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鎮(zhèn)國大將軍府門口,一改往日冷清,熱鬧異常。大總管任忠迎來送往,忙得腳不沾地。到了晌午,茶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又被下面的小廝叫去,說是門房那里又來了客人,帶了黑壓壓十幾輛馬車的貨物,將府門口堵了個嚴實。
任忠匆匆跑出去。
來人一身寬袖常服,面白無須,拿了個鐵木牌子笑瞇瞇地往他跟前一遞。
任忠一眼瞧去,不敢怠慢,當即正要下跪,立馬被對方阻止。
“陛下不欲張揚,總管只需將物品收好便可?!?p> 任忠拿出布帕擦了把汗,連忙吩咐下面將馬車上的物品卸下,登記造冊后送入庫房。
來人見事畢,便起身告辭。
往常宮里也會時不時賜下東西,府里人也見怪不怪,但數(shù)量如此之多,物品如此之貴重,卻還是少有。此事還需告知女君,任忠便親自往菡萏苑方向過來。
日頭正毒,任忠打算穿過假山抄近路走,行到半途,便聽到些許響動從假山方向傳出。
他在云府這些年,見過的事體多了去,知道府中常有小廝和婢子衍生私情。他也不是那等古板之人,只要無傷大雅,一般會交與顧氏處理,或訓責或成全,皆視情況而定。因而他也并不在意,打算稍后讓顧氏過來看看情況。
轉(zhuǎn)過一片矮樹,那邊的聲音還是無可阻擋地鉆入他的耳中。他眉心一蹙,直覺不對,這聲音倒像是重物倒地又被拖拽的聲音。
考慮到云若遇襲一事,任忠心頭一緊,放輕了腳步,循聲摸去。
假山后頭有好幾個山洞,相互連通,外人初入里面自然會迷了方向,任忠對這里的地形了然于胸,摸到發(fā)出聲響的那個洞口,便探頭朝里瞧去。
靠近洞口處散落著碎石落葉,往里深處光線不足,顯得有些陰森。但是任忠畢竟練過武,視力強于常人,立時被他發(fā)現(xiàn)異樣。
一道尺寬的壓痕在離洞口盡十余步的地方出現(xiàn),壓痕旁邊是凌亂的腳印,可以看出腳型較小,分明是女子所留,隨著那道壓痕一直往洞深處延伸。
任忠走至壓痕前,蹲下身來用手指在上面比了比,面色一緊。然后他緩緩站起,眼角余光似觸到了甚么,探手摸去,從身旁凹凸嶙峋的石壁縫里挑出半截細細的銀線。
他拈著這根銀線湊到眼前,幽冷冰涼的反光如同無情的嘲笑,瞬時似針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眸,良久,他按下心頭震顫,將銀絲用帕子包好,放低呼吸,又循著壓痕往前。
很快到了轉(zhuǎn)角處,任忠停下腳步。
他盯著地上的那道痕跡,手指禁不住地顫抖,該不該繼續(xù)下去呢?
再往前走,那便是扶園了,那被一眾假山隔離開來的院落,是如今府內(nèi)除了他之外無人知曉的地界。
而他自己,自十多年前那件事后,再未曾踏足。
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如今,沉渣再次泛起,那段交織著甜蜜與痛苦,希冀與絕望的時光,如同流盡的沙漏,翻轉(zhuǎn)過來,再一次詳盡酣暢、不分巨細地在他面前緩緩回放。
最后,他痛苦地捂住頭部,靠在冰涼的石壁上,借此來穩(wěn)住顫抖不已的身軀。
半晌,任忠按下了隱在洞壁上的一處凸起。
天光明亮得刺眼,成排的柳樹迎風而立,柔軟的枝條交相掩映,圍出一個精巧的院落,匾額上的字是用風干的柳藤編織起來,一如它的舊主人,纖弱而別致。
任忠似是傻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瞧著伏跪在前方的任微。
他護在心尖上千寵萬寵,連陷害女君都不舍得多加苛責的女兒,用她光潔的額頭抵著地面,往常隨身不離的披帛像垃圾一般委頓在她的腳邊,卻掩不住地反射著絲絲的銀光。站在她面前的黑衣人神色倨傲地望著她的頭頂,仿佛在打量一只卑微的螻蟻,或者是一件廉價的物什。
這情景刺眼至極,詭譎至極!
任忠只覺得額頭的青筋突突地跳,面上的肌肉不住地顫抖,他沖上前去,一把拉起地上的任微,口中怒道:“你知道你在做甚?!”
“呵……”黑衣人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怪笑,裸露在外的眼睛迸射出陰狠的光芒,他手一抬,任忠只覺得頸間一痛,眼前的景物便立時模糊起來。他心知不妙,正想反抗,可是手都未舉起,黑暗便像潮水一般瞬間將他吞沒。
昏過去之前,任忠聽到一道銀鈴般的輕笑,仿佛幼稚的孩童不服大人管教,執(zhí)意要在春日里草地上嬉戲玩鬧:“我自然知道在做甚,任總管!”
任總管……不是父親。
阿薇她,終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良信居。
云若走出房門,見一眾婢仆都立在庭中,任忠被發(fā)現(xiàn)昏迷在自己的臥房當中,這等消息是捂不住的,所以聽聞大總管出事,下人們都趕來探望。
任微作為他的女兒,最早收到消息,一聽到下面小廝的報告,當場愣怔了半晌,表現(xiàn)出極為震驚的模樣。待她忍者傷痛趕來親眼見過,又不得不承認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就是一刻鐘前被帶走的任忠。
黑煞怎么辦事的,原本說好的讓老家伙徹底消失的,怎么又把他放回了這里?
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會惹來很多麻煩么?
還是……黑煞自己也出事了?
任微想到這里一驚,云府之內(nèi)除了他們?nèi)齻€并無人知曉扶腰園所在,有誰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任忠又是自己闖進來的,若不是她急中生智,痛下狠心,單憑勾結(jié)外人一條,就能讓云若有足夠的的理由滅了自己,到時候十個任忠替她說情都是無用!
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變得詭異起來,完全超脫任微的預期和掌控,所以當云若清凌凌的目光掃過來,盡管她佯裝鎮(zhèn)定,強作哀容,仍然忍不住生出一絲慌亂。
任微吃不準云若對此事到底了解多少,但是她知道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黑煞那個兇狠惡心的家伙是死是活她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是否會因此而受牽連,之前所為是否會因此事而暴露。
任微緊張地交握雙手,手指摸到腕上簇新的鐲子,驀地心中一動:或許可以找羅綺幫忙。以那位眼下對云若的忌憚程度,自己若是有求與她,必然不會被拒絕。
任微開始盤算什么時候找機會出府去,最好能親自見一見羅綺,與她商量如何共同對付云若。她昨晚被寂春和羅澈打傷,又被任忠下令禁足,原來替自己跑腿的侍女也被顧氏打發(fā)走了,根本沒能找到出去的機會,從前得了她諸多好處的人也不敢頂著風頭來幫她,再加上外頭大批府兵圍著云府,進出盤查極嚴。她稍有動作,必然會驚動云若他們。
一時間,任微一籌莫展。
有仆從和侍衛(wèi)過來請示云若接下來該怎么做。任微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心,借一方帕子掩了面容,立在人前小聲哭泣,暗中豎起耳朵,絲毫也不敢漏了云若吩咐下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派人值守在此,除醫(yī)者外,非我手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p> “推拒一切賓客到訪,闔府上下搜查整肅,任何蛛絲馬跡都不得放過,尤其是那些常年無人踏足的院落房間,更要細細搜查。”
“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府,一應事物由本女君親自掌管,所有賬簿和門房出入對牌,皆到菡萏苑報備領(lǐng)取,本女君若有不暇,亦可先知會顧大娘子。”
“……”
每聽一句,任微的心便吊高一分,可是她身份所限,又不能出聲阻止,只得死死忍耐,此刻她考慮的不再是與羅奇共同商討如何對付云若的問題,而是想辦法將自己被困府內(nèi)的消息傳遞出去。
“阿微姐姐,忠叔尚在昏迷當中,別人我不放心,你是他女兒,就有勞姐姐暫且照顧幾日。”云若突然對她說道,雙眸直直注視著他的眼睛,面上清冷。
任微一個措手不及,想要反對,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從反對。
云若吩咐下人將旁邊廂房整理出來作為任微的暫居之所,又調(diào)來一干侍衛(wèi)值守,然后領(lǐng)著一眾婢仆出了良信居。
一入菡萏苑,云若便揮退了下人。
“你說,我該拿她怎么辦?”
云若踢著腳下的石子兒。
修長的身影從一片繁茂的花木當中慢慢踱出,邊走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疏懶而悠閑:
“小角色已,被人利用了也不自知。”
“若是你,會如何做來?”她問。
“做出背主之事,而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條?!鄙觑@伸手摘了片葉子叼在嘴里,斜眼打量了一會兒臨湖而立的云若,笑道:“怎么,不忍心?”
云若垂眸:“忠叔不是一般的老仆,他的親女,如何也不能傷她性命?!?p> “那就打發(fā)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p> 云若嘆口氣,朝他伸手道:“帶我去扶腰園?!?p> “難得女君主動,本郎君不甚榮幸。”
申顯輕佻地接過她的纖手,手指有意無意地扣上她的腕脈。
云若冷眼瞧他,不出所料,他驀地回頭,錯愕地盯向她:“你的內(nèi)力呢?”
“沒了?!痹迫舻?。
“沒了?何時沒的,如何沒的?”質(zhì)問咄咄逼人。
變臉真快!
云若有些不耐煩地答道:“沒了便是沒了,我又怎知如何沒的?!?p> 若是內(nèi)力還在,何需勞動他帶自己過去。
申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神色是極不常見的涼薄,他冷冷道:“你自己不愛惜自己,旁人過問再多,也是枉然?!?p> 這什么話,什么是“自己不愛惜自己”,她一向很愛惜自己好哇,這不是還沒找出導致內(nèi)力盡失的原因么,她能怎么辦?
她側(cè)首望向申顯,他面容線條清雋明朗,睫毛長如蝶翼,端的是俊美如仙,然而與往常唇角微勾,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不同,此刻他一手負背,面皮緊繃,眼神清冷,那氣勢如同一個正向晚輩問責的長者。
云若朝天翻了個白眼,她才不要做某人的晚輩!
正要反唇相譏,腕上一緊,身子已騰空而起,她咽下欲發(fā)之言,轉(zhuǎn)眼,便落在一片如煙綠柳之下。
正如申顯之前所說,除卻那個植滿菡萏的湖,此處的格局,房屋的形制,與菡萏苑驚人地相似,只是整體縮小了一倍罷了。
但那也是相當不恭了。
云若在里頭轉(zhuǎn)了一圈,心頭疑云陣陣,甚至升起一股怒火。母親生前是云府的當家主母,到底還有誰敢將院落布置得同主院一般無二。
她竟不知,府中原來還有這等惹人遐想的去處!
扶腰園,好個鬼魅所在,父親他知道么?
“沒有大府郎主的授意,誰敢如此僭越,難不成令堂是喜歡給自己添堵的人么?”申顯在一旁閑閑道,仿佛方才兩人之間的不快從未發(fā)生過。
云若盯了他一眼,快步走出這個讓她極不舒服的地方。
一直走至柳蔭外,回過頭望去,雅致精美的庭院如同色藝俱佳的嫵媚婦人,緩緩地朝她投來挑釁的一瞥,似在嘲笑她的自以為是:“瞧,你父親在乎的顯然不止你母親一個!”
嘔意上涌,云立刻撇過頭去。
“戲看夠了?”云若冷冷道。
“豈敢?”申顯痞痞一笑。
見云若面色更冷,他聳聳肩,道:“不過一時好奇罷了。世人都說云大將軍對令堂情深一片,為她拒三千弱水于十丈之外,便覺著令堂生前在將軍府過得應是極好,兩人鶼鰈比目,羨煞旁人,本郎君也想與意中人共譜一段佳話,好讓自己流芳千古,故而前來取經(jīng)觀摩。誰知聞名不如見面,惜哉!憾哉!”
他搖頭晃腦地說上了一段,連譏誚帶諷刺,聽得云若心頭煩躁,打斷他:“那黑衣人你是如何處理的?”
“咳,那個啊……讓他跑了?!?p> “嗯?”
“當時一個沒留神……,不過,他受了我一掌,估計也有的受?!鄙觑@搖著扇子,風流之態(tài)復現(xiàn)。
云若扶額:“跑了就算了,反正也知道打哪來的?!彼肓讼拢骸把巯挛遗c斷腸門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身旁的人也難免遭到連累,你與眉姬不過是口角齟齬,關(guān)鍵時候還要靠你維護。那個西梁來的……糜王,叫拓跋蔚的,無論如何也是爭不過你,這點還請你放心?”
“為何這般肯定,依我看,那拓跋蔚長得高達健碩,一表人才,放眼天下也算的是人中龍鳳,護個婦人的能力還是有的?!鄙觑@似笑非笑。
口是心非!
云若扔給他一個白眼:“你自己去問她豈不更好?”
說完起身邊走入房中,門也嘩啦一聲闔得死緊。
二人一模一樣的脾氣!
申顯心里感慨了一句,用扇子敲了兩下虎口,提聲對著半開的窗戶道:“多謝女君提議,眉兒若是不肯說,我便說是你讓我問的!”
又嘩啦一聲,窗戶也被闔死。
申顯哈哈一笑,身影一閃,已然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