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悶哼,血痕頓時(shí)漫出衣衫,好不嚇人!
云若撤回竹枝,冷笑:“郎君這是何意?”
她原本要抽的是申遂兒那張毒嘴,力道嘛也拿捏正好,既讓這個(gè)驕縱小娘子吃點(diǎn)苦頭,一年半載出不了門,不能來找自己的麻煩,傷好后又不至于留下疤痕。誰知那裴琛突然撲過來,將申遂兒死死護(hù)住,結(jié)果反倒傷了他自己。
申遂兒也是愣怔當(dāng)場,過了好幾息,方緩緩抬眸,望著裴琛因痛苦而微微蹙眉的面容,急切喊道:“裴郎,你可還好,裴郎……”
裴琛緩過氣,立刻推開懷中之人,后退兩步。
申遂兒兩手落空,欲上前,突然又想起他對自己的推拒,一時(shí)膽怯,不敢靠近,咬唇道:“裴郎,你要不要緊的?你看你,背上都流血了,我替你包扎傷口好不好?以前你指尖被琴弦割傷,都是我包扎的,不會弄疼你的……”
此刻,她眼中心中全是心上人受傷的肩背,滿面疼惜,淚凝于睫,只顧盯著裴琛說話,將傷了他的“罪魁禍?zhǔn)住蓖耆珌G在一旁,溫柔小意的神情跟方才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云若撕碎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
她的驚慌與疼惜,裴琛仿佛視若無睹,聲音仿佛從喉底硬生生擠出來:“今日之事,皆因某而起,等下自會向公子告罪。也請女君自此以后莫要再來了,若要學(xué)琴,天鳴坊自會安排其他琴師前往府上教授。”
“你說甚?”聞言,她愣怔了幾息,努力思索一番他話中的意義,得出個(gè)結(jié)論仍不敢相信,雙眸失神,紅唇開闔幾次,最后顫聲問道:“你是說……讓我不要再來?”
裴琛將頭撇向一處,不再看她,聲音冷若寒冰:“天鳴坊一向安靜太平,與世無爭,沒想到今日卻淪為武斗流血之所……有女君在此胡鬧,天鳴坊永無寧日!”
猶如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申遂兒只覺得身體從里到外都寒透了,她抑制不住地顫抖:“原來在你眼中,我做任何事都是在胡鬧?”
“原來在你眼中,我?guī)状紊祥T,竟是玷污了你天鳴坊的名聲?!?p> “原來在你眼中,我竟如此惹人厭煩?”
“所以迫不及待地要與我撇清關(guān)系,離得越遠(yuǎn)越好?”
裴琛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算是默認(rèn)了。
申遂兒奇異地平靜下來了。
“我明白了?!?p> 艷陽之下,申遂兒美麗的面頰蒼白如雪,聲音輕微,仿佛寒月凍霜自竹葉間剝落:“既然你無心于我,我又何必上趕著討嫌。申氏遂兒在此多謝郎君提點(diǎn),一語驚醒夢中人,以往多有打擾,今后申氏遂兒絕不再踏足此地,更不會再糾纏于你!”
裴琛沉默,唇角緊抿,樹蔭投射在他面上身上,斑駁而清冷。
“至于另請琴師一事……”她笑一下,將手緩緩籠入袖內(nèi),“還是罷了。我實(shí)在無心于此,從前不過因人而為之,自此也不打算勉強(qiáng)自己了?!?p> 因人而為之?
云若心中一突,有人也說過類似的話:為他人之所求,為他人之所好,所以強(qiáng)忍煩惱,勉為其難。
他還說自己如此委屈自己,那人可否看在眼中,記在心里?
想起溶夜遞來的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消息,驀地,云若心頭絞痛起來,如同火燒。她緩緩后退幾步,靠在一株稍粗壯的翠竹上,闔了眼靜靜待那股不適過去。
任何一個(gè)被糾纏到不耐煩的人,一旦如愿,多少會喜形于色,但是裴琛神色無波,無驚無喜,仿佛那不過是一場意料之中的告知,對方交代完了,他默默接受了,事情便就過去了。
申遂兒看向靠在一旁,面色略顯蒼白的云若,眸光復(fù)雜。
一開始,她指責(zé)云若和裴琛二人茍且,不過一時(shí)氣急嘴快,又因裴琛態(tài)度冷淡,對自己毫不在意,便遷怒旁人。如今決定對裴琛放手,視界反而看得開,原來自己對云若并無惡感。
但她是不會道歉的。
她堂堂培王府女君,進(jìn)封郡主也綽綽有余,怎會跟一個(gè)鄉(xiāng)下丫頭道歉,更別提云若此人極沒眼色,就連身邊的侍女也敢搶奪自己看中的玉墜兒,若不是二兄勸解,非要狠狠掌她的嘴不可。對了,方才她還被云若用竹枝抽了好幾下,衣衫也破了許多洞眼,嘶~,小腿那里疼得鉆心。
哼,驕縱之名,應(yīng)該安在云若她頭上才是!
這樣的人她申遂兒自然是瞧不慣的。不過七夕宴上,云若的表現(xiàn)倒是讓她刮目相看。三言兩語便將宜容長公主哄得一愣一愣的,雖然那是個(gè)蠢的。最令她感到痛快的是云若對羅綺的態(tài)度,冷淡,疏離,隱隱的防備,盡管表現(xiàn)得比自己含蓄,但是其中的敵對情緒跟自己如出一轍。
說道羅綺,那實(shí)在是一個(gè)賤人,虛偽做作,四處賣乖搏名聲不說,還最喜歡背后搞小動作,這一點(diǎn)大概是隨了羅國公夫人——她那個(gè)滿腹心機(jī),被母親鄙夷無視的娘姨。
母親對自己的那位庶妹不屑到不愿多談,從不與之往來,連外家鄭氏也將其拒之門外,因而朝中鮮有人知道她與羅綺還是表姐妹的關(guān)系。
申遂兒想起舞道教習(xí)柳如昔常感嘆的話,這世上的郎君們都有一個(gè)弱點(diǎn),那就是心軟。只要你將自己擺在弱勢的位置,又處處為他們著想,事事做得合他們的心意,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最后總能使自己的那點(diǎn)心思如愿的。
顯然,羅綺就是有這樣的手段和心機(jī)的。所以太后常常召她入宮說話,而不是自己這個(gè)親侄女。就連皇帝陛下,據(jù)說也即將正式下詔,甄選她入宮侍君。
雖然申遂兒自己沒有那樣的心思,但并不代表別人沒有。七夕那日不止她一人看得清楚,陛下跟眼前這位云氏阿若之間,總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意思在里頭。
然而云若在大理寺遇險(xiǎn),人尚在失蹤之際,陛下便以探望羅澈,安撫老臣為名,宿在羅國公府一夜,隔日便傳出即將納妃的消息。
不知這位云小娘子得知此消息,會作何反應(yīng)?
人心從來涼薄,卻未想能涼薄至此。若是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必然怒而入宮中問個(gè)清楚。再不濟(jì),也要帶上人闖去羅國公府,揪出那羅綺來,讓她吃點(diǎn)拳腳苦頭。
“云若,先前是我大意了,才被你得了手?!鄙晁靸何⑽⒀銎鹉?,頰上殘留的些許蒼白全然無發(fā)掩蓋原本的明麗嬌艷,語帶傲然,“回去后,本女君定會勤加練習(xí),下次碰面,勢必要與你好生切磋一番。”
呵呵,明明輸?shù)靡粩⊥康兀f甚么大意;明明是搞突然襲擊,還死鴨子嘴硬,說是切磋。三腳貓的功夫她還不看在眼里呢!
“一定奉陪到底,只要女君不臨陣脫逃便好。”云若也仰著頭,惡意地微笑。
申遂兒頭仰得更高,冷笑:“你放心,臨陣脫逃的人絕不會是我!”
申氏的娘子比世間大多數(shù)的郎君都要來得驕傲,她們也有驕傲的資本。
說完,申遂兒不再理她,轉(zhuǎn)向裴琛:“郎君之傷,皆因我而起?;厝ズ笪視尲移退蛠碇蝹妓帯4舜我菜闱妨死删粋€(gè)人情,他日若有需要,培王府定盡綿薄?!?p> 她語調(diào)平靜,隱含疲憊,仿佛飽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湖面,再不能,也不愿起一絲波瀾。朝他略一頷首后,道一聲“珍重”,轉(zhuǎn)身便走。
明麗窈窕的身影逐漸隱沒于濃翠微黃當(dāng)中,仿佛墜在竹葉尖端的露珠,一邊折射著五彩之光,閃如金鉆,一邊逐漸萎縮干涸,從此再無覓處。
那股不適早已過去,云若直起身,玩味地甩著手中的竹枝,眸中興味盎然。
佇立良久的裴琛終于緩緩垂下頭,肩背也不再冷硬如石,如同失了力氣般踉蹌轉(zhuǎn)身,打算離開。腳步驀地一頓,轉(zhuǎn)頭盯著地上的一點(diǎn)閃光,一動不動,似定住了一般。
云若見了暗暗嘆息,走過去撿起來,是一枚攢金紅寶花鈿。想是方才打斗時(shí),申遂兒不小心掉落的。
云若去過集珍軒,見識過各種珠寶珍物,以培王府之豪闊,申遂兒自然也是那里的??汀H欢@枚花鈿,只有米粒大小的素面紅寶圍聚成月季花狀,算得上精致,但是價(jià)值不會太高,不像是集珍軒的東西,更像是從小商肆中得來的物件兒。
云若朝裴琛揚(yáng)手,示意他過來拿走。裴琛卻一動不動。云若只好走過去,將花鈿遞給他。
裴琛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花鈿,卻不伸手。
云若瞅了眼他那蒼白如雪的面容,撇撇嘴,抓過他的手,正要花鈿放入他掌中。
“阿若?!?p> 明明清越如水,卻仿佛摻了冰渣子的聲音乍然響起,云若一抖,花鈿掉落在地。
一襲月白素袍、清雅如風(fēng)的郎君佇立竹蔭之下,微垂的睫羽在玉白無瑕的面上投下兩片陰影,仿佛萬里晴空突然飄來的兩片烏云,裹挾著涼至心底的冷意,就這么望著,也能讓人頭寡涼。
云若自然是不怕的。
她只是有些懊惱,明明甚么都沒做,卻反而表現(xiàn)得像被抓了包似的慌亂。
她沒有搭理蕭月,顧自俯身撿起花鈿,將它迅速塞入裴琛手中。動作一氣呵成,自然無比。
蕭月眼眸微瞇。
裴琛將手中之物籠入袖袋,緩步走到蕭月跟前,深深一揖:“公子安好?!?p> 公子?
云若倏地扭頭,盯向蕭月——原來他就是……
蕭月頷首:“我不在的這段時(shí)日,有賴裴師費(fèi)心打理。裴師于我天鳴坊,不下梁柱之功?!?p> 裴琛低聲回道:“公子過譽(yù),裴某慚愧至極。”他頓了頓,看了云若一眼道,“今日有人擅闖,擾了園中清靜,多虧了這位娘子出手,將事情解決,裴某不勝感激?!?p> 說完朝云若鄭重一揖。
這人,看似古板,腦子還是有的,知道自己跟著蕭月來的,怕蕭月因方才之事對自己生了惱,便先行替自己開脫。
總歸承了他的情,云若想道。
“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郎君不必多禮。說來,我還傷了郎君呢,不知現(xiàn)下可否要緊?”云若朝旁略避一避,抿唇一笑,關(guān)心的眸光暖如過水東風(fēng),明凈至極,純粹至極。
裴琛看得一愣,口中道:“勞動娘子,如何能不謝?傷口已經(jīng)無礙,娘子不必掛心?!痹僖尽?p> 這人真是多禮,堪稱羅澈第二了。
云若作勢要去扶。
“他謝你,你便受了罷。幾番推諉,浪費(fèi)辰光,白白誤了我一杯好茶!”
毫不客氣地打斷,云若收回已經(jīng)伸出的手,氣得發(fā)抖:這人,竟也配稱“公子”?!
裴琛垂下眸子,微微一笑,復(fù)朝蕭月道:“公子一路勞頓,早些歇息,若有吩咐盡管示下,裴某手頭尚有一些事要處理,先行告退。”
蕭月微微頷首。
裴琛轉(zhuǎn)身離去,背上的血跡早已凝固,只是看不見的傷口不知有多深?
綠影浮動,竹聲颯颯,溫柔的目光落在幾步遠(yuǎn)外、對著自己的那個(gè)后腦勺上。微風(fēng)拂擾青絲,輕薄的發(fā)尖掃過雪青色的掌寬腰封,上面紋繡著幾朵半開的睡蓮,如珠粉白,如玉光潔,如臥榻欹枕美人顏……
蕭月突然覺得日光白灼刺目,讓人虛汗津津,口干舌燥,不禁越發(fā)想念出來前沏下的那杯落珍碧雪。
他拂去落在衣襟上的半片殘葉,微垂著眸,漫不經(jīng)心道:“武功還不錯(cuò),最后一招本可以收勢,卻還是出手傷到了人。阿若,你試探的手法有點(diǎn)狠呢,可惜你也看到了,人家無動于衷?!?p> 云若顧自甩著竹枝,依然拿后腦勺對著他。
“裴琛家境貧寒,那枚花鈿費(fèi)了他一整年的束攸,申遂兒及笄時(shí)夾在諸多賀禮當(dāng)中送入培王府的,原以為入了庫房落灰或打賞了哪個(gè)仆婦,沒成想如今倒是物歸原主了?!?p> 云若將竹枝甩得刷刷響,抽得竹葉如雪落。
蕭月嘆了口氣,走到她身后,替她拂去肩上竹葉。
他比她高出許多,往下瞧,便能瞧清她青黑色的鬢角上柔軟的絨毛,以及點(diǎn)在光裸的耳垂中央細(xì)小的孔洞。
長睫如蝶翼般撲閃幾下,蕭月低聲道:“日頭烈得很,可是會曬傷的,回去吧。”
笑話!鹿鳴島地處南方,那里的日光可比這里烈多了,她常年在灘涂上奔跑,也沒見皮膚曬傷過。
云若往前走了幾步,拉開二人的距離。
蕭月眸色一暗,緊跟上一大步,溫聲道:“時(shí)辰不早了,我們?nèi)ビ蒙虐?。新來的廚子功夫了得,他做的竹葉雞,據(jù)說酥華香嫩,口感絕佳,外頭輕易嘗不到的。”
話剛說完,他立刻聽到了一記響亮的吞咽聲。
打斗一場,自然是餓的。云若才不會跟肚子過不去,裝作勉為其難考慮片刻,便扔了竹枝,一聲不響轉(zhuǎn)過身來,示意蕭月快帶路。
蕭月垂下眸子,唇角略略彎起,轉(zhuǎn)身領(lǐng)著尚且繃著臉的小娘子往園子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