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了亥時，事情終于告一段落，宮禁解除，各家各自出宮回府，許多人來時歡天喜地，離開時親人或傷或死，悲痛壓抑，一場七夕宮宴，不歡而終。
云若他們是最后出宮的。
她先去了啟光殿，她的馬車停在那兒。云田已被當場編入青翎衛(wèi)，故而留在了宮中，沒有隨她過來。
馭者是沒有資格隨主入殿宴飲的，但是他出自鎮(zhèn)國大將軍府，因而也被優(yōu)待，好生吃喝了一番。酒足飯飽，此刻正瞇眼靠在馬車前，嘴里哼著坊間流行的花曲，好不自在。
寂春上前推了他一把，叱道：“酒蟲上腦袋了？女君來了也不知道！”
馭者被推得一個趔趄，睜眼果然瞧見女君站在面前，神色清清淡淡，如同飄過遠山的那抹稀疏的云彩。
云若淡淡瞥了他一眼，上了馬車，眉姬和寂春分別跟了上去，簾子放下的時候，寂春丟出一句：“小心馭車，顛了女君，回頭告訴大總管，看他怎么罰你！”
“是、是！”馭者點頭哈腰地上了馬車，竭力不去回想那涼到骨子里的清淡眼神。
馬車緩緩朝外駛?cè)ァ?p> 月明星稀，樹影支離，宮前大街上清冷得近乎死寂。
宮里出了大事兒，外頭的人不是沒有聽到動靜，但是他們各個緊閉門戶，熄燈滅燭，安靜得跟死絕了一般。天都的百姓啊，喜歡議論，喜歡八卦，但是一遇到大事，生怕遭了池魚之殃，從來都是最會裝聾作啞，置身事外的。
馬車輕溜溜地跑著，車前的宮燈跟著晃蕩，從遠處看去，只剩下一個攤在地上不斷推進的昏黃光圈。
骨碌碌……
一粒石子兒滾到路中央，就像賭徒手里拋落的骰子，似無心又像有意，掉落在賭桌上，翻滾，打轉(zhuǎn)，篤定總有人被會吸引過來，然后進行一場暢快淋漓的豪賭。
藍黑的暮夜仿佛有人在輕歌慢吟，平地卷起一股風，回旋往復(fù)，攪起漫天細塵，星光黯淡，鳥雀驚飛。
馬車漸漸停了下來，馬掌不安地敲擊著青石路面，踢踏作響，攪得人心頭陣陣發(fā)緊。
有殺氣！
寂春第一反應(yīng)就是摸向腰間的銀鈴，她很想把堵在里頭的布團拔出來，但是又生生忍住了。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她在心中快速盤算：眉姬一看就知道不會武功，女君雖有武功，但是身手尚不知深淺，自己也未帶趁手的兵器，她要如何保證三人全身而退？馭者的手中有條馬鞭，或可拿來一用。
然而她很快又感到不對勁，隔著車簾她都能覺出來殺氣，馭者一直坐在外頭，居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寂春心中一緊，掀起簾角，果然，外面空空如也，人已不見蹤影。
“女君……”寂春放下車簾，低聲喚道。
云若丟給她一個安撫的眼色，撫平手中書頁的褶皺，輕聲道：“今晚怕有一場戰(zhàn)事，你要做好準備?！?p> “婢子明白?！?p> “來者至少有三十余人，功夫都不弱，領(lǐng)頭者更是武功高強，到時你只需護好眉姬，毋要強行出頭，以免分了我的心神?！?p> 練了多年的隔海聽潮，云若的耳目早已超越尋常的武者，寂春還未覺出異樣的時候，她已經(jīng)聽到了不屬于朝廷軍械的摩擦之聲。
這種時候，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天都城，在離皇宮不遠的地方伏擊她們的，江湖之上沒有幾個門派能做到。
斷腸門就是其中之一。
寂春目光一凝，驚訝于云若的判斷，然而她沒有考慮的余地，當云若話音一落，她已指出如閃電，朝云若點去：“請恕婢子無禮，母親將女君的安危交與婢子，婢子不敢不顧女君，否則無法向大將軍交待！”
一本書卷擋住了她的手指，抬眸，入眼的是云若微冷的目光：“你要違命？”
寂春心底一寒，不知不覺垂下眸去，稱“不敢”。
眉姬不安地瞧瞧她倆，絕色的面上有絲蒼白，悄聲問道：“你一人應(yīng)付得過來么？”
“也許行吧?！痹迫舻馈?p> 她心里也沒底，但是這樣已是最穩(wěn)妥的安排。
風突然停息，周遭陷入一種莫名的壓抑，仿佛時間也隨之靜止。
只有殺氣越發(fā)濃烈！
驀地，一聲厲嘯，雪白的錦練裹挾著令人膽寒的迅戾之氣，劈空而來，直指馬車。
一聲炸裂般的巨響，陳檀木的車廂被擊得粉碎。
漫天塵埃當中，三條人影凌空躍起，迅疾如破空之箭，裙袂綻放飛揚，又如同盛開夜空的煙火，絢麗得奪人心目。
錦練一擊未果，并未收回，反而像長了眼睛一般，沿著三人躍起的路徑快速向上蜿蜒，靈蛇一般纏繞上寂春的腰腹。
寂春一手帶著眉姬，行動受到掣肘，無論力道還是速度，都大打折扣，此時被錦練纏住，頓時身形被扯得一滯。
劍光如影遽現(xiàn)，幾十個殺手黑衫蒙面，身手矯健異常，將云若三人團團圍住。
云若冷冷一笑，抽出發(fā)間玉簪充作短匕，開始與他們交手，一招一式，虛實兼?zhèn)?，并不盡全力，只將寂春二人護得密不透風。
劍影如網(wǎng)，交織出森然殺氣，又如深林霧瘴，連綿不絕，每一次攻擊都往心口處招呼，招招是必殺之技。
碎心劍陣！
如此情形，有如云田遇刺場景再現(xiàn)，誰家的殺手，一目了然。
既已探出是誰，云若便不再浪費時間，將玉簪插回發(fā)間，真氣運轉(zhuǎn)周身，內(nèi)力蓬勃而出。
淺紫色的纖影在月下翻飛旋轉(zhuǎn)，輕靈若游絲，玉白纖掌從容游走于寒鐵硬金當中。
“千劍”無劍，優(yōu)曇一現(xiàn)。
斷劍殘鐵如片雪般落下，伴隨著不斷噴灑的血霧。
一條，兩條，三條……寬敞的青石路面不時落下蒙面的尸體。從空中望去，這些尸體橫七豎八，交織成一幅怪異的圖形，森然而恐怖。
月光也似乎染上了緋紅，掌風厲厲，濃烈的血腥味讓人聞之欲嘔。
錦練那頭，隨著刺客活口的減少，拉扯的力道逐漸加劇，寂春要顧著眉姬，應(yīng)付起來逐漸感到吃力，可是若要擺脫糾纏，她務(wù)必要將眉姬放開，如此，女君那里必是無法交代。
瞧了一眼在真氣逼迫下早已昏厥的眉姬，寂春心中不免生出怨恨，倘若不是她拖了后腿，以自己的身手，豈能輕易受困于一條爛布頭，以至于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君獨自支撐危局，而自己非但幫不上忙，反而要受她保護。
正焦急間，腰間倏然一松，寂春抬頭瞧去，原來云若以掌為刃，將裹纏著她的錦練削斷。
此時的云若，衣衫染血，一雙纖手也出現(xiàn)許多細小傷痕，肩頭處更是被劃出一道半尺長的劍傷，不斷地往外滲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寂春心中一揪，正待問她是否要緊，忽見云若拋過來一個眼神：你們先走。
“婢子想留下?！奔糯杭钡馈?p> 然而說完便后悔了，她再次接到女君拋來的眼神，不同前次，這次冰涼入骨，仿佛只要再敢違背她的命令，她將把她與這些刺客歸為一道。
錦練再次絞纏上來，云若揮掌劈開，肩處傷口血如泉涌。寂春不敢再作停留，護著眉姬急速退去。她輕功極佳，轉(zhuǎn)眼，便消失不見。
沒了后顧之憂，云若粲然一笑，足尖在錦練斷口處一點，身影如飛葉輕羽，朝錦練的另一頭飄然掠去。
一身銀色輕甲的郎君不可置信地望著單掌鎖住自己喉骨的少女，三十六子組成的碎心劍陣在她手下竟然如此不堪一擊，自己的性命更是被對方輕易地拿捏在手上。
她的手冷涼如冰，面上猶帶血漬，黑眸幽深如潭，微挑的眼角有意無意地散發(fā)著嘲弄的意味。
“你，到底是何人？”他艱難地發(fā)出聲音，面巾被扯落，額上的銀色火焰露了出來，詭異地躍動。
“如你所知，我是云氏之女，云若?！?p> “不，你不是……”云家的女兒，從小寄養(yǎng)在鄉(xiāng)野，蠢笨無知，決計沒有這么好的身手。
“我是。”她打斷他的話，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加討論。她上上下下打量著銀燭，尤其多瞧了幾眼對方的前額。
“閣下為何還不動手？”銀燭被掐得臉發(fā)紫，道。
“你這么想死？”云若收回目光，奇道。
在她的認知里，人只要還有一線希望，都要垂死掙扎一番的，好比一條擱淺了的魚兒，只要還有一口氣，總要蹦達蹦達往有水的地方跳去。
“不想死，”銀燭艱難地吐出口氣：“可是敗在女君手下，除了死，在下別無選擇?！?p> “也不盡然，其實你可以向我投誠，比如告訴我你們門主的打算，或許我可以考慮讓你繼續(xù)活著?！痹迫粽f道，十五歲的小娘子笑容里帶著一絲調(diào)皮的邪惡。將擱淺的魚兒放回水里，她以前常做。
銀燭目光閃了閃：“你想知道些什么？”
“不多。就是初三那晚你們的接引使先后見了三撥人，有宮中的，有外邦的，只是不知，你們的門主最后選了誰？還是，跟誰都想合作一番？”
銀燭漲得紫紅的面上閃過一絲震驚，他定了定神，說道：“你既然都知道，為何還來問我？”
云若搖頭道：“想看看你值不值得我網(wǎng)開一面，可是結(jié)果讓我有些失望??！有舍才有得，試探，難道不需要有所犧牲么？唔，我想，從你接到行刺我云家人的命令起，你的主子就打算犧牲你了吧，銀燭大人？”云若笑著說道，仿佛在討論一件頗有意趣的小事。
地上是橫七豎八的尸首，面前是云若清絕動人的笑容，這一切無不在提醒著他今日遇到的慘敗。
一股寒意竄入男子心頭，朝廷和江湖從來都各有橋路，兩不相干。如今他們越雷池而為，一旦敗露，便會招致朝廷大規(guī)模殺伐。一個江湖組織，便是再有能耐，也決抵不住千軍萬馬的踐踏。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笑容因為喉骨被鎖而顯得極為古怪：“在下并不畏死，女君這招激將法恐怕用錯了對象?！?p> 云若歪頭思考了下：“好吧，那換種方法。我倒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樣的恩義能夠讓一位南疆夜巫族的后人心甘情愿地赴死？據(jù)我所知，除非老死，夜巫族人的命從來不屬于自己或者別的什么人，而屬于南疆王，只有南疆王才有權(quán)利讓他們交出自己的性命?！?p> “什么……意思，什么南疆夜巫族？”
云若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困惑，不似作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放開手：“你真的不知？”
喉頭一松，得了自由，銀燭卻沒有動彈。
“你說清楚。”銀燭用力咳了兩聲，啞聲道。
云若指指他額上的銀色火焰：“這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吧，這是夜巫族的標志，但并非所有夜巫族人都有這個，只有天定的繼承人額上才會出現(xiàn)，每一代只出一個，這樣的人，便是未來的大巫?，F(xiàn)任的夜巫族大巫已經(jīng)到了回歸天命的年紀，但是額上有銀色火焰的繼承人自二十多年前尚在襁褓之時便被人偷走以后，一直沒有新的繼承人出世?！?p> “你是說……”
“就目前情況來看，我覺得你很有可能就是那個二十多年前失蹤的大巫繼承人。但是我不知你為何會流落江湖，還成了斷腸門的大護法？難道你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或者從未想過自己的來處？”
銀燭故作鎮(zhèn)定的面容終于忍不住出現(xiàn)了一絲皸裂。
怎會沒有想過？
自小他就因為額上這簇火焰而受盡其他人的欺凌，那些人視他為怪物，妖物，他常常遭到辱罵、毆打，忍饑挨餓更是家常便飯。只有赤柱，只有他，在他快餓暈的時候給他偷來一個饅頭，在他快被打死的時候?qū)⑺仄饋?，為他上藥?p> 有時候他也在想，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斷腸門，自他有記憶以來，一直生活在斷腸門內(nèi)。他的父母又是誰，為什么從小將他拋棄？既然不要他，為何還將他生下來？
可是如今有人遞過來一個答案，自己不是無父無母之人，原來自己是夜巫族后人，是南疆人，他的父母還在南疆。他也不是被父母拋棄，而是被人從父母身邊偷走。
那人是誰？
為何要這么做？
這一切又該不該相信？
額上的銀色火焰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要跳出他的額際，隨心所欲地肆虐一把。
“我如何相信你的話？”銀燭啞聲道，“你說我是夜巫族的后人我便是了么，安知不是你在誆我，好讓我將門內(nèi)的秘密告訴你?！?p> “你只說對了一半。”云若點頭，“我是希望你把斷腸門的秘密告訴我，但是我沒有誆你，也沒有那個必要。你若不信，可以親往南疆查證一番，當年此事鬧得極大，許多人因此受了牽連，知道的人還會少么?！?p> “難道，你從未去過南疆？”說著說著，云若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奇怪地問道。
銀燭沉默，斷腸門接的生意遍及三國，而他身為首席殺手，執(zhí)行任務(wù)無數(shù)次，的確沒有一次是在南疆。
這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這么做？如果是有人故意，那人又是誰？
銀燭心中隱隱有了一些猜測。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為何不殺我？就因為我有可能是夜巫族的繼承人？”銀燭問道。
“沒錯，你是個聰明人，一旦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就知道該如何抉擇。既然不會再對我造成威脅，我為何還要再費力氣。而且，傷害我阿弟，殺死我府上侍衛(wèi)的人如今都已成了鬼魂，我也算為他們討了點公道回來，”云若目光掠過地上那三十六具尸體，“剩下那些的該向你的主子討要，更何況，你原本就不是我的對手，殺或不殺，有區(qū)別么？”
銀燭一怔，仰天大笑。
真是諷刺，他自出道至今，不敢說從無敗績，但也從未在失了手后還被對方譏嘲至斯，偏偏她說的還是事實，還不得嘴。
“毒舌的丫頭！”他冷哼一聲。
“過獎！”云若轉(zhuǎn)身，反手扔過一團白色物事，那是他的紅塵練。
接過自己的兵器，銀燭覺得有些不對，怎么好似短了一截。他抬眸疑惑地望向云若，后知后覺才發(fā)現(xiàn)，那斷去的小半截正系在她的肩上，想來那里受了傷，正好拿他的紅塵練來綁縛止血。
“呃……”不知是哭還是笑，銀燭忍了忍，正色道：“某欠了你一條命，來日必當還報?！?p> 聞言，云若挑眉：“何必等來日，也許眼下你就可以還報于我了?！?p> 銀燭一怔，隨她望去，臉色逐漸發(f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