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澈回到府中,剛踏入院落,便見一個身影獨自站在院中的桂花樹前。
云鬢偎玉,華服流金,手上攀著一支桂花低頭沉思。
羅澈走過去,在離她幾丈外的地方停住腳步,叫了聲:“母親?!?p> 小鄭氏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保養(yǎng)得宜的面上泛出一絲微笑,她對羅澈說道:“澈兒,你瞧,這樹長這么大了,花開得多好!”
大夏有得子種桂樹的習俗,取其“貴”字諧音。
羅澈蹙了下眉,道:“母親何故親自前來,有事讓人來通傳一聲即可。”
小鄭氏放開手中花枝,嗔怪道:“又不是多遠的的地方,怎么,我就不能到自家孩兒的院子來坐坐?”
羅澈微微笑道:“母親想來便來,孩兒是怕您累著。”他頓了一下,又道:“您且坐一坐,我去叫人上茶?!?p> 說完就要離開。
“澈兒,我不想喝茶,我想與你說說話。”小鄭氏忙道。
羅澈垂眸:“母親想說什么?”
“你先坐下再說?!?p> 羅澈卻是不動。
小鄭氏嘆了口氣,微笑道:“那好吧,咱娘倆站著說話?!彼D了一下,道,“澈兒,你是在怪我么?”
“母親何出此言?”羅澈輕聲問,卻不看她。
“你不用瞞我,我瞧得出來,你在怪我,怪你的母親!”
羅澈不語。
小鄭氏接著說道:“我知道,我使了點法子,原本想逼云家接受與我羅家的婚事,沒想到陛下會因此為難你……”
“母親慎言!”羅澈正色道,“陛下并未為難孩兒,相反,還對孩兒委以重任。”他低下頭,輕聲道,“母親可以放心,陛下不會再追究此事了?!?p> 小鄭氏搖頭道:“不,我不放心。”
羅澈一怔。
小鄭氏慢慢走到羅澈面前站定,抬手撫過他不曾休憩好而略顯疲憊的眉眼,說道:“我的孩兒,自小天資過人,聰穎早慧,長大了更是文武雙全,懷瑾握瑜。整個天都城,乃至整個天下,誰見了不夸聲‘好兒郎’!”
她喃喃說著,雙眸閃閃發(fā)亮,這是身為人母應(yīng)有的自豪和與有榮焉。然而轉(zhuǎn)眼,她放下了手,整個人又陷入一種失望痛心的情緒當中。
“這樣優(yōu)秀的兒郎,本該配這世上最好的女娘,可是他偏偏在這件事上盲了眼睛,昏了頭腦,看上了一個貪慕榮華,徒有其表的粗婦。這個婦人滿腹心機,欲擒故縱,用盡手段,勾得我的孩兒日不安神,夜不能寐,一意陷入而不自知。鎮(zhèn)日只為她奔忙??墒撬z毫不知感激,轉(zhuǎn)身又投向他人,哪有半點顧及我孩兒的感受。我身為母親看在眼里,真真痛徹心肺,恨入骨髓!”
痛的是自家孩兒癡愚,恨的是那粗婦無情!
她越說越激動,到最后,竟然撫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氣。
自打她嫁入國公府,成為國公夫人,這么多年來,小鄭氏絕少顯露出如此尖銳激動的一面。相反,她溫雅端莊的形象一直深入人心。不止在外人眼中,就算在親近之人,比如羅澈羅綺兄妹看來,他們的母親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從來不會動怒,更不會言語粗鄙地去指責一個比自己小了一輩的小娘子。
何況,她指責的還是他的心儀之人,一個對他以禮相待,又傾心交好的知己。
羅澈失望地望著他的母親,轉(zhuǎn)身便走。
“澈兒,你就不管了你妹妹了么?”見他要離開,小鄭氏尖聲叫道。
“阿綺?”羅澈停住腳步,轉(zhuǎn)頭問,“她跟您說了什么?”
“呵呵,”小鄭氏笑了一笑,慢慢說道:“你知道她的心思吧,她知道我做的事后,嚇得都不敢出來見人。你妹妹天生膽小,經(jīng)不起波折。如今她也什么也不求了,只想入宮做個普通宮娥也就罷了?!?p> 國公府女君要去做個普通宮娥,這不是讓外人笑話么?還是,阿綺已經(jīng)知道了陛下與阿若的關(guān)系,如今的她根本不愿再等,只想放手一搏。
“買通任氏女的不是您,是阿綺;讓人在外散布流言逼迫阿若嫁我的,也是阿綺。母親您瞧,我統(tǒng)統(tǒng)都知道,您再說妹妹膽小,再為妹妹開脫也是無用??!”羅澈慘然笑道。
小鄭氏瞬間變了臉色:“不,澈兒,你聽我說,買通那任微的確實是阿綺,可是散播流言的人卻是我啊,這是真的,母親不騙你……澈兒,你不相信母親么?”
她苦苦哀求著,慌亂間想抓住羅澈的衣裳。
羅澈卻側(cè)身一避,躲過她伸來的手:“母親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叫人扶您回去?!?p> 他快速朝院外走去,到了院門口,突然回過頭,看著小鄭氏說道:“對了,母親,您還不知道吧,丹果死了,被人割了首級,尸身扔去了亂葬崗,碧桑也失蹤了。這件事還是請您親自去告訴阿綺吧?!?p> 小鄭氏一愣,喃喃道:“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關(guān)阿綺什么事?等等,丹果碧桑不是阿綺的侍女么,她們出了何事?”
“平樂坊清音巷昨日起了大火,燒毀十幾間民房,死了幾個百姓。衙役在現(xiàn)場找到了這個?!?p> 羅澈從懷中掏出一朵珠花,那是羅府為小婢們統(tǒng)一打造的發(fā)飾。
“有人看見半月前我們府里的侍婢去過著火的其中一家,昨日又有人過去,我查過了,是同一幫人?!?p> 他苦澀一笑:“別說這事兒您也不知道。”
也不等小鄭氏再說什么,走出了院子。
小鄭氏慢慢地坐下來,桂樹的濃蔭籠在她身上,有一種深到骨子里的陰翳。
“阿綺這孩子,狠心是夠了,做事還是太大意,殺人滅口啊,這種事怎能讓人輕易發(fā)現(xiàn)呢?唉,少不得又要母親替你善后了!這孩子!”小鄭氏笑嗔了一句。
綺夢園。
羅綺緊張地問伏跪在跟前的侍衛(wèi):“你說,你去的時候,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人卻沒有看見。”
“正是如此。昨日小的吃壞了肚子,所以臨時找了個角落解決?;馃饋淼臅r候,小的跑過去看,等了許久也沒有看到兩位姐姐出來,一起過去的劉三鬼也不見蹤影。”
“后來人越來越多,小的怕被人發(fā)覺了,只好先偷偷回來。哪知走到半路上被一伙人揪住,硬說小的欠了他們二十金賭錢,不由分說就將小的拖到巷子里頭一頓暴揍。小的昏迷了整整一夜,方才醒來就趕緊來報女君知曉。”
他越說,羅綺的臉色越蒼白,到最后,整個人不受控制地發(fā)起抖來。
她極為聰慧,稍稍一想便明白找這侍衛(wèi)麻煩的不是普通人,說不準他們所行之事早被旁人瞧在眼中,丹果碧桑還有劉三鬼幾人的性命怕已經(jīng)折在里頭,放了這名小侍衛(wèi)回來,一是他未曾真正參與殺人放火,二也是留他回來警告自己。
死幾個黎首小民頂多驚動京城府牧,如果做得干凈,一般會被當作意外處理,根本沒人會查到羅國公府??墒侨粲袊娜怂涝诶镱^,那就另當別論了,招來大理寺查案也不是沒有可能。
“阿兄,阿兄他回府了么?”羅綺驚慌地問道。
“小的進府時剛好看到郎君的馬車停在二門外,想是回來了?!?p> 羅綺一聽,更是心神不寧。
侍衛(wèi)見她這般反應(yīng),暗暗稱奇,心想女君做下這等惡事,不懼鬼神報應(yīng),卻只怕兄長追究。不知是她生來心毒,還是大郎君法不徇親?
七夕皇宮校場事故以及云家馬車遇襲一事眨眼間傳遍天都上下,權(quán)貴們涉事頗多,不欲多談,那些小老百姓,卻熱議紛紛,即便過去半月有余,依然余溫未消。人們猜測兇手身份的同時,在這兩起事件當中扮演主要角色的云家姐弟成了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受事件輻射影響,奉旨受理這兩起案件的大理寺少卿羅澈也被連帶關(guān)注。
盡管事件的主人公幾乎不曾公開露過面,天都人談?wù)撈鹚麄兊臒崆橐廊粵]有半分消減。
眼見日頭偏西,到了申末光景,守城門的小卒互相換班值守。下崗的那一隊軍卒拐入路邊的茶寮里,呼水喝茶,咬著剛出爐的畢羅,扯東扯西,無非是哪個青樓楚館里新來了美艷的胡姬,勾得客人砸下大筆銀子身家敗盡也不肯離去,哪個酒肆賭坊里又鬧出了人命,惹上了官非,又或者是哪位權(quán)貴又養(yǎng)了外室,正妻鬧著要與之和離;哪家大戶私生子上門奪產(chǎn),兄弟相爭,頭破血流,總之滿口離不開酒色財氣四個字。
一頓胡侃之后,其中一個小卒神秘兮兮地道:“你們聽說了么,云家女君這回是因禍得福了?”
“啥……啥意思?。俊迸赃呉粋€傻憨含糊不清地問道,面餅塞了滿口。
“還能有啥意思啊,那晚云家馬車遇襲,女君受了大驚,據(jù)說回去后就臥榻不起了,陛下第二日派了上千府衛(wèi)去守護云家的宅子,連只蒼蠅都不讓飛進去呢。”
“誰說的,這些時日大理寺少卿羅大人可是往云府跑了不下十趟了,門口的小廝見了他,二話不說便把人往里領(lǐng),那些巴巴等在門口的哪個不眼紅。哎,還別說,論門第,論家世,云家女君和羅大人還真是……”說著伸出兩根拇指彎了彎。
“瞎說啥,羅大人那是天都三公子之首,尋常閨秀哪能配得上他,我看云家女君不過仗著家世好罷了,論才論貌,天都比她好的小娘子多了去!”
“你知道啥啊,我跟你們說啊,云家女君不過不常出來見人罷了,那模樣可好著,怕是連羅家阿綺都未必比得上。七夕宮宴上陛下對她可是諸多關(guān)照,連宜容長公主也對她另眼相看,滿朝大人都瞧在眼里了,再加上云家小郎奪了武試的魁首,姊憑弟貴,更是將申家和羅家兩位女君襯得連站腳的地兒都沒有!”那小卒壓低聲音道,臉上盡是幸災樂禍。
“利八郎,你這消息準不準啊,別又是你自己瞎掰的吧?”旁邊一人起哄。
“怎地不準,我母舅的小姨子的妯娌的堂嫂家的干兒子在宮里當差,值休時漏的口風。”叫利八郎的小卒頗為得意地挑眉,一副萬事通的模樣。
“這么說,這次云家風頭算是蓋過申羅兩家了?”
“甚么話,云家本來就是我大夏良臣,一心為國,還需要同那些利欲熏心、沽名釣譽之輩搶那等風頭,都是一些小人眼紅人家才信口胡謅的?!币粋€稍顯斯文的小卒反駁道,立刻便獲得周旁眾人的贊同。
“要我說,宮宴年年辦,左右不過是些小婦人吹拉彈唱、寫寫畫畫的事體,聽聽都無趣得緊。今年有了云小郎君那一身功夫,才有些看頭,不止震懾了在場所有人,連那西梁來的使節(jié)也被驚到,大大長了我夏人的臉面,陛下厚待云家也是應(yīng)該。說那些子酸話的不過是些沒能在陛下面前露臉的小娘皮,眼瞧著如花似玉,指不定在哪個大后院里鬼一樣哭嚎呢!”利八郎翹起二郎腿,嘴里哼哼道。
他前半句說得一本正經(jīng),眾人點頭附和,后面那些話便招來陣陣哄笑,有人大聲說道:“是嘍是嘍,咿咿呀呀的只會亂彈亂唱,可有聚杯亭的胡地娘子舞得好看?那小腰那屁股,嘖嘖!”
更有人喊道:“喲,二狗,你小子發(fā)撗財啦,去得起聚杯亭那地界?”
哄鬧聲中,角落那頭一個青衫少年裹了兩個畢羅,起身走了出去,接著轉(zhuǎn)入一條巷子,那里停了一輛青綢裝裹的馬車。他低喚了聲“世子”,然后將手中之物遞了進去。
馬車里傳出一陣大笑:“人家錦衣玉食,要甚沒有,還會吃你這等糙食?”
“先生若是不信,打個賭可好?”男聲清越如水石相擊,聽來如同置身空山溪谷,明澈到極致,悠遠到極致。
“不賭不賭,這一路上總是輸,就沒贏過一回,再這樣下去,我老人家連件遮羞的布衫都要沒了!”
邊喊著,從里頭鉆出個人來,一屁股坐在馬車踏板上,一張圓胖的臉容,眉眼彎彎,相貌溫和討喜,赫然是那在城門口死纏許重,一路跟去天云山的王植。
阿青隔著簾子,低聲朝里稟告了在茶寮中的見聞。
里頭沉寂半晌也無動靜。就在他開始懷疑對方有無聽進去時,輕微的嘆息聲入耳:“坊間傳言,雖不可全信,也不見得全然作假,到底是我來得太遲……”
坐在車外的兩人聽得一怔,阿青面色微動,有些擔憂地盯著簾子;王植則是搖著扇子,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面色微凝,眼神望向虛空,似是神游起來。
阿青喉頭一動,正要勸解,里頭的人又自言自語道:“世人苦相知,豈知最是難忍不相識。若是我這身子爭氣些,也不至于這些年天各一方,遙遙相隔。不管如何,總要盡力,就算她無心也罷,總好過就這般忘了我……”
后面這些話,低到無聲,饒是貼在簾子旁邊的阿青也聽得模糊。他擔憂地望了一眼車簾,跳上馭座,抱臂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