 奉天門是皇宮的正門,還沒等寂春掀開帷簾,就聽到一陣小步快跑的聲音傳將過來,緊接著尖細又帶著恭謹?shù)脑儐柭曧懫穑骸笆擎?zhèn)國大將軍府的馬車么?”
“正是?!苯拥皆迫舻氖疽?,寂春掀起車簾。
一個白面宦官躬身立在馬車前,約莫二十七八的模樣。聽見寂春回答,連忙上前一禮,不著痕跡地打量車內(nèi)三人,白胖的面上掛起十二萬分的恭敬,目光在云若面上一掠,細瞇的眼底揉雜出幾絲諂媚:“奴婢是承元殿掌事太監(jiān)白允兒,今兒您要進宮,陛下一早醒來就念上了,早早吩咐了奴婢在宮門內(nèi)守候,瞧著您的馬車到了,領您進去呢。”
三十歲不到就做到了從四品御前太監(jiān),論品級僅在大內(nèi)總管林奴兒之下,而且林奴兒自來在德沛宮太皇太后那里服侍,陛下跟前,就數(shù)他白允兒最得寵信,本朝開國至今百余年,眾多太監(jiān)里這他也算排得上號了。
上回帝寢殿遇刺,正是這個白允兒拖住了刺客。
這是個人物!
云若在車內(nèi)朝他淺淺一禮,白允兒慌忙避過,連稱不敢。
又見白允兒挺直了腰桿,拂塵一揮,下巴昂起,四下來回一顧,敞開了嗓子:“陛下感念鎮(zhèn)國大將軍保我大夏安寧,鎮(zhèn)守邊關,勞苦功高,特賜其內(nèi)眷坐車入宮?!?p> 說罷,兩眼又掃視了一遍跪在宮門口的大群侍衛(wèi),面容嚴肅,復又轉向馬車,小聲道:“奴婢在前頭引路,請?!?p> 馬車越過一眾羽林郎,跟著白允兒,通過高大深廣的宮門,往內(nèi)宮緩緩駛去。
待馬車走遠,羽林郎們起身,忍不住議論開來:
“白公公在這里侯了大半天,我道等誰呢,原來等的是云府的女眷。”
“還是云府的面子大啊,娘的,老子也要上戰(zhàn)場,搏個軍功回來,封妻蔭子,總好過杵在這兒喝西北風!”
“你在作夢吧,自從云大將軍帥四十萬大軍駐守燕回關,震懾三國,天下太平,根本無仗可打,你上哪兒搏軍功去?!”
“就是,邊關清苦,云將軍帶頭領著軍士們墾荒種田,建城修鎮(zhèn),自給自足,否則四十萬大軍常年駐扎在那兒,光糧餉,就要把國庫掏個精光嘍?!?p> “我也聽說了,據(jù)說燕回關一帶如今三國商人齊聚,商貿(mào)繁榮,越來越富庶了呢,好像朝廷打算重重褒獎云大將軍,不日就要頒旨了。”
“云將軍雖然功勞大,但是你們不覺得陛下特別眷顧云府的人么?”一相貌清俊的年輕羽林郎說道。
他的聲音雖小,可是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地鉆入每個人的耳朵,登時,四周靜默下來,眾人面面相覷。
是啊,一眾官眷的馬車都被擋在宮門外,就連培王府和羅國公府也不例外,尤其是培王府,那還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母家呢,又有王爵在身,可就算如此,大禮節(jié)上頭,也沒能得到陛下的眷顧。
只有云府家眷的馬車被特許入宮,而且還由陛下最親近的掌事公公到宮門口親迎。誰都知道,云府人丁稀薄,所謂云府女眷,不過只有一人,就是那位回京不久的云府嫡女阿若。
沉默片刻,一年紀略長的羽林郎肅容道:“好了好了,這些事兒容不得我等隨便議論,要是被上邊兒知道,挨板子都是輕的,弄不好還會……”
他抬起手掌,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眾郎君都是熱血當頭的好男兒,雖不畏死,可也得看為什么而死,若是上場殺敵,他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可為了幾句話犯下大不敬之罪而丟了腦袋,實在太不值當!
當下全都噤了口,老老實實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不遠處,一匹身姿健碩的白馬從一眾馬車后踢踢踏踏地踱出來,騎坐在馬背上的少年郎君目光直直望著宮門口這邊,脊背僵直,一動不動,仿佛雕像一般。
立在一旁的小廝勸道:“郎君休要煩惱,女君才貌,當世無出其右者。又有郎主在朝堂上出力,天下的讀書人都被歸攏,那位自是知道如何選擇?!?p> 少年郎君沉默半晌,澀澀一笑:“你不懂?!?p> 小廝聽了迷惑不解。
“我也不懂,明之老弟且說來聽聽?”
其中一輛馬車緩緩掀起車簾,車內(nèi)一郎君伸出半條腿,攤著身子打了個嗝,一縷碎發(fā)拂過面頰,勾勒出陽剛與陰柔并重的側臉。手一傾,一個杯子骨碌碌滾到車板上,帶出一條細長的水漬。
“不知懷彰兄在此,多有怠慢,兄可安好?”羅澈未料還有人在馬車里,驚訝過后,見他一身酒氣,僅著中衣,形容憊怠,不免出聲詢問。
“安好安好,有了這千金一兩的露枝紅,如何能不安好?!?p> 露枝紅原本是一味解酒茶,效果立竿見影,為其它藥物茶茗所不能及。然這等好物,卻是產(chǎn)自外邦,又不能久存,一路風霜顛簸,到了天都,其價比金。有一干流連青樓的風流客自詡才情,取了“露枝紅”這樣香艷的名字。自然,一般的青樓楚館是用不起露枝紅的,在天都,用此茶替客人解酒的,也就只有“笑解眉間愁,千金付水流”之稱的春風渡了。
申顯展了展手足,霍地跳下馬車,身上雖有殘余酒氣,然神色已是清明,一雙桃花眸灼光瀲滟,似流轉出璀璨星光,薄唇微彎,端得是俊美無疇。
羅澈心中納悶,這位風月公子浪跡歡場,最是不羈,據(jù)說近段時間長宿春風渡,直將青樓當成了自己的家。按他的性子,與其入宮赴宴,與一眾權貴周旋交游,還不如解裘買醉,千金博美人一笑來得有趣。此時卻在宮門口見著他,難不成是要頂著這副宿醉的樣子入宮?
遂翻身下馬,朝他一揖,欲待詢問。
申顯背著手踱到羅澈跟前,也不回禮,羅澈知他為人放縱,也不與計較。
“明之方才所謂旁人‘不懂’之事,不知有何深意,愚兄駑鈍,可否解惑一二?”
他聲線低沉,磁性極強,一字一句間,有種魅惑人心的力量,仿似未曾醉過,從來都是神志清明。
“不敢?!绷_澈溫和一笑,暗嘆“露枝紅”的醒酒之效,道,“兄長跟前,哪有小弟賣弄的地方。無非是我家阿綺,她心中有了主意,任誰勸也是不聽,家慈溺愛,全由了她?!眳s是隨口帶過。
申顯聞言一笑,桃花目星輝灼灼:“貴府女君才貌,當世無匹,顯早有耳聞。無奈佳人窈窕,不得見也。今晚宴會上若是能領略其風采一二,顯縱是死也值得了?!?p> 這番話看似恭維,其實談不上多少敬重,細品之下竟還有絲輕佻的意味,加之申顯廣為人知的喜好,羅澈聽后大蹙其眉。
他修養(yǎng)極好,不輕易與人交惡。況且對于申顯此人,他心中一向存有欣賞之意。但是涉及到自家女眷,尤其是自小疼愛的妹子,維護之心即刻占了上風:“外人繆贊,何足信也。懷彰兄龍姿鳳章,志懷高遠,自有一番眼界;我家阿綺被家中長者嬌慣,猶自小兒情態(tài),不諳世事,何來值得兄長惦記?!?p> 這番話極是客氣,然而細思,意味深重。既抬高了申顯,使他不好過于僭越,又表明他家阿綺有父兄做靠山,極受家人重視,斷不會讓她受人輕辱。
申顯挑眉,薄唇勾起:“正好,我家遂兒也是小兒心性,與你妹子正好湊作一對,她二人年歲相當,喜好也有互通之處,今日機會難得,可要好好處處,不,平日里也要多多走動才好。”
聞言,羅澈一僵,阿綺與那位申氏女君可是頗不對盤的,他不止一次聽到自家妹子抱怨,申氏遂兒對她心懷不善,常常讓她難堪下不了臺。對方身份又在她之上,吃了虧也只能忍著。若是真如申顯所說,讓她們多多相處,以阿綺和善柔弱的性子,還不被欺負到死。
羅澈正要開口拒絕,抬頭看到申顯似笑非笑的眼眸,一時竟張不開口,心想,申氏女君再是氣盛,也不至于過分為難,以阿綺的聰慧,應當能應付過去。若是真有不妥,莫說我羅家,就算陛下那里,也不會坐視不管。
當下便頷首道“多謝兄長厚意,能與申女君交往,阿綺必然歡喜,亦是我羅家之幸,明之豈敢辭。”
申顯深深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拍拍羅澈的肩膀,十分真誠地道:“嘗聞扶風公子清勁寬厚,尊禮明義,優(yōu)優(yōu)乎有君子之風,某今日方知,世人所言不虛!”
“明之愧不敢當?!?p> “當?shù)茫數(shù)?,哈哈!?p> 身子一轉,一件天青云羅錦袍已裹上身。廣袖舒展,如翼當風。他哈哈一笑,負起手徑自朝宮門口閑閑踱去。紫竹折扇別在腰間,碧綠的蓮蓬墜兒一晃一晃,極是養(yǎng)眼。
一名內(nèi)侍朝羅澈跑來,與他擦身而過,揚起一縷散逸的墨發(fā),夕陽揮灑在他風流寫意的背影上,暈染出一片金紅,熟悉得仿佛似曾相識。
若妹妹也是這般神韻呢,她與申顯……
奇怪的念頭突然從羅澈的腦海里冒出來,他立刻搖頭,為自己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感到可笑。
內(nèi)侍在他面前停住:“陛下傳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