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漏翻轉(zhuǎn)，阿青低聲道：“世子，四更天了。”
靜坐案前的蕭月緩緩沏下第二盞落珍碧雪，一飲而盡。
竹榭外，離狷等人早已等得不耐煩，見蕭月他們不再搭理自己，于是將手一揮，眾多丑怪尖叫著朝竹榭圍擁而上。一時間，竹榭的廊下，門戶，外墻，甚至房頂都爬滿了黑影。
這些黑影扭曲著，蠕動著，瘋狂撕扯著，仿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魔，要將小小的竹榭夷為平地。
此時竹榭內(nèi)再無動靜傳出，在離狷他們看來，里面的人大概被嚇破了膽，先的鎮(zhèn)定和淡然不過是偽裝，此刻想必在為方才愚蠢的堅持而后悔吧！
啪嗒——
一道清脆的折枝聲響起，緊接著，噼噼啪啪，折枝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仿佛被火燎過，炸得人頭皮發(fā)麻。
最后轟一聲，竹榭徹底傾覆。
頓時，煙塵騰起，漫天塵霧。
一道月白身影沖天而上，輕飄飄落于竹梢尖，背身長立，隨枝起伏。夜風(fēng)蕭蕭之下，垂發(fā)流瀑，袍袖鼓舞，皎如明月清如仙。
繼而一道青影緊隨其后飛出，卻徑直飛至離狷與蝴蝶夫人面前。二人瞬間驚覺，立刻拿出武器抵擋。阿青劍如蛇走，三人頓時戰(zhàn)作一團(tuán)。
離狷與蝴蝶夫人雖是斷腸門的高手，但終究不能與銀燭赤柱之屬相較。兩人合力，堪堪與阿青戰(zhàn)平。時間一長，見對方毫無倦色，一招一式依舊氣勢十足，而自己內(nèi)力虛耗，漸生頹勢，二人不由皆有些心焦。
往來幾個眼色，驀地，精鋼獸爪自離狷手中拋出，徑直搗向阿青后心，勁道之大，足以摧金裂石。此一擊，離狷已是提足十成內(nèi)力，務(wù)求一擊即中。
可惜他的算盤落空，阿青腦后似長了眼，反手一揮，金戈錚鳴，獸爪竟被彈偏，頓時失了準(zhǔn)頭，一頭栽入地底。
然而趁這空隙，蝴蝶夫人的短匕已至阿青喉下，而他的劍尚未回勢。
原來離狷方才那一擊不過是聲東擊西，蝴蝶夫人看似不起眼卻精準(zhǔn)陰狠的偷襲才是真正的殺招。
眼見就要得手，蝴蝶夫人咯咯笑出了聲。正得意間，突然腕上一緊，劇痛傳來，命門竟被對方用另一手死死扣住。頓時，內(nèi)力盡消，而短匕也像遇到銅墻一般再無法前進(jìn)半分。
阿青足尖微動，手勢一轉(zhuǎn)，立時與蝴蝶夫人交換了站立位置，順便躲過離狷從背后襲來的凌厲掌勢。他一手制著蝴蝶夫人，另一手將劍舞得風(fēng)起雷厲，離狷狼狽躲身，鬼爪卻不閃不避地迎向阿青的劍身，想以金剛之質(zhì)與之硬碰硬。
離狷對自己這副鬼爪極為有信心，這是主上特地為他量身打造的武器，既為提高他的武力值，又是對他被赤柱削肉毀手的補(bǔ)償。他自得到后在好幾個傀儡身上做了試驗，殺傷力比之原來的不知好多少。但是再好也畢竟不是原裝，又經(jīng)歷受創(chuàng)和前期磨合的諸多苦楚，離狷將銀燭和赤柱恨得牙癢癢，發(fā)誓定要將二人卓捉回，以報削肉斷爪之仇。斷腸門主見他實(shí)力大增，又報仇心切，正合心意，于是將他提到了護(hù)法的位置，一有任務(wù)就派他來執(zhí)行。
離狷也不負(fù)所望，領(lǐng)著手下鬼影完成了不少任務(wù)，雖比不得原來的銀燭和三十六子，多少也為斷腸門挽回了點(diǎn)損失。
自打銀燭和赤柱叛出門去，斷腸門主更加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對于離狷也不過交了一分心而已，想今日這種捕捉云府女君的大事，便遣了蝴蝶夫人一起過來，名為襄助，實(shí)則兼有監(jiān)視之意。
之所以遣了蝴蝶夫人而不是別的什么人，也是有原因的。斷腸門主雖紋面毀容，骨子里依然是個男人，對于屬下往往沒有對榻上之人來得放心，離狷雖然得寵，在他面前，還是蝴蝶夫人要更加得臉一分。
火星飛濺，離狷的鬼爪上出現(xiàn)一道深深的凹痕，再看阿青手中之劍，劍身上也出現(xiàn)了些許細(xì)小缺口。
不管是離狷還是阿青，見了都不由暗暗吃驚，暗自揣測對方武器的材質(zhì)，并且接下來的動作更加小心。
接下來幾番廝殺，雙方都未曾討到便宜，阿青因為一手要制著蝴蝶夫人，行動上未免遲滯，離狷本就功夫不及阿青，此刻拼著鬼爪再多出幾道傷痕，竟也不曾落入下風(fēng)。
蝴蝶夫人命門被制，一時間掙脫不開，心中焦急，不知狠狠瞪了對方多少回。眼珠子都要瞪脫了，哪知那人面如凍土，接到她狠辣的眼神，半絲兒反應(yīng)都無。
眼見取勝無望，蝴蝶夫人美眸一轉(zhuǎn)，面上浮起一陣嬌笑，整個人更是妖嬈無比，冷漠如阿青見了，也不由心頭一跳。
眼前突然揚(yáng)起一道熒粉，緊接著，一陣濃香直沖鼻尖。阿青情知不妙，立刻屏住呼吸。
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時變得五光十色，炫目迷離。漫天花雨紛紛而落，其中隱有男女妖魅，跣足半裸，輕歌慢吟，圍著自己載歌載舞。輕薄的紗巾不時拂過耳際，轉(zhuǎn)身躲避又不慎栽入一片溫紅迷綠。阿青搖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但為時已晚，陣陣眩暈襲來，手腳逐漸酥軟。
蝴蝶夫人抽出被制的手，輕輕拍拍阿青面頰，湊近他耳邊吹了口氣，輕笑道：“這‘鏡花仙’可比陳年烈酒還要猛，郎君且好生消受消受！”
話音剛落，阿青便撲通一聲倒在地上，面頰通紅，雙目呆滯半闔，如同醉死過去一般。
離狷收了精鋼獸爪，走過去踢了阿青一腳，見他動也不動，嘎嘎怪笑，仰起鬼首望向依然背身而立的蕭月，得意道：“公子若是此時交人還來得及，遲一步莫怪我等下手太重。”
不知何時，夜風(fēng)止息，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細(xì)雨漫若紗幕，一層又一層，無邊無際，幽幽鬼火被水汽浸染得奄奄一息，幾近明滅……
一身絳紅色衣袍的郎君啪一聲合攏門窗，對著欲留下來伺候的燕兒說道：“還不走？”
燕兒一臉黯然，正要退下，突然阿桑闖入來，跪在李九郎面前苦苦哀求：“郎君，園子里闖入恁多歹人，您就允婢子去見阿兄一面吧？只要確認(rèn)他沒有危險，婢子立刻回來?！?p> 見李九郎似笑非笑不說話，阿桑突然咚咚咚磕起頭來，很快，額頭便紅腫起來。
李九郎走至她面前，伸出一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額頭嘖嘖嘆息兩聲：“兄妹情深，可真讓本郎君感動。可惜你的好阿兄如今眼里只有他的紅顏知己，哪里還會記得你這個阿妹呢？”
說完，他還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她下巴上的皮膚。燕兒看到，眼眶都紅了，眸子竟然隱隱泛出藍(lán)色。一旁的高壯侍衛(wèi)警告般地冷視了她一眼，燕兒立刻垂眸，不敢再看。
阿桑仰著臉回答：“阿兄不記得阿桑，只因他以為阿桑早在十幾年前就已死去。而且當(dāng)年害我兄妹的是大小鄭氏，彼時申女君不過是個三歲孩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阿兄是個明理人，斷然不會遷怒無辜之人。……阿桑也并不記恨申女君……”
“呵呵，你們倒是大度。也罷，你去吧，但是要記得回來，別忘了當(dāng)初答應(yīng)本郎君的條件。”
阿桑驚喜叩首：“郎君放心，阿桑不會食言的?！闭f完跑了出去。
一旁侍衛(wèi)擔(dān)憂問道：“郎君，若是讓那姓裴的窮小子認(rèn)出來，不肯放人怎么辦？”
李九郎斜睨了他一眼：“你就對本郎君的易容術(shù)那么沒信心？”
“不、不是……呵呵”侍衛(wèi)訕笑著退下。
李九郎卻摸著下巴自言自語：“旁人應(yīng)該認(rèn)不出來，小月兒那里就說不準(zhǔn)了，他可不是個好糊弄的；還有珠……，哎，不知會不會嫌棄我糟蹋了她的手藝……”
他嘀咕了幾句，竟然逐漸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當(dāng)中，以至于燕兒喚了他好幾聲都沒有反應(yīng)。
燕兒與兩個高壯侍衛(wèi)對視了一眼，他們對她搖搖頭，燕兒狐疑地跟著二人退出來。
她叫住了其中一個，問道：“巴爾，你跟在郎君身旁多年，可曾聽說過一個叫‘珠兒’或者名字當(dāng)中有個‘珠’字的人？”
巴爾搖搖頭：“不曾?！?p> 燕兒又問：“郎君往日接觸的人當(dāng)中，可有名字與‘珠’字相近的，比如‘祝’或者‘竹’之類？若是有，是男是女，何方人氏？”
巴爾再次搖頭。
燕兒還想問，另一個已然不耐煩，語氣生冷地道：“你打聽這些想做什么？你在郎君身旁伺候也有些時日了，難道不知道郎君最是憎厭旁人窺伺他的私事？我勸你專心侍奉郎君，少生不該有的心思，否則我也幫不了你！”
不該有的心思？
燕兒冷笑，她惟一的心思就是做九郎的婦人，除了這個，還有什么值得她挖空心思去爭取的，難道這點(diǎn)微末的要求也不可以！
遠(yuǎn)處又隱隱傳來打斗之聲，她踮腳張望了一下，又回頭看著闔得死緊的房門和窗戶，心想：九郎口口聲聲疼愛他的徒兒，遇到事情卻全然不顧，也不知道他平素說的話哪句真哪句假?？磥砦疫€是不夠了解九郎呢！
宮門早已下鑰，御林軍在承天門前來回巡視，鎧甲的摩擦聲傳得老遠(yuǎn)。
云若隱在柱后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有些苦惱。宮墻筑得極高，而她如今已無內(nèi)力，憑輕功翻越已是不可能。而宮墻外圍是一圈禁地，別說樹了，連高大點(diǎn)的草都沒一根，借力而入更是行不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云若站得腳都僵了，還沒想出辦法，只好往回走，想著先回天鳴坊再說。
穿過幾條巷子，突然一聲輕微的門軸轉(zhuǎn)動聲傳入耳際，云若立刻隱在一旁，循聲望去，不知哪一戶的檐下出現(xiàn)了兩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其中一人小聲抱怨：“娘的，茍家三娘忒不是東西，得了老子的五十匹絹，連柳娘子的手都沒摸到，還被打了一頓，你說，她是不是騙了咱們？哎喲，我的胳膊……怕是要斷了！”
另一人扶住他，壓低聲音道：“我早看這事兒有鬼，誰讓你不信我偏信了她。那老虔婆在主子面前不如姓柳的有臉面，才想法兒踩她。咱們這般撞上去，正好被她拿來當(dāng)?shù)蹲邮?，那五十匹絹算是喂了狗了！?p> 那人一聽，頓時暴跳如雷，咬牙切齒，發(fā)誓總有一日要將那茍三娘扒下幾層皮來。
另一人連忙按住他：“得了得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趕緊先離開這地兒再說。等天亮了人都起來發(fā)現(xiàn)咱們，就走不了啦！”
二人急急忙忙跑了，云若才慢慢從角落走出來，正打算離開，肩頭被人一拍，倏地回頭，一張疏散不羈的俊臉在眼前放大。
“小阿若，聽墻角吶？”
云若翻了個白眼：“你怎在這兒？”
“這兒是我家啊?！鄙觑@敲著扇子，唇角含笑。
云若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位置原來是培王府的后墻，方才那兩人想是從培王府逃出來的。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外袍松松縛就，顯見是臨時從榻上起來，于是似笑非笑道：“難不成，你是被眉姬趕出來的？”
申顯用扇子抵著眉心：“這都被你看出來了。阿若恁般聰明，叫我好生懊惱?！?p> “此話何意？”聰明不好么？
“你越聰明，就越發(fā)顯得我愚鈍，我越愚鈍，眉兒越瞧不上我，你說，我如何不懊惱？”
“活該。”云若睨了他一眼，表情像是挺受用，心中卻在考慮著要不要提醒眉姬，莫被他花言巧語哄了去。
申顯瞧了她片刻，湊近笑問：“阿若哪里去？可要我送一程？”
想要瞌睡便扔來個枕頭，申顯的輕功她是見識過的，帶她翻越宮墻絕不是問題。云若也笑了，點(diǎn)頭道：“那就多謝了?！?p> 前方樹上，一只毛色雪白，紅嘴紅腳的鳥兒賊頭賊腦從葉子后頭探出小眼，見二人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撲啦啦飛走，頃刻間沒入夜幕。
申顯瞟了一眼，抽抽嘴角，對云若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