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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舊夢

第六十五章 復(fù)照青苔上

天都舊夢 七月之赫 3674 2019-07-19 02:57:58

  羅澈盯著眼前腫脹泛白的尸首,半晌,揮手。底下人立刻上來將尸首抬下去。

  看著那些人利索有序但是仍掩不住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背影,羅澈沉默地立在原地,脊背僵直如同一座雕像,神色間說不出的哀涼。

  “禁不得一回責(zé)備就投了井,這氣性本不該賣身為奴的,都是命??!”

  小鄭氏嘆了口氣,倦怠地扶著額角。

  聽了她的話,彌漫在羅澈身周的哀傷氣息陡然收斂,反而一臉漠然。

  看到兒子對自己態(tài)度冷淡,小鄭氏心中不虞,但又無可奈何。自打那回關(guān)于云若和羅綺的談話之后,母子之間出現(xiàn)了一層隔閡,縱使過去許久,這層隔閡依然存在,甚至因?yàn)樵迫羰й櫤土_綺進(jìn)宮兩件事變得更加深刻,更加難以消除。

  世人大多重男輕女,可小鄭氏不同,她重視女兒更甚于兒子。兒子再好,再是得圣心,也不過一介臣子,一旦功高蓋主,就會引起上位者的忌憚,云氏就是前車之鑒。女兒則不同。這世上雖然對女子諸多約束,但是有一條道路卻僅向她們開放,那便是后宮之路。

  誰說站在天下最頂端的一定是帝王,帝王身后的女人也未必低他一頭。且看坐鎮(zhèn)宮中的兩位申氏娘娘,尤其是太皇太后,縱然陛下忌憚她,提防她,甚至暗地里蠶食她的勢力,但是血脈相連,到底又能拿她怎樣?蕭家的天下竟是申氏女說了算,那么天下究竟算是誰的天下呢?

  “母親,我已讓人通知京城府牧前來,這時候也快到了,母親稍坐,我先過去?!?p>  “什么,你通知了府牧?”小鄭氏霍地立起,上前幾步,“為何事先不告知與我,這種事難道自家不能解決?”

  “出了人命案子,不正應(yīng)當(dāng)上報官府么?母親放心,死的是您院中的侍婢,我一定讓他們好好查?!闭f完,羅澈轉(zhuǎn)身要離開。

  “這就是你對你母親說話的態(tài)度?難道你連為人子女的孝義都不顧了么?”小鄭氏在后面厲聲說道,見羅澈果然停了腳步,她昂了昂下巴。

  就在她以為羅澈被震懾住的時候,她一向引以為傲卻逐漸對其忽視的兒子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只見羅似笑非笑,一臉嘲弄:“孝義?若不是為了這二字,阿綺如今恐怕正蹲在天都府衙大牢,等著為那幾個被火燒死的百姓償命,而不是如母親所愿待在后宮找機(jī)會誕下皇長子,母親的親外孫;若不是為了這二字,我會無顏見云家妹妹,連她平安歸來都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瞅她的馬車一眼,連云府大門也不敢靠近?若不是為了這二字,早在我自請除族的時候,就應(yīng)當(dāng)將母親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公諸天下,包括十幾年前落在您手中生死不知的庶兄,和尚未來得及來到這世上的庶妹??墒俏乙患核叫碾y卻,至今只能爛在腹中。如今,為了這個不明不白死去的小婢,母親又想拿它來脅迫于我了么?”

  小鄭氏后退一步,踉蹌坐下,掩面悲聲痛哭,羅澈漠然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動。

  “你這孩子,說出這樣的話,分明是想讓母親去死?。 闭f完,她又掩面哭了起來。

  羅澈蹙蹙眉,沒有說話。

  小鄭氏哭了一陣,抬頭望著羅澈,說道:“沒想到從前的事你還記在心里。如此也罷,我今日索性跟你交個底?!?p>  “當(dāng)年我進(jìn)羅家之前,你父親就有個通房,叫梨娘,還跟她生了一個兒子。原本這并不算一門好親,哪有正頭娘子還未進(jìn)門,男方就有了庶子的?可我那時一心戀慕你父親,對這一切雖然介懷,但還是能忍則忍,只要求為他們另辟院落,眼不見心不煩。嫁與你父親之后,他也算信守承諾,并未私下去見那個梨娘,只將那個孩子帶在身邊教養(yǎng)。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更不會與一個孩子過不去,睜只眼閉只眼,只盼有個安寧和美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你父親過來與我說,他打算將那孩子記在我名下。彼時我已懷孕數(shù)月,府醫(yī)早已把出這一胎是男胎,若是將他記在名下,我自己的孩子就會退居其次,再無緣世子之位。人都有私心,于是我拒絕了你父親的要求?!?p>  “誰知這一拒絕便成了禍端。第二日我進(jìn)膳之時,因覺多日食魚湯有些膩味,便舍之不用。正好有新來的小婢,長得瘦骨伶仃,模樣可憐,我便把用剩下的膳食賞她吃。誰知她吃了之后,立刻鼻竅流血,喊來府醫(yī)一看,查出是魚湯里放了草紅花,小婢體虛不受補(bǔ),才流鼻血。這草紅花,可是懷孕婦人的大忌,我若按往常習(xí)慣,喝了魚湯,定然胎兒不保。為著此事,我著人在府中徹查,最后……查到了你父親那里?!?p>  “有人報稱,出事當(dāng)日,你父親那里送出去一名體態(tài)癡肥的小廝。只輕輕一問,便問出那小廝就是女扮男裝的梨娘。這賤人,竟然不好好待在她的院子里,反倒日日喬裝與你父親廝混,趁機(jī)懷上第二個孩子。當(dāng)時她即將臨盆,故而形容臃腫。你父親將她送走,不過是因?yàn)閷ξ蚁滤幍氖撬膬鹤?。呵,五歲的孩童,能分辨出什么,又如何得知我每日需進(jìn)何種飲食??上攵?,他是被人指使著來下藥的。這人不是他那低賤的生母還有誰!”

  “我自是不能忍下這口氣,立即讓人通知你外祖家,借得人手追出去。那賤人慌不擇路,竟然跑上一處山坡,盡頭便是斷路。彼時天已黑透,難以看清前路,馬車便掉下懸崖?!?p>  “荒山野嶺,野獸出沒。等天亮?xí)r遣人下去尋找,只尋到徹底散架的馬車以及一些破碎的馬尸和人骨?!?p>  說到這里,小鄭氏直視羅澈的眼睛:“對于梨娘的死,我毫無愧疚。要怪就怪她不安分守己,妄想讓她的兒子取代你的地位。到頭來自食其果,怨不得別人?!?p>  羅澈也直視小鄭氏的眼睛:“那么,請母親告訴我大兄的下落,他生母死后,您又對他做了什么?”

  小鄭氏笑道:“你覺得我會去對付一個五歲的孩童?別說他的生母已經(jīng)為此付出代價,就算她依然活得好好的。我也不會遷怒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兒?!?p>  羅澈有些不相信:“那大兄去了哪里,總不會無緣無故憑空消失吧?”

  小鄭氏冷笑:“何不去問你的父親?”

  “是父親的緣故?”

  “當(dāng)年你父親得知下毒的是那孩子,早早使人將他看護(hù)住,梨娘出事后又瞞著我送了出去。我雖然知道他被送走,但并不知曉送去了哪里。其實(shí)要知道他的去向并不難,只是他母親之死多少與我扯上點(diǎn)關(guān)系,養(yǎng)在身旁多少也是個隱患。加之你父親極寵愛他,梨娘死后唯恐我對付她的兒子,我便順?biāo)浦?,由著他行事?!?p>  羅澈沉默半晌,突然對小鄭氏一揖,道:“此事皆由父親而起,倘若不是他荒唐好色,寵妾害妻,事情也發(fā)展不到這一步。先前是我對母親有所誤解,孩兒在這里向您賠罪?!?p>  小鄭氏早已拭干眼淚,慌忙將兒子扶起:“好孩子,這怪不得你。畢竟你庶兄離家多年,他生母也橫死,任誰都會疑心于我。人在做,天在看,只要你母親秉身持正,就不怕那些流言蜚語中傷?!?p>  “母親說得極是?!绷_澈站直身子,負(fù)手背后道:“母親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么昨晚小婢投水之事一定與您無關(guān)。您且放寬心,孩兒去去就來,倒要看看是哪個兇狠之人,藏匿在你我身旁,敗壞我國公府的名聲!”說完轉(zhuǎn)身離開。

  小鄭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申顯打著哈欠,一步三晃拐入茅舍,甫一開門,一道冷厲銀光直指鼻尖,驚得他立刻縱身朝后翻飛,所幸輕功給力,即使落處是粼粼池面,卻能臨水而立,連鞋襪也未濕半分。遠(yuǎn)遠(yuǎn)觀去,風(fēng)神俊秀,袍袖翩然,倒像是將將出水臨世的仙君。

  “可是要人命了!”仙君挑開落于額前的發(fā)絲,風(fēng)度翩翩地指摘著持劍佇立門外的青衣少年,“阿青,你不是受傷了么,出手還這么狠,莫不是受傷是假,好將跑腿的活計推給本郎君才是真?”

  四周林蔭如蔽,外人不得入,他這番天人之姿,驚艷世俗,卻只能落在阿青這根木頭眼中,好生浪費(fèi)!若是眉姬在此,她嘴上不說,心中定然不知癡迷到何等地步。

  婦人嘛,總是口是心非!申顯得意洋洋地想道。

  茅舍里頭傳出幾聲咳,氣虛至極。阿青長劍入鞘,朝申顯一拱手,立時退在門側(cè)。

  瞧那利落樣兒,傷還真的好得差不多,少年人體質(zhì)就是好,申顯一邊感慨,一邊勾起唇角,刷地抖開扇子,從從容容地從湖上下來,不慌不忙進(jìn)了屋子。

  屋里頭只設(shè)一幾一榻,幾個墊子,墻角立了一只書柜,上面疊滿書卷,多為竹簡一類,想是百年多前留下來的舊物??勘绷⒘藗€屏風(fēng),后面當(dāng)是簡易的凈室。西側(cè)還有一個半開小窗,窗臺上擱著一碟子敲開的果仁兒。

  屋內(nèi)溫度比外頭高上許多,仿佛燒了個火盆,縱使開著窗,在這尚未徹底冷涼的時節(jié)也不免讓人汗意涔涔。

  一見那果仁兒,申顯又忍不住嘖嘖起來:“我說阿月,整個王府最破落的地兒就數(shù)這里了吧!成日窩在此處,誰都不見,如今連小果兒的日子都比你過得愜意,這又是何苦?”

  “我樂意……”聲音低啞,不見往日清越。

  “你樂意也得顧著身子不是?哎,真服了你了,我不就是陪她走了趟皇宮,見了回人么,至于酸成這樣?”仿佛怕被屋外的人聽去,申顯拿扇子半捂著嘴,壓著聲音道,“她這人你還不知?瞧著聰明,其實(shí)最容易犯傻,從前到底是不死心,如今親眼得見,算是徹底放下了,這不是好事么,你還別扭個什么勁兒?要我說,你要真把自個兒身子弄廢了,還真只能一輩子在這兒窩著了。噢,這玉親王府也未必容得下你,到頭來還得回連云山待著去,這輩子就別想再見著她嘍!”

  話音剛落,榻上便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聽這動靜,申顯也有些著慌,抖著扇子探過手去,還未靠近,便被一陣熱浪逼退。

  “嘶,這熱毒不是壓下去了么,怎又犯起來了?”

  說話間,阿青也聞聲而入。見他進(jìn)來,申顯立刻招呼他搭把手,二人忍著灼人的熱燙,將蕭月從榻上扶起,而后負(fù)著他徑往湖邊去。

  甫一入水,嘶嘶作響,一陣水霧自蕭月身周蒸騰而上,氤氳彌漫,紗籠煙罩,飄飄蕩蕩,遠(yuǎn)遠(yuǎn)觀去倒像個熱氣騰騰的溫泉。泉中之人已然將整個身子埋于水下,云濃無月,霧氣繚繞,旁人站在岸邊,即便秉著火燭,池中情形也瞧不分明。

  夜深露重,秋蟬早已停止了聒噪,周遭靜謐無聲,葉落可聞。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感受不到絲毫動靜,水汽濃厚,人在其中,伸手不見五指。

  兩柱香的時間過去,濃霧漸淡,有些微水光透出,視線也稍有好轉(zhuǎn),然而池中情況依舊辨不清明。

  阿青雙目緊盯著池子,面色緊繃,額角有細(xì)汗?jié)B出。又如此過了兩柱香時間,終于抵不住心頭焦慮,求助似地看向申顯。

  申顯此刻早不見平日散漫,面色凝重,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水面。

  半個時辰過去,霧氣終于消散,映著半點(diǎn)燭光,水面波光粼粼,然而水底依然沒有動靜。

  驀地,樹叢中一聲窸窣,申顯朝阿青使了個眼色,斜里落下一條黑影,接到阿青手勢,迅速朝那處撲去。阿青也將手按在了腰間劍柄之上。

  一陣低聲撲打咒罵之后,黑影將一團(tuán)不斷蠕動的物事扛回來丟在二人面前,而后迅速隱去。

  那物事被倒摜在冷硬的青石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然后痙攣似地蜷縮起來,一張青紫的圓盤頭臉卻從地上高高揚(yáng)起。他剛要大聲叫罵,因?yàn)楸稽c(diǎn)了啞穴,只能張了闊嘴喘氣,活像條被拖到岸邊的鯰魚。

  多少年不曾受過如此羞辱,平日里也只有給人臉色的份,他不由將眼前這些人恨得咬牙切齒,兩只眼珠子幾乎要瞪突出來。

  忽覺喉間一冷,一道劍芒緊緊抵在下頜三寸處,短胖的脖頸像是被套了繩索似的直直梗起,一動不敢動,再入一分,必血濺當(dāng)場。

  申顯輕笑著拍拍阿青的肩頭,用扇子撥開冷光凜冽的利刃,蹲下身,笑瞇瞇地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王府內(nèi)侍總管,柔聲道:“邱公公不在關(guān)雎園侍奉王妃,卻深夜到此,莫不是王妃想念自己孩兒,夜不能寐,又不忍世子體弱受擾,才遣了邱公公潛行探望?”

  “你既知道是王妃讓咱家來的,要么速速帶咱家去見世子,要么解了繩索,放咱家離去?”邱總管疼得齜牙咧嘴,這種苦頭可是有好多年沒受過了,心頭大罵對方是龜孫子。

  申顯瞅了眼用來捆縛他的鋸草,上頭齒痕猙獰,將姓邱的白胖皮肉割得血糊一片,暗笑蕭月手底下影衛(wèi)磋磨人的手段好生原始。他清清嗓子,悠然搖首:“放您離去?那可不成。公公既然領(lǐng)了差事來了,豈可無功而返。就算世子好寐不欲受打擾,孝道在前,怎么也得讓替王妃跑腿兒的公公好生受用一番,也算是回報王妃的一番美意不是?”

  說著,折扇一收,瀲滟如波的眸光輕掃過面前肥彘般臃腫的身軀,挑出一絲殘忍的意味。

  寒意自腳底躥起,如毒蛇般徑直鉆入臟腑,凍得邱總管肥軀劇震,他強(qiáng)按心神思忖對方意圖,口中尚在強(qiáng)撐:“你、你一介外人在我玉親王府內(nèi)放肆,到底意欲何為?咱家、咱家可是王妃的人!”

  申顯勾唇一笑,盯著他的眼道:“公公是王妃的人,這點(diǎn),我等深信不疑。”

  說話間,耳根一動,捕捉到來自水底的一絲異聲,申顯不再浪費(fèi)時間,將扇子一揮,隱在暗處的黑影立刻閃出,提起邱總管便往林深處走去。

  邱總管聽了申顯的話早已魂不附體,沒命地掙扎兩下,梗了脖子想大呼引人前來,立刻被一掌擊昏,倒在地上像死豬一樣被拖走。

  四周安靜下來,除了風(fēng)過叢林發(fā)出的瀟瀟聲,衣袍鼓起的獵獵聲,以及躲在附近的哪只貓兒不小心踩折了一根枯枝發(fā)出的噼啪聲。

  申顯與阿青一同緊盯著池子。

  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火光之下,水面似有碎金浮泛其上,晃得人眼底生疼。水底下的動靜也由開始的細(xì)微逐漸增大,到最后隱隱有悶響沖破水面,傳至二人耳中。

  申顯眸光朝林中一瞥而過,直接忽略那一方不慎顯露的淺紫,繼續(xù)注視著水面。

  水池中央明顯出現(xiàn)下陷,水流在其周圍急速旋轉(zhuǎn),逐漸形成一個丈方的漩渦。那漩渦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急,水聲由一開始的嘩響變得嘶啞起來,激烈得仿佛要將上頭的空氣也拉扯進(jìn)去。

  阿青抑不住心頭焦急,微微側(cè)首,望向申顯,正欲詢問一二,申顯卻是一臉少有的肅容:“專心?!闭f完,繼續(xù)盯著水面。

  阿青聞言頓時覺得愧疚。世子熱毒發(fā)作不止一次,以前也有嚴(yán)重至危及性命之時,卻不似此次這般煎熬,在天云山的話還能入寒玉池散熱調(diào)養(yǎng),此刻卻只能靠這一方水池來緩解。

  說來說去,都怪云家那位女君,不止招惹了皇帝,還引來了斷腸門圍攻天鳴坊。同時他也忖著,倘若自己武功夠高,定力夠足,是不是就不會中對方詭計?至少以那晚情形,還是自己太不爭氣,世子才不得不親自出手,這才引發(fā)了熱毒。

  一時間,少年郎又是怨云若,又是恨自己,恨不得以身代主到水底下受那熱毒蝕心之苦。

  申顯眼尾瞥過他愧疚到扭曲的面色,暗暗好笑,心道:你道你家主子受人連累,安知不是他故意為之。再不濟(jì),他也有那“云魂”護(hù)身,不過多吃點(diǎn)苦頭罷了,總不至于要了命去。他未能等到心上人愛慕自己的那一日,哪舍得就這般死去,也就你這種傻瓜會上當(dāng)。不過話說回來,若是那誰誰能夠像你一般心疼人,就算真的要你家主子去死,他也是心甘的,到時你怕是想攔也攔不住呢!

  不知不覺,漩渦逐漸消失,水面恢復(fù)了平靜,一絲漣漪也無,但是這種平靜無端讓人覺得詭異。

  申顯劍眉一皺,薄唇緊抿。

  阿青極少見他如此嚴(yán)肅,一顆心更是高高懸起,他緊緊盯住水面,渾然未發(fā)覺有淺紫的人影一閃而過,藏匿在最近的一株香樟之后。那人跟他們一樣,一雙微挑的水墨眸子緊緊盯著水面。

  然而此時,池水仿佛突然死去一般,一絲微瀾也無。

  正當(dāng)阿青都心焦難捺,忍不住要跳入水中一探究竟之時,水底傳出一聲輕嘯。

  頓時,一大股水柱沖天而起,旋升往上,遠(yuǎn)遠(yuǎn)瞧去如同接天龍掛。整個池子幾乎見了底,仿佛突然間空出一個巨大的坑沼。

  轉(zhuǎn)眼,“龍掛”又重重砸回池中。白浪翻涌,水花迸濺,劈頭蓋臉潑在申顯和阿青身上,將二人從上到下淋了個精透,連躲在樹后的人也未能幸免,衣衫濕了大半,尤其是探出去老長的腦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領(lǐng)受了一番“洗禮”。

  申顯抹了把臉上的水,正欲抱怨幾句,卻見鬧出如此大的動靜的某人悠悠然上岸,徑直越過他和阿青,顧自進(jìn)了茅舍,眼神也不落一個。

  如此被人無視,申顯也不惱,笑嘻嘻地朝茅舍方向打趣。未等他說上幾句,這人又施施然從茅舍中走出,拐向一側(cè)樹叢,對著那株碗粗的香樟樹——不,是躲在香樟樹后全身濕透的人兒——遞上一件衣袍。

  阿青目瞪口呆地瞧著自家主子從樹后牽出個纖秀小娘子,那小娘子披著他家主子的常服,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胸前,小臉雪白如玉,眼眸微挑,滿面心虛,強(qiáng)作鎮(zhèn)定。

  不是云家女君還有誰?

  待二人走入茅舍,阿青這才將直愣愣的目光投向直撇嘴的申顯:“人是你帶來的?”

  申顯此刻正忙著打理身上濕透的衣衫,頭也未抬:“不得已罷了?!?p>  阿青面色一沉,又聽對方輕飄飄說道:“一個得用的跟班兒,只會聽從指派是不夠的,還要學(xué)會揣摩主子的心思,千方百計為主子排憂解愁,就算缺乏條件也要創(chuàng)造條件,如此飯碗才能捧得穩(wěn)當(dāng),捧得長久。你以為如何?”

  阿青頭一回聽說這般荒誕不經(jīng)的言論,萬年冰凍的表情有些龜裂,一顆忠貞之心仿佛被一雙手捏弄敲琢,瞬間顫亂不已。他到底不笨,心緒稍稍平靜,將申顯那話細(xì)細(xì)揣摩,竟覺得頗為入理。

  本想因放入外人一事到蕭月面前請罪,如今得知有可能是蕭月默許,阿青便決定不再多事。反倒主動下去準(zhǔn)備熱水和盥洗用具。在這方面,他一向盡忠職守,悉心備至,一人抵得上好幾個侍婢。這也是蕭月肯留他在身邊的原因之一。

  申顯摸摸鼻子,抬腳往茅舍里頭走。眼看就要進(jìn)去,表情也調(diào)到了最為和善的狀態(tài),準(zhǔn)備朝屋里人打招呼。嘩——,兩扇門板在面前闔攏,不留一絲縫兒,還差點(diǎn)夾到他英挺帥氣的鼻子,氣得他抽出扇子就要砸門。不知想到什么,申顯突然壞壞笑將起來,而且還笑得極其得意。

  “啊啾,啊啾……”突如其來幾個噴嚏中斷了申顯的笑聲。

  云若朝門口張望了一下,有些擔(dān)憂道:“申郎君衣衫都濕透了,要不要讓人給他換身衣裳,不然可能會著涼?!?p>  蕭月瞥了她一眼道:“旁人之事何須你操心,顧好自己即可?!闭f完再不理會她,顧自轉(zhuǎn)身走至屏風(fēng)后。

  紗幕上暗影晃動,過了片刻,他一身干爽走出來,還是一色月白常服,只是頭發(fā)披落下來,濕漉漉地搭在身后。

  云若想了想,拿起屏風(fēng)上的一塊布巾,走過去遞給他:“擦擦吧。”

  蕭月凝住她的眉眼瞧了一會兒,并不接去,面上卻顯出微微笑意:“你幫我?”

  云若猶豫了一瞬,尚未決定要不要幫這個忙,蕭月突然伸手抽走布巾,自己擦拭著頭發(fā),說道:“你笨手笨腳的,連衣帶都系不好,擦頭發(fā)這種事還是我自己來吧?!?p>  被貶低了!

  云若遞過去一個白眼,轉(zhuǎn)身要坐到榻上。哪知蕭月給的這身的衣袍太長,她一腳踩在衣擺上,站立不穩(wěn),立時就要與地板來個親密接觸。

  云若在心頭大聲哀嘆,等待著疼痛來襲。

  眼前突然白影一閃,與她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觸在一起的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板,而是一堵熱烘烘的身體,雖然也有些堅實(shí),然而絲絲雪果香氣鉆入鼻孔,清甜綿長,惹人心醉。

  云若跳將起來,忙不迭地逃離,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后衣擺。只是這次沒那么幸運(yùn),她成功地仰天倒在地板上,而蕭月連忙俯身去扶她,也被她的腳絆了一下,進(jìn)而理所當(dāng)然、順其自然地“摔”在她身上。所幸兩人將要碰觸時,蕭月伸手在地上撐了一下,云若才未被他看似消瘦實(shí)則精壯的身軀壓扁。

  云若松了口氣,脊背有些疼痛,還好不算嚴(yán)重。她稍稍屈膝動了動,示意蕭月離開。誰知甫一抬眼,立時陷入一汪無底幽潭。潭水明明清澈無比,自己的臉容面貌全然在內(nèi),卻仿佛生了無窮吸力一般,引得人總想再湊近細(xì)看,稍不注意,便會溺斃在此。大概燭火太過黯淡,今晚他的唇看起來稍稍有些蒼白,配著他如粉桃般的面色,有一種病西施般的羸弱之美。蕭月的氣色一貫極好,卻又有體弱病重的傳言,而且她也曾懷疑過那樣的好氣色其實(shí)是反常的表現(xiàn),今日見他病發(fā)入池的情形,確定流言非虛。

  云若盯著他的唇想了一陣,想著想著,便覺指尖傳來一道柔嫩觸感,回神一看,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將手指按在蕭月的唇上。

  大病剛犯過的人怎么還這么大力氣?

  云若直翻白眼兒。她忘了,單論力氣,一介小娘子自然比不過年輕的郎君呢?

  不死心地掙扎了片刻,結(jié)果收效甚微,一雙手依然被蕭月緊緊箍著根本抬不起來,身子也被壓著,別扭無比卻又動彈不得。這樣曖昧的姿勢,真是前所未有,實(shí)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圍。并不言語,更不打算離開。云若堅持了一會兒,最后任命地嘆了口氣,卸了力氣老老實(shí)實(shí)癱在那兒。

  這便是失去內(nèi)力后遺癥,仿佛時間久了,處于下風(fēng)也成了習(xí)慣。

  阿青移開房門,一眼望見房中情形,愣怔了一下,立馬退了出去。

  然后立在門口說道:“世子,熱水準(zhǔn)備好了?!?p>  聽到此話,云若驚覺內(nèi)里衣衫還濕著,黏在膚上極為難受。蕭月這回也甚是自覺,無需她推開,自己慢慢起來,整整衣衫,緩緩走至門口,背著身子對她道,“屏風(fēng)后放著干衣服,將就些穿吧。”頓了頓,又道,“我這里沒有侍婢,你委屈一下,自己打理?!闭f完,跨出門去。背影挺直,儀態(tài)清雅,一如往昔,只是腳步有些虛浮,云若覺得大概是熱毒剛壓下去的緣故。

  夜幽風(fēng)寒,林疏影密,只有茅舍窗間漏出的一縷微光,將四周景物照出影影綽綽的輪廓。

  暗月之夜,只因云濃。

  申顯正舒展了身子,仰面盡情吹風(fēng),他心頭愉悅,絲毫不在意衣衫濕透,冰冷地粘附在身上有多么難受,甚至巴望著再冷點(diǎn),好讓自己得一場……風(fēng)寒。

  沒錯,一場風(fēng)寒。

  木屐聲從身后傳來,滿地枯枝一經(jīng)碾壓,便發(fā)出細(xì)碎的斷裂之聲。想到身后之人方才的作態(tài),申顯忍不住又想打趣,還未等他開口,便聽到這人涼涼道:“怎還不走?”

  “走?往哪里去?”申顯霍地回頭,一臉驚愕地看向蕭月,仿佛為好友的冷漠無情而心痛不已。軟著語氣懇求,“好阿月,三更半夜,你不會要趕我出府去吧?啊啾~”

  蕭月瞥了他一眼,淡道:“是又如何?別說你在外頭沒有睡覺的地兒?!?p>  申顯一愣,摸摸鼻子,慢騰騰地?fù)u著扇子湊近道:“別說我,先說你,莫不是嫌我礙事,打算過河拆橋?”說完,桃花眸子灼灼而視,仿佛要硬生生從蕭月臉上瞧出一絲兒心事來。

  蕭月咳了一聲,淡道:“我若想過河拆橋,就不會著人替你日日守著春風(fēng)渡,算起來,拓跋蔚也算我的同門,我沒有不幫他的道理,除非有人比他跟我還親近?!?p>  “知道知道,我就知道阿月你向著我,我自然感激在懷,感激涕零……呵呵,我也想與你做親家,可是我說了又不算……啊啾~”

  夜風(fēng)遠(yuǎn)來,隱有更夫的竹梆聲夾在其中,古拙而脆,仿佛于沉沉暗夜當(dāng)中裂出的幾許縫隙。

  申顯收起扇子,面色轉(zhuǎn)為肅然,他低聲道:“母親走前最記掛的便是阿若,如今我把她交給你,也不過是放了一半心。你若是想讓我把另一半心也放下,千萬照顧好她,否則,”他吐了口氣出來,“否則就算你不幫我,我也有辦法對付你那個師兄?!?p>  話說完,又打了一串噴嚏,也不管蕭月如何反應(yīng),倏地騰空而去,眨眼不見蹤影。

  長夜漫漫,卻不孤單。

  人雖然有些昏沉,意識還是清楚的。那可愛人兒不辭辛勞親自為自己擦身換衣,又親自為自己拾被煎藥,仿佛終于將自己看成了至親至重之人。

  真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p>  阿月,你這招果然奏效!

  躺在眉姬的香榻上,申顯對蕭月充滿了感激,對今后的人生道路也燃起了無限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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