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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舊夢

第六十一章 漫提生前事

天都舊夢 七月之赫 3891 2019-07-07 02:19:29

  申顯見云若不反對,顧自說了起來。

  “有一個孩子,自出生那日起,便受到家人的疼寵。他的父親據說出生于一個沒落的小士族,人丁凋落,家資微薄。年少時覺得讀書進益太慢,干脆投筆從戎,入了軍營。沒過幾年朝廷與鄰國開戰(zhàn),他跟著上了戰(zhàn)場,并且在那里認識了孩子的母親。戰(zhàn)爭結束之后,將她帶回了京城。因為立過不少軍功,所以他受到朝廷賞識,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辦了一所小宅院以安頓家人?!?p>  “那個孩子就是出生在那所小宅子里。父親在軍營里任職,操演繁忙,常常抽不出時間回家,一去便是十天半月。而他的母親因為是異國人的關系,很少出門,平素除了仆婦,只有孩子和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婢在家中與她作伴?!?p>  “閑來無事,母親常常坐在后院廊下?lián)崆僮詩剩慨敶藭r,孩子也湊在一旁聆聽,久而久之,音律漸通?!?p>  “有一日,家中來了一位女客,衣著華貴,大腹便便,顯見已有身孕。她身后的每一個仆婦都態(tài)度恭敬,極為小心,生怕她有一絲閃失。彼時父親已有月余不曾回家,那些人看見那對母子,眼中都露出痛恨的神情,還有許多鄙夷和防備。母親對她們的到來十分詫異,因為他們母子除了家中仆從,極少與外人打交道。待對方拿出一個同心結時,母親臉色大變,默默將人引入房中?!?p>  “那同心結孩子見過,是他母親親手所制,日常都系在父親綬帶上的,此時卻出現(xiàn)在他人手中。他年紀雖小,也知事不尋常?!?p>  “孩子跟侍婢在房外等了半天,房門移開,那貴婦從里面走出來,她站在廊上居高臨下地望著被侍婢摟在懷中的孩子,冷冷一笑,帶著手下的仆婦揚長而去。”

  “孩子沖入房中,只見他的母親手里攥著那個同心結,木然靠在案邊,不管怎么喊她搖她,都沒有反應。”

  “到了晚上,母親神志清醒過來,抱著孩子痛哭了一場。天亮之前叫來貼身侍婢,一起套上馬車,又抱上孩子,三人離開了那座院子。”

  “一路上,他們人生地不熟,又遇到了搶匪,錢財被洗劫一空,只逃得性命。靠著乞討為生一路走來,吃盡苦頭,總算挨到大夏邊境。眼見故國在望,就在鎮(zhèn)南關口,被一早候在那里的守將扣住。”

  “那孩子的母親是南疆人?”云若低聲問道。

  原來她在聽呢!

  申顯一笑,一雙桃花眸子在暗黑當中光彩熠熠。

  “是呢。”他回道。

  “后來呢?”云若又問。

  “后來,孩子的父親出現(xiàn)了。他告訴孩子的母親,她的娘家人早已將她逐出門庭,名字也在宗譜上劃去,即使回去,也無她容身之地,而且懷中的孩子因為是異邦人的血脈,說不定還會被他們害了去?!?p>  “從那段對話中,孩子得知父親根本不是什么小士族的子弟,也不是什么軍營里的低級軍官,在娶母親之前他早有家室,還有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兒子。那日來家中找他們的貴婦,便是他父親即將臨盆的原配娘子。原來,他不在家的日子里,都在陪他的另一位妻子和孩子。母親得知真相,傷心欲絕,再也無法面對這個男人,只有帶孩子出走,但是最終,因被他所阻,未能回到故地?!?p>  “為了強行帶回孩子母親,父親甚至用藥將她迷暈。”

  云若搖頭:“強人所難又有何用,經此欺騙,任誰也不會與他同心一意了?!?p>  申顯默了默,笑道:“你說得沒錯,人既已離開,所有的錯誤便可終止,可惜不是人人都能看清這一點,否則世上也不會平白多了那許多傷心人傷心事?!?p>  “等回到京城,母親也不愿再跟著孩子父親過日子,自己賃了一處宅子,靠著授人琴藝過活。她琴藝出眾,很快便名聲鵲起,但是身份敏感,所以從來以銀面示人?!?p>  銀面?

  云若似想到了什么,抿抿唇沒有說話。

  申顯接著說道:“有一日回家,母親摘下面具,露出久違的笑容,看起來心情很好。孩子覺得十分奇怪,因為自打父親那事以后,母親幾乎再未笑過。母親也著實高興,便告訴他自己收了一名學生,那學生天賦卓越,是她見過最好的苗子,只要悉心教導,日后必能大成。另外還有幾個雖不如他,資質也不錯?!?p>  “母親太高興了,所以喝了點酒。她本就不勝酒力,加之連日勞累,陷入沉睡以后,連孩子的父親來了與之同榻也不知道。”

  “第二日,母親醒來,見到那個讓她痛恨之人,不堪受辱,再次帶著孩子和貼身侍婢搬了家??墒呛芸?,跟先前那次一樣,又被他找到。為了留住她,孩子的父親做了一件……極為錯誤的事?!?p>  “他抱走了孩子,讓他們母子分離,又暗中給她下了蠱藥,而自己也偷偷服了母蠱,只要孩子的母親遠遁,他便能即刻感應到?!?p>  “他以為這樣做就能將人永遠囚在身邊,可是蠱毒畢竟不是祥物,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日,孩子的母親感覺腹中不適,找來醫(yī)官一問,竟是滑胎之兆。母親方知自己懷孕,卻又要再次失去孩子,于是萬念俱灰,一個人跑了出去?!?p>  “父親派了許多人出去尋找,都沒有結果。而他體內的母蠱也沒有反應,想來人就在天都,可是總也無法尋到?!?p>  “如此過了六年,京城被來回翻了不知幾遍,依舊沒能找到孩子的母親。而父親因為擾民,常受御史彈劾,多虧家中長輩力保,又有舊日功勛在身,呵,他的妻族亦是厲害,幫著他四處周旋盤斡,方不致勢頹?!?p>  云若沉默了一陣,問:“那孩子呢?”

  “那孩子嘛,”申顯笑道,“被抱回了本家。有族中長輩看著,大婦為搏賢名,自然不敢公然對他下手,她甚至還聽從了娘家人的建議,將他記在自己名下,人前做出疼愛的模樣,與自己的兒子一同識字習武,以此博得夫君好感?!?p>  “此舉還算有效,夫妻二人關系漸緩。直至有天,父親在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摔打的淤痕,細問之下,才知授武的西席常常借故為難,仆從明明看在眼里卻不上稟,顯然事先受了囑咐?!?p>  “得知真相后,那父親大怒,當即要將文武西席全部撤換,那孩子卻出面制止?!?p>  “為何?難道他不想讓自己日子好過一些?”云若問。

  申顯笑道:“他自然想,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身旁虎伺狼環(huán),即便有父親維護,終究抵不過時時刻刻的窺測算計,索性還不如將害他之人放在眼皮子底下,還能防備一二?!?p>  云若緩緩道,“這孩子,年紀小小,鬼心眼兒挺多?!?p>  申顯噎了一下。

  “不過我喜歡?!痹迫粲值?。

  “呵呵~”申顯拍拍她的后腦。

  “他父親也知此事查下去定會牽涉妻族,對方勢力之大,不是他眼下能夠撼動的。他也算領教了大婦的手段,于是只將照顧孩子的仆從換成信得過的人,又暗中將家傳武功心法授予他。那孩子對武學還算有天賦,幾年下來,內力積蓄已是小有所成?!?p>  “原本孩子以為只要自己勤學苦練,便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出去,找到失蹤的母親一起離開??墒沁€未等到那一日,父親身邊的長隨就急急跑來找他說出事了。”

  不知何時,小丫頭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申顯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孩子來到父親的院子,看到那里正陷入一片混亂,他的父親赤著腳執(zhí)劍朝虛空亂揮亂砍,房舍幾乎被夷為平地,大婦和她的兩個孩子被一大幫人護在中間,大聲哭嚎。余下的仆從們攝其武力,囁嚅不敢上前?!?p>  “那個男人已然陷入瘋癲,誰也認不出,聽到哭聲,漸漸將劍指向了大婦他們。大婦摟著她的一雙兒女正驚慌不知所措,突然看到那孩子出現(xiàn),面上竟然出現(xiàn)喜色。而領著孩子過來的長隨突然變臉,一把將那孩子提起,朝他父親的劍尖扔去。”

  “那個時候,在場所有人都在期待血濺當場的一幕,除了失了神志的男人和那個錯愕驚慌的孩子?!?p>  申顯微微笑著,眸光迷人瀲滟,仿佛訴說著的是一個甜蜜溫暖的故事,春光爛漫,暖陽似錦,幼稚的孩童依偎在父母懷中,任性地撒嬌撒癡。

  手背傳來一陣疼痛,申顯心中暗嘆,這丫頭,留那么長的指甲干嘛,這下肯定抓出血了!

  雖然直覺告訴她那個孩子會沒事,但不知怎地,云若還是不忍聽下去。她剛想阻止,申顯反握了她的手,笑道:“放心,那孩子雖然中了一劍,但有內力護體,只是受了皮外傷。他父親還想要砍第二劍的時候,被及時趕到的貴人救下?!?p>  “那是誰?”

  “你猜?”

  “……不要告訴我是神仙?”

  “阿若,”申顯扶額,“你的小腦瓜在想些甚么?”他嘆了口氣,“不過你說的沒錯,來救的人對那孩子來說,不就是個神仙么!”

  “救下那孩子以后,貴人還留下了幾個侍衛(wèi)。大婦他們不敢再作妖,只將孩子丟回他自己的小院里,任其自生自滅?!?p>  “父親的瘋病愈發(fā)嚴重,族中長輩為保臉面,下令將他捆縛起來。又派人追查發(fā)瘋原因,最后說是死去的魂靈作怪。他們拿來了孩子母親的畫像,請道士做法,將鬼魂除去。呵,直到那時,那小孩才知原來母親已經死了,而且死后遺像還要被拿來羞辱?!?p>  申顯仰著頭,望入虛空。雨水打在面上,流入口中,涼而澀。

  “一年以后,孩子父親最終恢復正常,閉口不談過往,也再不問起那孩子,反而專心政事,一心上進,期間又得妻族相助,不久之后兵權在握,家族門楣蒸蒸日上,于是士族皆附,清流側目?!?p>  “大婦自然欣喜,情敵已死,留下的孽種禁閉一隅,生死隨之,一切回到了原先模樣?!?p>  “大約日子過得太好,除了在小院獨自過活的孩子,幾乎所有人都忘了之前那段變故。有一日,孩子父親從軍營操演歸來,路過書閣,看見大婦正領人整理舊籍。幾管卷軸被丟入火盆,父親看到那張畫像在火中化為灰燼,回去后,便吐了血?!?p>  “他想起了一切,再度陷入半瘋狀態(tài),不僅丟開了手頭一切,還自辟了院子,招來一幫道士日夜作法,以期將驅離的魂靈重新招回來,好陪著自己,等著自己。又不敢提前自戕,生怕果業(yè)有報,耽誤了與孩子母親一同輪回。”

  “人都死了,還折騰個沒完,你說,可笑不可笑?”

  申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伸手去掏扇子,可惜扇面已被雨水浸爛,只余一把爪樣扇骨,還有下面墜著的碧綠蓮蓬。

  他苦笑一下,又將它收回腰間。

  “那孩子后來如何?”

  “哦,他呀,”申顯眸中光彩閃動,拄著下頜道,“自然是好的。貴人告訴他,母親過世前還留下了一雙弟妹,這涼薄世間,他總算不再是孤單一人?!?p>  “如此,也算是有了些指望。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如今已經見過面了也說不定。”云若若有所思道,濡濕的額發(fā)緊貼著蒼白的面孔,眉黛如峰,眼角細長微挑,雙眸墨玉般黑亮,仿若素帛上輾轉勾勒的山痕水墨。

  申顯望望她,又望望幽寂只聞雨聲的夜幕,粲然一笑:“嗯,阿若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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